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fā)
陳巨飛:在你的詩歌、隨筆和文論中多見兩個地名:孔城和黑池壩。它們對你的寫作,意味著什么?
陳先發(fā):安徽桐城的孔城鎮(zhèn),是我的家鄉(xiāng)和長成之地。小鎮(zhèn)史很有意思,始于兵氣,它的形成可以上溯到三國時期吳將呂蒙的屯兵拓荒;成于文氣,明末清初的哲人方以智、因著《南山集》而陷入“文字獄”的戴名世,一直到當代的朱光潛,滋育著小鎮(zhèn)周邊的綿長文脈。清代散文家劉開的故居,和我家的老宅子隔河相望,不過幾十米遠。我嚴格意義上的詩歌處女作,是19歲時寫的短詩《與清風書》,劈頭就是“我想活在一個儒俠并舉的中國”,“儒俠并舉”這個詞是我生造的,回頭想想,冥冥之中它正好呼應了小鎮(zhèn)史的兩種氣息。黑池壩,是我在合肥蝸居其側19年的一座小湖,我的隨筆總集以此為名。上世紀90年代初,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晚在湖邊散步時,將所遇所觸所思的碎片記下來,輯成《黑池壩筆記》系列。這是一本百無顧忌之書,沒有文體的焦慮,也沒有必須達成的目標,目擊之處,耳聞之聲,心動之時,皆成文字,也不費雕琢,是一本“游思錄”。這個系列一直持續(xù)了下來,至今蓄積的容量已有500多萬字了。
對我的寫作而言,孔城和黑池壩這兩個“點”,要喚醒的,當然是精神結構中諸多的“面”。簡單地拆解一下,這兩個點,首先是地理意義上的。自然世界和地理構造對一個詩人的種種啟示、生發(fā)、教誨,終生不會斷絕。抬眼即見虬松古寺,與久居在垂柳下長堤邊,心靈所受的哺育自會不同。這一層似乎于我尤為要緊,沒有孔城河上翻涌的泡沫,就沒有長詩《寫碑之心》;沒有黑池壩邊的叢林層疊,就沒有短詩《丹青見》。其次是生理、物理意義上的。人,其實只是自身的一個瞬間,短暫肉身的寄生時段。個人史中所遭遇的一切,必然地要化作語言資源。在我詩中,成長所遇見的諸多面孔,比如鄉(xiāng)村教師、小鎮(zhèn)屠戶、裁縫漁夫、篾匠僧侶等等,都曾反復登場。再次,是心理,甚至是病理意義上的?,F實事件的種種投射,日常生計的各類悲喜劇,各眼見各花的人性片斷,在心理這座熔爐中都會被熔鑄、淬火、再造。這個過程藏有多少神秘與隱喻呢?詩歌,有時恰是一個人自我救治失敗的產物。最后一層,是語言創(chuàng)造力和精神呈現這個意義上的。一個好的寫作者,一定會形成一具獨特、清晰、難以被復制的“精神面相”。這個面相的相框,往往要依賴一個個既具體又扎得深的釘眼才能掛得牢。正像奈保爾的米格爾大街、馬爾克斯的馬孔多小鎮(zhèn)、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一樣,對寫作者而言,這個“點”,既是竹林也是監(jiān)獄,是精神與人格力量的再生之地。這個“點”在現實中的清晰度,也提示了個人化寫作的合法性。當然,我講的這幾種意義的層面,不是一個桌面上各自滾動的幾粒豆子,而往往是一種混生合成的氣氛,是一種同氣共生的活體?!包c”和“面”,也并非是分離和割裂的。對我來說,艱深的十方世界,如果不建立在這些最基礎、最簡白的原點上,它一定是不可信的。
陳巨飛:從第一部詩集《春天的死亡之書》(1994)到《前世》(2005),再到《寫碑之心》(2011)和《九章》(2017),你好像經歷了多次躍變。你在這種持續(xù)中遇到了哪些困境?又是如何突圍的?
陳先發(fā):單就我的感受,寫作中確切的困境,往往是具體和微小的,但你別忘了,此“小”中別有洞天。困境可以發(fā)生在一句詩、幾處斷行甚至只是幾個詞的排列組合中。這要看彼時彼地的情況,要看困難之癥狀——我寫過一首短詩,題目就叫《以病為師》。有清醒的困境意識,有某種枯竭感,對寫作者來說,是一件好事。在這里,先撇開文學的價值觀不談——我見過的最糟糕的文學論戰(zhàn),大多集中在這塊領域。易經上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在實踐層面,我們更該講求的,是“道器不二”。困于道的,要么是大師巨哲,要么就是神棍和騙子;困于器的,多是些誠實的寫作匠人。有時,技藝層面的進境,哪怕是小的變革與轉化,也會令寫作的局面煥然一新。每當面對困局,我覺得自己最擅長的,也就是這兩個字:等待!在日日不輟的書寫之中,等待變機。在面壁與破壁之間,達摩尚需漫長的十年,我們沒有一種不可磨滅的耐心怎么行?
我想了一下你講到的“突圍”,它確實不曾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我甚至覺得這個詞只能用于渲染某種氛圍,事實上,它包含了一種對寫作的誤會,是一味致幻劑。我大概也產生過此類的幻覺并為之欣喜過,但如今我確信它是有害的。在寫作進程中,一切自我憐憫、自我沉溺,都應當被剔除。成熟的寫作者,大致都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吧。你剛提到的幾本詩集,每一本中,都有敗筆,都有欲刪之而后快的下乘之作,但每一本中也都有我掙扎過、自覺值得銘記的一些痕跡。在這幾本書的時間軸上,我走過的路,沒有一步是可以省略的。我感受到漸變的力量而從不迷信頓悟,所以,在我身上不存在一步可以跨越一大截路的所謂“躍變”。
陳巨飛:在很多評論家看來,你的詩句所裹挾的穿透力,以及風格的超強辨識度,都與你對語言的孜孜求索息息相關。你的長詩和短詩各具特色。和朋友交流時,有人談及青年讀者更喜歡你的短詩作品,特別是《養(yǎng)鶴問題》(2012),甚至可以說這首詩蘊含著當代詩歌的某種尺度,你在什么狀態(tài)下寫出這首詩的?
陳先發(fā):討論“一首詩何以發(fā)生”,遠比討論“詩何以發(fā)生”要困難得多。寫一首詩,需要形成某種內在的凝視,需要凝成與這首詩中語調相匹配的氛圍。是什么,在那一刻的內心劇烈地發(fā)生過?這往往難以回溯。譬如,氣球在爆炸多年之后,再去追究刺破它的那根針尖及其來路,是個顯見的難題。當然,我們也可以靠想象力來填補某類空白,虛構出某種合理性的情境來闡釋詩的形成,來說服自己,但這顯然又是不忠實的。我記得這首《養(yǎng)鶴問題》,是在短短十幾分鐘內完成的,之后多年,再沒改動過一個字。是什么力量在最初階段觸動了我,有過什么樣的隱蔽而激烈的寫作念頭?還是全然不曾有過,我不記得了。我接觸過不少高校課堂、學術刊物對這首詩的探討,眾聲喧嘩,此起彼伏,這其中當然有許多別開生面的閱讀維度,我聽了也相當受益。這首詩企圖將眾人與自我、個人與時代的關系,借鶴的形象予以演進,它內在的空間較大、沖突性較強,閱讀者的情緒比較容易受到牽引。它像一座空房子有很多的入口和出口,讀者在它的內部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估計這是它被較廣泛解讀的一個原因。但我本人的這些闡釋,并不重要。作品一旦完成,作者的解析就退位為千千萬萬讀者意見中的一種,不必過于強調作者身份的特異性?!洞呵锓甭丁分姓f:詩無達詁。正是這句話,讓我覺得詩的意義中有很大一部分,衍生于詩的開放性。不過,倘若讓我自選較為風格化的、更多體現個性語言特質的20首短詩,我未必會選這首,我大約更偏愛20年前的《從達摩到慧能的邏輯學研究》《丹青見》《青蝙蝠》和10年前的《渺茫的本體》《泡沫簡史》等,以及近年的《枯七首》等等。這就是你提到的某種尺度的差異,它體現的是人自身的演變。詩的寫與讀,這兩種力量一直在糾纏,在對峙,在撕裂,這也是寫作的推動力之一。詩人企圖回避對詩的闡釋,而評者和讀者卻在等待來自于作者本人的回應,這種矛盾推進了詩學自身的豐富性。
陳巨飛:和很多成熟詩人交流時,他們大多表達了對你十幾年前創(chuàng)作的《口腔醫(yī)院》《白頭與過往》《姚鼐》《寫碑之心》這幾部長詩的喜愛。遺憾的是,之后你好像更專注組詩創(chuàng)作,沒有在長詩上繼續(xù)發(fā)力。今后你有創(chuàng)作長詩的打算嗎?
陳先發(fā):在2009年前后,我寫了5首長詩,除了你剛才講到的4個,還有《你們,街道》。如果說我對短詩的要求,至少包括語言風格上的高度節(jié)制、有一種內在的凝神狀態(tài)這兩條的話,那么對這幾首長詩,需要彌足的詩學愿望就很多了:某種史學氣質、泥沙俱下的渾厚感、混響雜糅的多聲部特性、對詩性正義的彰顯、開闊多維的內在視野,如此等等吧。短詩理當明澈,長詩不妨呈現某種程度的渾濁。短詩可以在一個平面上鋪展,長詩體內必須有層層遞進、交疊回環(huán)的復合空間。這幾首長詩在事件性和敘述性的基調之上,主題性也相對突出一些,除了《寫碑之心》的追悼亡父、《姚鼐》的致敬鄉(xiāng)賢這類顯性線索,它們所觸及的潛在話題其實很多,比如文化傳統(tǒng)中的破與立、中國社會快速城市化后的檢視與反省、汶川地震等重大災害后的心理重建、物質世界的虛與實、詩的共時性問題……在這幾首長詩中,上述內容應該不難被發(fā)現。我力圖在它們體內構建出多層面的對話空間,與社會、自我的對話,可以借由詩中的線索得以展開。應該說,詩中迂回的空間感較強,雖然語言上許多部位顯得粗糙,但在這幾部長詩中,語言的粗礪感與顆粒感,恰恰是一種主動的設置。我要擺脫的正是短詩寫作中如切如磋的匠氣味兒,以及短詩的急促感,力求獲得一種長堤信步、可行可止的從容。也可以說,在這些長詩中,我要注入更多的“未完成性”,以期待讀者的介入和延伸——“時代”作為主要對象,它的豐富性和多元特征,在長詩中才有可能被真正激活——上述維度的思慮,在那些年我的內心積蓄了長時間發(fā)酵的能量,我也確信它們在心理機制上與更多人能夠形成某種情感的共振,雖然這不應被設置為長詩的寫作目的。我其實看重長詩寫作,也喜歡唯有在長詩中才可出現的完全浸入狀態(tài)。近年我肯定要集中力量完成一批長詩,在一些重要話題上的思考,只有存放于長詩的大體量容器之內,才算是一種好的歸宿吧。
陳巨飛:《黑池壩筆記》是公認的當代詩學重要著作。在其第二輯中,第四七六章說“詩先于它的詞而覺醒”,第五一二章中說“詩應免于對語言的過度消費”,那么我們究竟該如何處理詩中的“詞”和“語言”?詩歌到底還要不要抒情?
陳先發(fā):需要一種理論支撐才能講明白的詩,都不算是好詩,不管它多么具有蠱惑力或具有多么繁復形式的理論。我經常讀到這些詰屈聱牙的東西。詩所追求的,首先就是對理論、規(guī)制、方式、概念的超越,詩的生命力必然要包含神性的一面,即它天然具有不可被解構的一面。《黑池壩筆記》雖然談詩,但它不是理論著作,它只是一個生命體漫無邊界的游思錄,是雪爪鴻泥,是螢火明滅。中國人講道和氣,六祖慧能說諸法美妙非關文字,《黍離》中寫“知我者謂我心憂”,道和氣、諸法、心憂,這些即是根本的詩性、詩之原力。胡塞爾講現象學,現象是處在第二位置上的,一種原力要呈現自身,才催生出“花”與“五色”這些相。詩要現身只能從語言的通道中來。詩,本質上是一種覺醒,但它要經由語言的肢體讓自身呈現出來、舒展開來。這么說吧,更便于理解:詩是原初的、渾然的生命力,語言是具象的生命體,而詞是這個生命體上器官、肢體、動作。特朗斯特羅姆在一首詩中說,語言是一片漠然無痕的雪野,而詞是印于其上的蹄跡。這個說法也挺好的。
多年前我有句詩——“我對匱乏的渴求甚于被填飽的渴求”,這句可引伸出“詩應免于對語言的過度消費”這句話的未盡之意。現在許多詩被喂得太飽了,對詩的生命力構成一種負擔。萬物美妙在于其擁有的尺度盡得某種均衡之妙,過度即失準,即偏移,當然不能強行讓詩去追求科學意義的精準度,但詩的寫作確應具備某種“知止”的能力。你問詩要不要抒情,我的想法是,詩不應面對諸如“要不要”“可不可”的這類問題——禪宗四祖道信向三祖僧璨問法時,曾向師言:“請解縛!”僧璨反問道:“誰縛汝?”詩的身體上從無繩索,許多時刻,不過是寫作者自縛而形成困局。生命情感本就是詩的原力之一,生命情感的發(fā)現、掘進、抒發(fā)、趨于圓滿是詩最核心的內容,需要的只是如何找到個人化的通道問題。
陳巨飛:在《困境和特例》一文中,你寫道:“我”對“我”本身也會發(fā)起攻擊——這才真正是困境的起源,也是藝術的根本??赡苊總€寫作者,尤其是青年詩人都會遇到這種困境,比如對于寫作的自我否定,包括里爾克在成名后也“甚悔前作”,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陳先發(fā):休謨有個觀點,“自我”只是一群感覺的聚合,像一捆稻草一樣,當你把它拆開,發(fā)現并無“同一的、單純的自我”作為一捆稻草的基礎。這段話聽上去有點冷酷,但我們明白這就是內心生活的真相。自我懷疑、自我否定是每個人的心理常態(tài),關鍵是一個詩人是否擁有良性的自我批判、自我修正能力,是否有運用語言的能力用詩的方式呈現這一過程。這方面最經典的案例莫過于佩索阿了,他一生曾用數十個化名、異名,在報刊上彼此攻訐、相互批駁、競相“拆臺”,無限生動地“將一個人裂變成一個群體”,一個“我”分裂成許多個“我”,讓一己生命的無窮豐富和矛盾彷徨畢露無遺。對一個詩人來說,對自身發(fā)起攻擊,將被遮蔽的裸露出來、讓在慣性中昏昏欲睡的重現生機、剔除自身那些表演性的和虛飾的成分,撕扯自我的面具——魯迅說面具戴久了,會和皮肉長在一起,撕掉它是很痛苦的,但詩對個體生命的訴求中最重要的,就是這些內容,就是尋找真我。所以,一個詩人最深的困境,依然是他作為一個人的困境,而非語言本身所造就的困頓。人在日常生活的慣性中,其實是很容易昏睡過去的。睜著眼睛,吃著飯,走著路,但本質的狀態(tài)是睡著的。對一個詩人而言,對世界不再產生新的感受力了,不再分泌出新的語言表現力了,那就是一種昏睡狀態(tài)。所以維持自己“寫的狀態(tài)不間斷”,維持“一顆心和一支筆始終醒著的狀態(tài)”是非常重要的。關于里爾克“甚悔前作”的事,我想大概是古今中外,此心攸同。宋代李石有詩云:斯文悔少作,自謂老更工。老來是不是更工?這也很難說,但起碼算是“舊我”對“新我”的一種渴念吧。
陳巨飛:很多讀者認為,通過對古典的凝視、對語言的自覺革新,你在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新詩傳統(tǒng)。那么,你支持“基于古典的現代性表達”還是“基于現代的古典性表達”?如何在漢語的本土性之上建設漢詩的現代性?
陳先發(fā):我一直納悶,何以我接觸到的詩人和評論家有如此之深的現代性或說當代性迷思。我們都曾想剝開來談談當代性的構成,多數時刻又語焉不詳,或者說,多是在概念之中迷失。說某人的詩缺少當代性,那是在打板子呀,仿佛當代性是一套詩人需要背負的指標考核體系。試想一個人坐在淄博街頭吃燒烤,如果他關心的不是手中羊肉串的滋味,而是在糾結自己的舌頭是否符合當代的味覺認知系統(tǒng),這未免有些荒謬。沒有一個寫作者,需要對任何一個他者的認知體系更新負什么責任,也沒有一套通行的審美規(guī)則可以統(tǒng)馭眾人。我也確曾撰文想去厘清古典性和當代性這些概念的邊界,但細想一下,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收獲。古典性從未終結,它在我們的現實生存中仍有生機勃勃的一面,而我們所看重的當代性,也有從韓愈、李義山那里一脈相承的東西。我看到一些學者以我的詩歌為個案,去討論這方面的話題。譬如,在我2005年的短詩《前世》中,確有“明月低于屋檐,碧溪潮生兩岸”這樣典型東方場景的設置,也使用了著意去強化戲劇性效果的傳統(tǒng)手法,你可以把這些歸類為古典性,但在這首詩中,它依然不是主要的力量,從語言的節(jié)奏、組織方式、實際效用和語義的新空間等角度,它顯然是一首當代詩歌。如果不能在當代人心靈中動一鍬土,那么任何對古典的凝視,都是失效的。從本質上看,一首詩的成立,正在于它的語言給閱讀者創(chuàng)造了可從不同維度進入、可供多次解析的彈性空間。一首詩遭遇什么樣的閱讀,決定了它將滋生什么樣的語義回響。我有時覺得,當代漢詩的讀者,多數人自識字始,就在古典中浸潤太深,反而形成了某種阻礙。我本人期待在漢語的古典性與當代性間,能夠建立一種詭異的互信,這將是漢詩之幸。
如果有必要討論一下漢詩當代性的構成,我想我也曾做過一些嘗試。在《黑池壩筆記》(第一輯)中我著重現象層面的解剖,僅對“魚躍出水”這個瞬間物象就有多達近百條的解讀;在《黑池壩筆記》(第二輯)中則專門對詩的空白、詩的干預、詩性正義的建設等主題,展開了去談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我用7首同題詩(《枯七首》)對“枯”這一東方美學景象進行了掏空、清洗、再造。這些是我在個人語言實踐層面的當代性建設。具體到某一首詩中,我忽然想起慧能的一句話,“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詩性當然也必超越古今,我關心的是詞語這條魚,游動起來,是一首詩;若它不能游動,它就是死的,就必須從我們筆下清除。
陳巨飛:你曾發(fā)起過對“量子時代詩歌表達”的研討,而如今,科技特別是人工智能對文學的介入和挑戰(zhàn)進一步加強。ChatGPT到底是詩歌的災難還是福音?會不會有一天,人類的創(chuàng)作都變成了“非遺”?
陳先發(fā):ChatGPT如果在兩個方面獲得突破,對人類而言,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一是它形成了自我意識,二是它開始產生類似于人的個體尊嚴感——那么,它將以它的意志力奴役人類,或者消滅在它們那個維度上看已屬低端物種、卻驚人消耗著星球資源的人類。這種挑戰(zhàn),不再是從鵝毛筆到電腦的工具性變革帶來的挑戰(zhàn),也不是從結繩記事到量子糾纏的、單純發(fā)生在人類自體之內的“認知刻度”突進帶來的挑戰(zhàn),而是自人類誕生以來,“第二種至少與人類智慧并行,極大可能是超人智慧的系統(tǒng)”,正在快速地繁育、成熟。我沒有這方面的專業(yè)知識,不清楚這一過程是否可被阻斷。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豈有“非遺”這么幸運?人類與ChatGPT將再也分不清,誰是站在岸邊的實體,誰是水中的倒影。當超人智慧產生了,我不清楚它們是否仍需要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也許我們今日之所創(chuàng),在它們眼中,就是我們的遠祖于茹毛飲血時代在山洞中創(chuàng)作的原始、笨拙的巖畫。
拋開ChatGPT這個巨大的陰影不談,詩歌創(chuàng)作在本時代的困窘,其實早見端倪。2020年10月,我在合肥倡導了一場以“科創(chuàng)之光”為名的天鵝湖詩會,大家興趣盎然地探尋“量子時代的詩性表達”。當詩人們聚攏在一億度高溫下運行的巨型核聚變裝置前,或是與前沿科學家討論黑洞、暗物質這些新概念時,我們知道,既有的寫作經驗面臨著斷崖??茖W的突入,成為人類以一雙新眼重新打量世界的主體性力量,而它在詩歌中又幾乎是缺席的。這個時代還有更多“新孵的蛋”,磁懸浮、云計算、人工智能、媒介融合、數字經濟……一個渺小生物體如何以新的總體性視角與這一枚枚新蛋進行對話?如果文學仍將存在,最具有生命力的新生長點必在其中。作為個體意義上的詩人,雖然我一直算是個悲觀者,但也確實期待詩的生命力,在危機之中能綿綿不絕地延續(xù)下去并獲得某種程度的新生。
(2023年5月,根據訪談現場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