尤生榮
父親是個戲迷,但凡鎮(zhèn)上唱戲,風雨無阻,一場不落。尤其是原先晉南蒲劇團赴京會演幾位名角的戲,即使遠在縣城演出,父親不顧勞累了一天,也要攆著去看。收工后,父親顧不上吃飯,從籠屜里拿個涼饃,帶上特制的高馬扎,心急火燎地騎車趕往,歸家時往往都是后半夜了。
父親愛看戲、演戲,也較為懂戲。說起縣豫劇團何素芳、韓金萍、權秀蘭三位名伶,如數(shù)家珍。關于蒲劇,他還說,王秀蘭唱“狠戲”;閆逢春的帽翅功是獨門絕技,嗓子并不算好,只是用到極致,踩場好(指舞臺表演);楊虎山的膛音無人能及,夜靜能傳二里地;張慶奎嗓音高亢,扮相灑脫,十三歲登臺唱紅,故藝名“十三紅”……這是他的看法,我不知對與否,只管聽他喋喋不休獨自表白。講到興起,父親就會情不自禁地給我學唱一段。說實話,我當時盡管對戲曲所知甚少,但他的反串旦角唱腔實在不敢恭維。
也不知誰教的,父親說蒲劇好多曲牌都可用“三九三、三九三、三九三”演唱。父親地里干活兒唱,走路時也唱,只要一出院墻就吼上了,隨后即是爺爺?shù)某庳熉暋?/p>
我沒看到過父親飾演古裝戲,只是聽人說,有一次在村上大廟戲臺上,他同我叔父二人唱《姑嫂比武》,氣得我的爺爺在臺下跺腳罵:“瞧這兩個沒出息的!”我曾問過爺爺,爺爺沒好氣地說:“唱也就罷了,大男人扮個女的,扭扭捏捏,成何體統(tǒng)!”
聽爺爺如此說,我想起柜里存放的一雙繡花鞋,前面綴著紅纓穗,方知是父親演戲時穿的。
關于那雙繡花鞋,我曾專門問過母親,她老人家告我:“你大大(我們村不少家都叫父親為大大)在世時,當寶貝似的,他走這些年了,掃除時早給扔了?!蔽衣犃巳粲兴В粫r無語。
有次犁地,我跟在父親身后下肥料,他邊犁邊唱,仿佛不是在田間辛勤耕作,倒像是在舞臺盡情分享似的。唱了一陣,他說我給你講個笑話,我沒吱聲,心知不吭氣,他也會講的。
“有這么父子二人,都在劇團唱戲,根據(jù)二人的嗓子等條件,父親飾演小生,兒子飾演老生,生活中的父子,在劇中打了個顛倒,父親常管兒子叫爹。后來,二人都不干了,父親仍時不時地哼唱幾句,解饞過癮。有一次,父子倆正鋤地,父親來了興致,又唱上了。當唱到‘叫聲爹爹,該兒子接聲時,兒子心想:以前是在臺上,角色安排,劇情需要,不得不應聲?,F(xiàn)在都不演了,萬萬答應不得,就沒理會。父親頓時火了:‘不答應拉倒,不唱了!扛上鋤快走出地時,兒子見父親真生氣了,就‘哎了一聲,父親立馬轉(zhuǎn)怒為喜:‘這還差不多,那就再鋤一會兒?!?/p>
我聽后感到很好笑,父親講這個笑話的潛臺詞,即好者不論。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雖然比較窮,文化氛圍卻很濃厚,村村都有俱樂部,進入冬閑,就會利用晚上排練節(jié)目,春節(jié)上演后,縣上和鎮(zhèn)上還要組織調(diào)演評比,劇目清一色現(xiàn)代戲,如《一顆紅心》《一百元》《我錯了》《血淚仇》等。后來,俱樂部散了,父親唱戲沒了去處,田間成了他的表演舞臺,家里則成為他的排練場地。隨著年齡增大,嗓音變差,父親轉(zhuǎn)攻樂隊,學習打板,每逢雨天,就翻扣臉盆,“當!當!當!”敲個不停。后來,不知從哪兒弄回個真家伙,他把筷子削成鼓槌,一招一式地堅持練習。母親一向怕他,任由他折騰從不說什么。我有時實在聽不慣,就說他兩句:“像你這樣沒師傅指點,胡亂敲,也敲不出名堂?!?/p>
我上初一那年春節(jié),鎮(zhèn)上組織文藝匯演,各單位都有下分演出任務,學校分派我和一位同學說相聲,這是我今生第一次登臺,面對臺下無數(shù)雙盯著我的眼睛,我緊張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兒,兩腿一直哆嗦,也不知咋說完的,好歹沒有卡殼涼場。這事很快被父親所知,當年冬天,父親幾次提出要同我合說相聲,我執(zhí)意不從。父親說我封建:“還是學生呀,這有啥丟人的?”此后說過多次,我始終未答應,直到我當兵走,這件事才得以畫上句號。
我退伍回村,發(fā)現(xiàn)幾年時光,父親頭發(fā)花白,臉上皺紋明顯增多,性格似乎也有改變。迫于生計,他攬下給生產(chǎn)隊放羊的差事,從此再未登過臺,至多站在山坡上,沖著曠野和羊群吼兩嗓子。
父親一生出了太多力,吃了太多苦,無論多難,從不怯陣退卻,屈服沮喪,總是越挫越勇,昂揚向上。我常捫心自問:父親作為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何以持續(xù)發(fā)力敢于同命運抗爭,何以執(zhí)著追求始終保持樂觀心態(tài),何以身處艱苦年代不覺苦內(nèi)心充滿陽光,而我們一些人卻身在福中不知福,還時常抱怨叫屈呢?古稀之年我才明白:人是要有點兒精神的。父親從戲文里汲取了營養(yǎng),明白了事理,在演戲中嘗到了快樂,堅定了信念。正是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文化自信,引導和催生父親那代人吃苦耐勞、甘愿奉獻的精氣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