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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蟲兒飛

        2023-05-30 06:22:58路航
        科幻世界 2023年2期

        路航

        在浩瀚的歷史中,我們都是蟲子,但我確信我是只發(fā)光的蟲子。

        ——丘吉爾

        1.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第三年,我前往倫敦進行右臂移植手術(shù)。

        此前,我的右臂在一次突圍戰(zhàn)中被炮彈炸飛了。當時戰(zhàn)地醫(yī)院器官緊缺,沒有相配的O型手臂給我更換,戰(zhàn)事又緊急,我草草包扎后就想重返戰(zhàn)場。帶隊的少尉看不過去,大罵了醫(yī)護人員一通,“后勤都做不好!這不是做無謂的犧牲嗎?”

        罵完后,他親自從戰(zhàn)敗的機器人身上拆了條液壓機械臂給我,“先打完這場仗再說,多條胳膊多點兒仰仗?!蹦侵蠛荛L一段時間,都是這條機械臂陪著我在戰(zhàn)火中穿行。承蒙它的助力,我得以活到戰(zhàn)爭結(jié)束,還憑戰(zhàn)績領(lǐng)到了“軍功十字勛章”,只可惜少尉沒能看到這一天。

        戰(zhàn)后我轉(zhuǎn)去做了文職,做些募捐重建的工作。文職的話,再用機械臂就顯得有些夸張了。更別提我的工作成日都要接觸人,那條手臂難免會引起對方不好的回憶。

        英格蘭陰雨連綿,一年里絕大多數(shù)日子都在下雨,對我來說更無異于折磨。每到陰雨天,右臂就會從骨頭里發(fā)疼,斷口連接處的皮膚也會時不時發(fā)癢,更不用說機械臂了,隔段時間就得除銹、涂清漆,很影響工作。恰在這時,我收到通知說我的手臂到了,幾天后就可以做手術(shù),我當即請了一天假,想著做完手術(shù)就趕回來。

        但是我這么安排,主刀醫(yī)生霍華德先生很生氣。他不容分說,要我請長假,留在倫敦好好休養(yǎng)后再做手術(shù)。

        “至少請兩個月,不能再少了!手術(shù)前,你得休息好,這樣才能有個好狀態(tài)。手術(shù)后,你也得好好接受康復(fù)鍛煉,不能馬上去工作?!?/p>

        “可有太多事需要做了。三年了,我們甚至都沒修好幾所學校?;羧A德先生,我實在沒法休那么長的假。”

        “如果你術(shù)后感染死掉了,我們就有更多事要做了。醫(yī)院就有附屬的療養(yǎng)院,你完全可以在那里住一段時間。”霍華德先生用他那雙湛藍的眼睛緊盯著我,“布朗小姐,請多考慮一下自己吧?,F(xiàn)在不是戰(zhàn)爭年代了,我們不需要這么多無謂的犧牲?!?/p>

        無謂的犧牲?這個詞讓我想起了少尉。我終是被說服了,請了長假,提前幾天去了醫(yī)院附屬的療養(yǎng)院。

        2.

        倫敦是座神奇的城市。在這里,新與舊完美統(tǒng)一。我們既能看到空中奔馳的飛車,又能看到風貌各異的古堡莊園,新生的、破敗的、逝去的、重建的,目之所及充斥著矛盾與和諧?;羧A德先生安排的療養(yǎng)院亦是如此,它的前身是一座修道院,建筑本體距今已有四五百年歷史,內(nèi)在卻很現(xiàn)代化。

        石頭壘砌的墻身帶著時光的痕跡,已顯破舊。墻體上好些地方被炮火熏得發(fā)黑,青綠色的爬山虎附著其上,帶來了一絲生氣。高聳陡峭的屋頂上經(jīng)過智能化改造,鋪滿了太陽能板。光看外表,仿佛沒什么出奇,與戰(zhàn)后千千萬萬改造過的房子差不多。但走進去,才會意識到它的特別之處——整座療養(yǎng)院采用無人化管理。工作人員中,除了院長是人類,其他全是機器人。這在人機大戰(zhàn)剛結(jié)束三年的背景下,顯得尤為稀奇。

        我撐著傘,迎著一襲風雨,踏上療養(yǎng)院的臺階。

        雨水落在我的機械臂上,濺出一朵朵水花。雖然剛涂過清漆,不用擔心生銹,但我還是心疼得掏出手帕,盡快擦干了它。

        在門口迎接我的,是療養(yǎng)院的院長斯賓塞夫人。她有著一張典型的馬臉,下巴又長又方,配上藍得發(fā)黑的眼睛,不笑的時候有些兇,可一笑起來,卻讓人覺得很和藹。陪她一同等在門口的是一個半人高的機器人,乍一看好似個帶著兩只觸手的油桶,圓滾滾的,看不出腳在哪里。一個是人,一個非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視覺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路過來辛苦了,我先帶你去喝杯熱茶。瑪麗會幫你把行李送過去的。我給你安排的房間可以看到春天的花,你一定會喜歡?!彼官e塞夫人寒暄著,話音剛落,她身旁的機器人就主動接過了我手中的行李。

        “這就再好不過了?!蔽译S著斯賓塞夫人往她的辦公室走去,一路閑聊,“瑪麗是看護型機器人吧?”

        “是啊,看護型。它會負責你在這兒的起居?!彼坪跏桥挛医橐?,斯賓塞夫人又額外補了一句,“這里的每個機器人都接受雙系統(tǒng)控制,很安全的,和以前那種不同?!?/p>

        “這我倒不擔心?!蔽覔P了揚機械手臂,惹得斯賓塞夫人大笑起來。

        這間療養(yǎng)院由一棟七層小樓環(huán)繞而成,呈“口”字形,四面合圍。中間的空地上建了個小花園,花草繁茂。從靠近花園的那圈走廊上,能直接看到園中的景色。

        據(jù)介紹,小樓被等分成了四部分,分別用春夏秋冬命名。除了秋之樓是工作區(qū)外,其他三棟都用來住宿。我問斯賓塞夫人按四季給樓命名的原因,她只說花園里種植的花草是按四季分區(qū)種植的,對應(yīng)的樓也就依著四季命名了?!澳憧吹交▓@的頂了嗎?那可不是真的天空,是人造的屏幕。這整個花園就是個完全仿真的四季溫室,陰晴風雨,甚至大雪,我們都能造出來,所以在里面什么季節(jié)的花草你都能看到?!?/p>

        我向來喜歡花草,平常也看了不少園藝類的書。戰(zhàn)火紛飛時,也想過擁有自己的小花園。聽到這樣的描述自然心動,當下就決定第二天過來逛逛。

        除了這座美麗的花園外,去往斯賓塞夫人辦公室的走廊上還掛著許多畫,據(jù)說都是曾經(jīng)住在療養(yǎng)院的孩童畫的。畫的內(nèi)容雖都是些花草樹木、鳥獸魚蟲,可童真有趣,實在是沒法讓人忽視。我邊走邊看,越走越慢。

        其中一幅名為《螢火蟲》的連環(huán)畫,因為提到了花園,更是引得我駐足看了許久。

        螢火蟲

        像所有小朋友一樣,我有個鐵媽媽。

        它雖然不是我專屬的,但很疼愛我、關(guān)心我。只要我想做的,就都支持我。我做不到的,也會幫我想辦法。

        我一直住在療養(yǎng)院里,從來沒有見過螢火蟲。有一次,我從書里讀到了螢火蟲,就問鐵媽媽哪里才能看到它。

        “我從來沒聽過這種小蟲子?!辫F媽媽說,“不過你可以給我描述一遍它長什么樣,我?guī)湍阏?。?/p>

        “一閃一閃的,像星星!”我重復(fù)了一遍書上的描述。

        “那你聽醫(yī)生的話,好好吃藥,我就幫你找到螢火蟲。”

        幾天之后,鐵媽媽晚上把我推醒,讓我看窗外,我這才發(fā)現(xiàn)花園的上空布滿了螢火蟲,一閃一閃的,比星星還要亮!

        “《螢火蟲》,烏娜?!笨赐赀B環(huán)畫,我念起下方的介紹??粗掌夏莻€與畫中一樣梳著羊角辮的女孩,意識到這個小畫家大概畫的是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不禁笑了,“鐵媽媽是什么?她的看護機器人嗎?”

        “是啊?!彼官e塞夫人隨口答道,輕輕咳嗽一聲,轉(zhuǎn)了話題,“我們先去喝茶吧。這天冷得很,不喝杯熱茶可不行?!?/p>

        “確實?!蔽倚χc點頭,隨斯賓塞夫人走開了,想著明日過來繼續(xù)看。

        3.

        可誰知第二天早上起床才知道昨夜頗有些不寧靜,風雨夾帶著枯枝把花園頂上那塊屏幕砸壞了,整個花園連帶著一樓靠花園的走廊都被封鎖了起來,我的參觀計劃就此泡湯。

        “昨天都好好的啊?!蔽液苁鞘?,向送早餐來的瑪麗抱怨。

        “要不吃完早餐,我?guī)跇抢锕涔??”可能是和人待久了,瑪麗很有些人味兒,“我們這兒有活動室、康復(fù)室……”

        “不用了?!蔽蚁騺聿涣晳T與機器人相處,“我就在房間里休息一下,有事再找你?!?/p>

        “那我在門外聽您吩咐。”瑪麗安靜地退了出去。

        不能去花園,也懶得出門,我掏出通信儀給朋友們報了平安后,百無聊賴只好在房間里轉(zhuǎn)悠起來。房間布置得很溫馨,雖然某些地方依然能看出上個主人的痕跡。昨天太累,沒細看,今天才發(fā)現(xiàn)窗臺上種滿了花,儼然像個小花園。只是不知道窗戶四周為何有火燒的痕跡,把附近的爬山虎全給燒枯了。我向來是很喜歡爬山虎的,覺得它生命力頑強,常以它自比,不免有點兒惋惜。書架上擺著七八本半舊不新的繪本,天花板上手繪著星星、玫瑰、狐貍與小孩,一看即知這原本是間兒童房。

        小的時候,我一直夢想著世界上會有另一個我,能住在這樣好的房間里,不用經(jīng)受戰(zhàn)爭的折磨。卻沒想到等能住上這樣的房間時,戰(zhàn)爭早已結(jié)束,我也不再是小孩了。

        左右無事,我隨手抄起書架上的繪本翻看著,一本薄薄的畫圖本忽然從書里掉了出來。孩子住過的房間里找到個舊本子再正常不過,只是讓我意外的是,封面上一筆一畫寫著的名字竟然是烏娜。

        她是昨天那個烏娜嗎?這也太巧了。疑惑中,我打開了這本畫圖本。

        與走廊上那幅連環(huán)畫帶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手中的故事灰暗陰沉,畫風凌亂。配文與圖畫結(jié)合在一起,講述了一個無所不在的鬼媽媽對一個小女孩的控制,更像是一個黑暗童話。一開始,我本以為這不過是小朋友的胡思亂想,但翻著翻著,我逐漸看到一些讓我擔心的話語,“我想死”“怎么才能逃出去”之類的句子出現(xiàn)了好幾遍。她遇到了什么事嗎?

        我仔細研究起手中這本畫圖本來,想從中找出一點兒線索,卻仍是滿頭霧水。

        鬼媽媽

        我有一個鬼媽媽。她無處不在,無所不知。

        有時候,我早上起床,沒有刷牙,她就會從盥洗室的鏡子里跳出來,對我說:“寶貝,記得刷牙??!不刷牙對牙齒不好?!?/p>

        我想出去玩、想畫畫、想做任何不被她允許做的事的時候,鬼媽媽也會這樣不停地說。

        有一次,我在書里看到小朋友們都去上學了,就問我能不能也去上學,她也很生氣。從那以后,我連去花園的權(quán)限也沒有了。

        還有一次,我還在畫畫,她就直接把我捆住,逼我睡覺。

        我很怕她,但又逃不掉。小王子啊,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

        故事并沒有寫完,配圖和文字停在小主人公躺在床上祈求小王子帶走自己后,就再沒有下文了。

        我將畫圖本收好,喊來了門外的瑪麗,想要打聽下先前住在這里的女孩的情況。她現(xiàn)在去哪兒了?她又經(jīng)歷了什么?她和走廊上那幅畫的創(chuàng)作者是同一人嗎?是什么讓她前后變化這么大?我心中滿滿的疑惑。

        瑪麗到得很快。它依然是昨天那副笨拙的模樣,一雙機械臂低垂在身側(cè),拖得老長?!澳茫垎栍惺裁词??”

        老實說,在此之前,我并沒仔細觀察過它的模樣,腦海中只留有一個油桶機器人的印象。直到現(xiàn)在它站在我面前,我才意識到一件事——蹲下身來,以孩子的視角看它,簡直和烏娜畫中的機器人外形一模一樣。它就是烏娜的“鐵媽媽”嗎?那個畫中給她帶來螢火蟲的看護機器人?

        “瑪麗,你知道原先住這間房的人是誰嗎?”

        “烏娜。”

        “她會畫畫嗎?”我再次確認,“療養(yǎng)院里有幾個烏娜?”

        “她會畫畫。只有一個。怎么了?”

        “我想見她,你知道她在哪兒嗎?”

        “冬之樓?!爆旣惔鸬煤芸?,“不過您現(xiàn)在沒法見她了。”

        “為什么?”

        “她休息了?!?/p>

        “那好吧?!蔽疑陨园蚕滦膩?,看來是我想多了,“那你可以幫我調(diào)下烏娜的檔案看看嗎?你們這里應(yīng)該每個人都有檔案吧?”

        “您沒有權(quán)限?!?/p>

        “這樣啊……”我站起身來,感覺沒什么必要再和這個看護機器人浪費時間,“那我去問問斯賓塞夫人。她肯定知道點兒什么?!?/p>

        畫圖本上提到的事讓我憂心忡忡,直往外走,沒意識到瑪麗已經(jīng)擋在了門前,“您不能去。”

        “為什么?”我很是奇怪,“我是這里的客人,為什么不能去找她?你再攔著我的話,我會告訴她你冒犯我……”

        可瑪麗好像沒聽到我說話似的,忽然伸出機械臂將我拽回床上層層捆住。這情景來得太突然,使我立刻想起了畫圖本中的景象。原來那并不是幻想。

        “斯賓塞夫人公務(wù)繁忙,無暇過問這種事?!爆旣惛砂桶偷碾娮雍铣梢粼谖叶皂懫穑o接著門被反鎖了。

        4.

        可它不知道我是個富有經(jīng)驗的戰(zhàn)士,曾經(jīng)從比這更危險的境地逃脫過?,旣愲x開后不到二十分鐘,我就掙扎著用機械臂擰開了身上的束縛,離開了房間。

        我踏在窗臺上,回望身后那四分五裂的床和緊鎖的房門,決定去冬之樓找烏娜。我總覺得,一切或許是從我問起烏娜開始急劇變化的。

        療養(yǎng)院的四棟小樓彼此相連,修得一模一樣,外表幾乎看不出區(qū)別。

        我初來乍到,也不熟悉方位,本打算從屋頂觀察花園里的風貌,判斷哪邊是冬天的景象,進而找到冬之樓,但沒想到翻上屋頂后,根本看不到花園里的情景。顯然昨夜的動靜太大了,整個花園從頭到頂全封住了。我一下蒙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辦。

        房間自然是沒法回去了?,旣愲x開時將房門反鎖了,強行破門而出的話,會引起她的注意,很可能會被它再捆回去。

        站在屋頂上,我很是猶豫。就此離開,我的安全不會有什么問題。甚至我還可以在離開之后,讓霍華德先生出面替我問清原委。當然,那樣問到的原委,顯然不會是完全真實的。過去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使我明白有些事時機最重要。如果我就這樣走了,就算最后找到了那個叫烏娜的女孩,她顯然也會因為威脅,不敢說出真相??此粝碌漠媹D本,她正處于危險中。我想了想,無論如何先確認她的安全要緊。

        結(jié)合昨天斯賓塞夫人的話,我所在的房間能看到春天的花朵,那么我目前站立的地方應(yīng)該是春之樓,對面那棟就是秋之樓了。這意味著左右兩側(cè)的樓都可能是我的目標——冬之樓。

        挨個排除就好。我決意先從左邊開始。

        我趴在屋頂上,伸頭打量著左側(cè)這棟樓的窗戶。

        雨水使得我的眼前一片霧蒙蒙的,看不大清窗內(nèi)的景象。再加上大部分的窗戶旁都爬滿了爬山虎,這更讓我難以看清墻面,找到著力點。四下打量了一下,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沒被爬山虎圍繞的窗子,窗戶旁也有火燒的痕跡?,F(xiàn)在的小孩子真是調(diào)皮啊,討厭爬山虎就要將它燒掉嗎?

        探身看了一下,確信房間內(nèi)無人后,我從屋頂翻了進去。但剛落地,我就意識到我進錯了。

        一個滿頭金色卷發(fā)的小男孩正躺在床上休息,只是因為他的頭埋在被子里,剛才我才沒注意到他。不過考慮到他的年紀,問題倒也不大。我起身向前,扯下床頭柜上的蓋布揉成團就要塞住他的口。

        “你是誰?”小男孩和我四目相對,小聲問。他的聲音里還帶著哭腔,不知是被我嚇的,還是剛哭過,“我沒見過你這么老的人。你是從外面來的嗎?”

        “我這么老?”現(xiàn)在的小孩說話真不客氣,我也不過才二十四歲!只是參軍參得早罷了。

        “這里是冬之樓嗎?”找烏娜要緊,我直接問了最在意的問題。

        “不是,這是夏之樓。你是要去選人嗎?”男孩睜大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我,這使得他看起來像只受驚且話癆的鹿,“可以帶我一起嗎?我想去見一個朋友?!?/p>

        “選人?”這又是什么意思?但狀況緊急,我無心節(jié)外生枝,轉(zhuǎn)身扒住窗框,就要翻身上屋頂,“當然不行。”

        “帶我一起吧!我能給你指路?!蹦泻⒃诖采喜煌S昧暝?,想要跟上我。這一掙扎,他身上蓋著的被子滑落下了一角,露出捆綁他的繩索。又一個被捆住的人!聯(lián)想到方才的自己,我有些于心不忍。

        “我?guī)阕??!蔽姨厝ィ锨案顢嗔死K索,“你少說點兒話?!?/p>

        重新翻上屋頂,我?guī)е泻⑾蚨畼桥廊ァ?/p>

        剛才在屋頂穿行時,為了避免損壞屋頂上的太陽能板而被發(fā)現(xiàn),我是用機械臂支撐身體,手指撐著在太陽能板之間的縫隙里前行的。但現(xiàn)在身邊多了一個人,我顯然沒法再按同樣的方式行進,機械臂畢竟支撐不了兩個人的重量。

        我看了看,拆掉了一塊太陽能板,帶著男孩鉆進了底下的縫隙。屋頂?shù)奶柲馨鬻[次櫛比,連接緊密,看似是一個完整的平面,但為了調(diào)整太陽能板的角度、獲得最好的光照,支撐太陽能板的鐵架與屋頂之間都會空出一些縫隙。這些縫隙已經(jīng)足夠我們爬過去了。

        在黑暗中爬行,是不太愉快的體驗。

        而更糟的體驗是身旁有個哭鼻子的小孩一路絮絮叨叨,刨根問底。

        “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為什么要去那里?”三連問,問得我的靈魂都快升華了。

        “我是艾娜·三世·布朗,從部隊來,我要去冬之樓看烏娜。”我隨口應(yīng)付了幾句,繼續(xù)往前爬,“少說點兒話,省些體力?!?/p>

        “你也認識烏娜?我是阿爾杰,烏娜的朋友,我想找的朋友就是她。我們是同一批,關(guān)系很好。你是來救她的嗎?”小男孩高興起來,話更多了。但很快他不知想到什么,又沮喪起來,“不,你應(yīng)該是來選人的。聽說以前部隊選的人最多?!?/p>

        “選人是什么啊?”剛才在房里,他也這么提了一句。但當時情況緊急,我并沒在意。

        “就是選替換的器官?!卑柦苊嗣业臋C械臂,“不過你的手臂確實該換了。一位女士用這么重的手臂,會很累的?!?/p>

        “還好,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習慣了?!?/p>

        “如果你不是來選人的,那你找烏娜做什么呢?”阿爾杰換了個話題,“你看起來和其他要去冬之樓的人不太一樣?!?/p>

        “哪里不一樣?”我的耐心快耗盡了,帶上他或許是個錯誤的決定。這是一棟智能化的療養(yǎng)院,我無法確定屋頂是不是也裝有監(jiān)控設(shè)備,更不確定瑪麗什么時候會發(fā)現(xiàn)我逃走了。至于斯賓塞夫人,我更沒法確定瑪麗的行為是否與她有關(guān)。太多問題需要考慮,我無心和阿爾杰閑聊。

        “他們是走過去的,你是爬過去的?!?/p>

        “……”

        5.

        終于爬到冬之樓,這邊墻面上爬山虎少了許多,好幾扇窗戶都沒有被遮蓋,這讓我很輕易地就能看到室內(nèi)的景象。我選了一間看似無人居住的房間,背著阿爾杰跳了進去。

        這次運氣很好,是空房!

        房間里彌漫著灰塵與腐朽的氣息,似乎久沒有人來,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鮮明的腳印??繅Φ牡胤綌[放著一些紙箱,看上面的標簽,顯然是醫(yī)療用品。大概是醫(yī)務(wù)室的倉庫吧。我沒停留,帶著阿爾杰出門進了走廊。

        一進冬之樓的走廊,我就冷得打了好幾個哆嗦。阿爾杰也凍得緊緊靠著我發(fā)抖。

        真冷!難怪叫作冬之樓。我有些懷疑這棟樓不僅對應(yīng)的花園是冬季的風貌,它本身的溫度也是按冬季的情況調(diào)整過了。我只是在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就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凍得牙疼,右臂毫不意外也隱隱作痛起來。

        根據(jù)瑪麗的說法,烏娜就住在冬之樓。這么低的溫度,她能受得了嗎?這里還有其他人住嗎?整個走廊里空無一人,安靜得有些瘆人,完全聽不到什么聲響,更別提活潑好動的小孩子發(fā)出的吵鬧聲了。

        走廊里慘白的燈光隨著我們的前進明明滅滅,似乎是為了省電。只是這樣更添一份詭異。為什么不把開冷氣的錢,用在燈光上呢?

        我不知道烏娜住在哪一間,但左右觀察了下,似乎也不難找。走廊兩側(cè)的房間雖然全是緊閉的,但每扇門上都貼著名字,大概是為了方便管理。只是冬之樓里的房間好像格外大,一個門上起碼寫著十幾個名字。我和阿爾杰分工合作,挨個找烏娜。

        好不容易在一扇門上看到烏娜的名字,毫不意外,這扇門也是緊鎖的。好在房門上方有個鑲嵌著玻璃的小窗,可以透過它查看里面的情況。

        出于好奇,我踮起腳朝里看了一下,只見藍色的燈光下,并沒有我預(yù)想中的溫馨裝飾,甚至連簡陋的架子床也沒有——房間里鱗次櫛比排列著的,是一些水晶棺材樣的玻璃金屬箱。這些箱子一層一層地疊放著,視線所及,幾乎全是。

        箱子里是什么?難道是人嗎?

        我震驚地回頭找阿爾杰,想告訴他我看到的景象,卻發(fā)現(xiàn)他正埋頭在口袋里找工具。

        “我們開鎖進去吧?!卑柦苣贸鲆桓F絲,示意給我看,有些驕傲,“以前我和烏娜經(jīng)常開鎖進倉庫找書看?!?/p>

        “不用這么麻煩?!蔽矣脵C械臂大力擰了一下門把手,彈簧鎖碎掉了,房門應(yīng)聲而開。阿爾杰震驚地看著我,“你的手也太厲害了吧?”

        “那是。”我有些驕傲,“雖然很重,但好用?!?/p>

        走進房間,我很快就意識到這些水晶棺材里裝的確實是人。此前在新聞報道中,我見過類似的培養(yǎng)箱,戰(zhàn)爭時期宣傳器官工廠時也介紹過這些情況,只是我沒想到戰(zhàn)后居然還存在。

        順著箱上的名字,阿爾杰很快確認了烏娜所處的位置。但他身高不夠,夠不到也蹦不到。他轉(zhuǎn)身招手示意我過去,“你能把我抱起來嗎?我一直都想來看烏娜的。但每次想進這棟樓,都會被鬼媽媽發(fā)現(xiàn),攔住我?!?/p>

        “鬼媽媽?”

        “就是系統(tǒng)。你覺不覺得系統(tǒng)像鬼一樣?無處不在,無所不知?!?/p>

        “確實像?!蔽蚁肓艘幌?,掏出懷中那本烏娜的畫圖本遞給阿爾杰看,“你看過這幅連環(huán)畫吧?”

        “當然看過,我們這一批人人都看過?!卑柦芎傻乜粗遥八趺磿谀闶稚??”

        “它就在我的房間里。我似乎住的就是她以前的房間?!?/p>

        “那大概是他們清理房間時,沒注意到這些?!卑柦芩妓髦?,“你是不是搬進來得很急?”

        “對,我是突然決定要住進來的。跳樓是怎么回事?”

        “以后再和你解釋?!卑柦苎鲱^看著烏娜的培養(yǎng)箱,有些不耐煩,“你能先把我抱起來嗎?我看不到她!”

        我抱起阿爾杰,和他一同探身看著培養(yǎng)箱里的烏娜。

        她全身都浸泡在一種難以言喻的綠色培養(yǎng)液中,臉上籠著面罩,讓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看身量,怎么也不像是七八歲的小姑娘,倒像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

        “她看起來年紀比你大許多啊。”我扭頭看著阿爾杰,“你們真是同齡人嗎?”

        “當然是!”阿爾杰莫名有些生氣,“這都得怪這些培養(yǎng)液,它會使人變老?!?/p>

        “使人變老?”我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了一切——“你們?nèi)际强寺∪藛???/p>

        我對克隆人的了解并不算少。早在基因克隆療法被戰(zhàn)地醫(yī)院引進時,我就看過不少相關(guān)的報道。大家都清楚,自己換上的胳膊、大腿、眼球、頭蓋骨、內(nèi)臟器官肯定不會是憑空而降的,但當時的報道說,我們需要的身體零部件就好像飛船零件一樣,是由各個器官培養(yǎng)工廠生產(chǎn)的,就和3D打印機打印零件一樣,器官工廠打印出我們的身體部件,完全不用擔心倫理問題。當時甚至還有宣傳片展示這樣的器官工廠,我完全沒想到這些器官竟然來自活生生的人。

        在基因克隆技術(shù)剛推行時,我曾看過一些反對派的分析,他們反對的理由之一就是,基因克隆技術(shù)被濫用后,很可能造成大規(guī)模的人體培育,危害人權(quán),有違倫理道德。那時候,像許多人一樣,看了新聞報道中規(guī)模化的器官工廠后,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支持基因克隆技術(shù)。我總是相信科技比我想象的要發(fā)達一些,但事情顯然并非如此。

        然而我本該想到的。克隆技術(shù)從理論到實踐,中間不過短短幾十年,而且是在物資短缺的戰(zhàn)爭時期,怎么可能這么快建成這么多規(guī)?;钠鞴俟S呢?

        在智能機器人行業(yè)剛興起的時候,有個很經(jīng)典的笑話,或者說丑聞。有一家科技公司,號稱自己已經(jīng)成功研制出了類人化的機器人,能夠像人類一樣與人溝通,但最后被曝光——每個機器人背后都有一個專屬的人類客服。

        我嘆了一口氣,這個笑話與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事情在根本上有什么區(qū)別呢?只是換成了每個器官背后都有一個活人罷了。我感到深深的荒謬與氣憤。和眼前的景象相比,虐童或許都不算可怕了。培養(yǎng)箱中的這些孩子是從頭到尾都沒被當人看啊。

        我將阿爾杰放下,又出門撬開了鄰近的幾間房,里面也是一模一樣。擺著的培養(yǎng)箱,只多不少。

        我掏出智能終端,仔細記錄下了眼前所見,想將這些圖片影像傳出去。但不知為何,始終沒能成功。這里似乎屏蔽掉了所有的信號??善婀值氖亲蛱煸诖褐畼亲∷迺r,我完全不受信號影響,能照常與友人聯(lián)系。莫非只是這棟樓特殊?

        “你在做什么?”阿爾杰看我舉起智能終端不知在找什么,好奇地問我。

        “找救兵呀?!蔽乙话驯称鸢柦?,隨便打開一扇窗,就要往外翻,“這里沒信號,我們先出去,等去了樓頂發(fā)?!?/p>

        大抵是好運氣用盡了,先前翻了那么多次窗都沒出事,這一次我們卻被爬山虎藤死死捆住,倒掛在了窗口。

        我本以為療養(yǎng)院外墻的爬山虎不過是日常所見最普通不過的觀賞植物,但沒想到這里的爬山虎已經(jīng)完全異化了,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仿生武器。說武器有些夸張,可這些爬山虎確實捆人很疼,我們越動,它就捆得越緊。

        阿爾杰這時才告訴我,療養(yǎng)院里的爬山虎也受系統(tǒng)控制。所以他之前放火燒掉了自己窗邊的爬山虎。

        “你先前為什么不早說?”

        “我以為你知道,畢竟我看你上次翻窗都特意避開了有爬山虎的房間?!?/p>

        “……”

        6.

        約莫一刻鐘后,我們再次見到了斯賓塞夫人。

        跟在她身后的是兩臺相當高大的機器人,模樣與“油桶機器人”那種矮胖呆拙的外形完全不同,顯見屬于武力型,承擔著護衛(wèi)的職責。一雙機械臂比我的頭都要粗。我向來很討厭這種機器人,它總是讓我想起戰(zhàn)爭,以及戰(zhàn)爭之前飽受控制的人生,不由得想要后退。只是被爬山虎吊在空中的我,全身都動彈不得。

        “布朗小姐,你這樣就不禮貌了。”斯賓塞夫人示意身旁的機器人松開捆住我們的爬山虎藤蔓,把我們放了下來,“你來做客,我好生招待,但你怎么能不和我打招呼,私自撬了我們的門,還拆了我們的床?”

        “拆床?”我想起之前在房間里發(fā)生的事,很是氣憤,“你們的機器人可是直接把我捆在了床上?!?/p>

        “那是因為你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彼官e塞夫人冷冷地回答,“我們并沒想捆住你。只是你要找的烏娜一直想逃跑,我們才在系統(tǒng)里設(shè)置了關(guān)鍵詞,這也是以防萬一,結(jié)果被你偶然觸發(fā)了。對此我很抱歉。但我們趕過去想放開你時,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把床拆了。不僅如此,還帶走了一個孩子?!?/p>

        “這個孩子也被你們捆在床上?!蔽也桓适救?,“你們就是這么對待他們的嗎?”

        “我們怎么對待他們,是我們的自由?!彼官e塞夫人揚起聲音,看向阿爾杰,“現(xiàn)在回去,關(guān)禁閉一周,你有什么意見嗎?”

        “沒有?!卑柦苋嗔巳啾慌郎交⒗粘龅募t色印痕,也不分辯,“但是夫人,為什么不讓我也進培養(yǎng)箱呢?我想陪著烏娜。”

        “你還沒到時間。”斯賓塞夫人似乎不屑與他多說,揮揮手,就讓一旁的護衛(wèi)機器人送阿爾杰回去了。我追著他出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拐角,才稍微放下心來。

        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抗爭。盡全力地去抗爭,永不言棄地去抗爭。過去,我們在與機器人的抗爭中以這種信念取得了勝利,如今也一樣可以。

        我回頭看向斯賓塞夫人,想多問些信息出來,“你不知道這樣克隆人體是違法的嗎?”

        “這不是布朗小姐該操心的事?!彼官e塞夫人淡淡地回答,完全沒在意我說的話,“我有我的職責。這間療養(yǎng)院也有它的規(guī)矩?!?/p>

        “夫人,你也是參加過戰(zhàn)爭的人。我們當初是為何而戰(zhàn),你難道已經(jīng)忘了嗎?”我打起了苦情牌,拖延著時間。

        出乎我的意料,斯賓塞夫人大言不慚,“我們正是為人類的未來而戰(zhàn)?!?/p>

        “如果是為了人類好,”我想起方才看到的景象,不忍相信,“為何要做出克隆人這么違背倫理道德和人權(quán)的事?”

        我邊說邊向走廊對面的夏之樓看去,阿爾杰房門上方的玻璃下忽然映襯出一片濃郁的藍色。確信他已經(jīng)發(fā)出了信號,我的心里稍微多了些底氣。

        方才被爬山虎困住時,我把通信終端給了阿爾杰,讓他一出冬之樓就把信號發(fā)出去。如果順利發(fā)出,等回到房間后,就找?guī)讖埶{色的紙貼在門上的玻璃后,這樣我就能知道他那邊的情況。顯然阿爾杰已經(jīng)成功了。

        “手術(shù)之后再告訴你可以嗎?這樣對你的心理狀態(tài)影響比較小。你畢竟是霍華德先生的病人?!?/p>

        “這和我的手術(shù)有什么關(guān)系?或者你可以直接去告訴那些記者們,他們正在趕來的路上?!蔽覔P起烏娜的畫圖本,微微一笑,“虐童的事,還有這培養(yǎng)箱里的人,我想你大可直接和記者們解釋?!?/p>

        “布朗小姐,這么做的話,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呢?”

        “為了人類更好的未來?!蔽夜室庵貜?fù)了斯賓塞夫人的話,“我知道這么說有點兒傻,但你非法克隆人體,損害了他人的權(quán)益,就該受到懲罰?!?/p>

        “那如果損害他人權(quán)益的人是你呢?”

        斯賓塞夫人嘆了口氣,上前打開了烏娜培養(yǎng)箱上的電子鎖。隨著一陣儀器的轟鳴聲,培養(yǎng)液如潮水般消散,烏娜臉上的面罩也緩緩移開,露出一張未經(jīng)風霜、似曾相識的面龐。

        “怎么會這樣?”我愣住了。培養(yǎng)箱里的人竟和我有七分像。不,簡直可以說是十分像,假如我沒有經(jīng)過戰(zhàn)爭的洗禮,又年輕一點兒的話。

        “你還想做手術(shù)嗎?”

        我看著沉睡中的烏娜,不知所措。

        我參軍的那年,印象最深的一條征兵廣告是——“為了人類更美好的未來。”這句話有些玄,或者你可以說有點兒空,但我真實地被它打動了。我不愿意做一個AI系統(tǒng)安排下的螺絲釘,每日勉強吃飽,做著自己不喜歡的事,連選擇的權(quán)利都沒有。高科技、低生活,整個社會死氣沉沉,層次分明,頂上是永遠不會死的AI統(tǒng)治者。如我一般的普通人生生世世,都找不到出頭之日。我不想過那樣的生活。為此,我和戰(zhàn)友們一起拼命過、流血過,加入了反叛軍,走到了現(xiàn)在。

        我們響應(yīng)號召,扔掉了身上的辨識卡,拆掉了交通工具上的芯片,毀掉了身邊無處不在的系統(tǒng),拔掉了超級電腦的電源。我們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只為不再受控制、受擺布,重新?lián)碛胁槐磺址钙群Φ臋?quán)利。我們用血肉之軀與機器人、與AI系統(tǒng)戰(zhàn)斗,為了勝利付出了很多代價,才換來機器人統(tǒng)治時代的落幕。

        我以為我們是清醒的、理智的,是為著人類更美好的未來在奮斗。但我從沒意識到我們勝利的背后,是另一批人的犧牲。

        我看向斯賓塞夫人,問話里都帶著顫抖,“我們在戰(zhàn)場上替換的器官都是從這些孩子們身上取下來的嗎?”

        “目前只有一半是這樣的了,以前我們這樣的療養(yǎng)院有許多。不說這些了,明年會建一個真正的器官工廠,等產(chǎn)能上去,慢慢地我們這種地方就會被淘汰了。而且你不用覺得過意不去,他們就是你們?!?/p>

        “我們?”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戰(zhàn)爭時你們更換的手臂從不會出現(xiàn)排異反應(yīng)?”斯賓塞夫人蒼涼地笑了,“你該不會以為科學昌明到不同人、不同血型之間的手臂會那么適配,那么好用吧?他們就是你們,你們也是我們,大家都是同樣的人而已,只是擔負著不一樣的職能。”

        “這?”我難以置信,看著烏娜的臉,越看越覺得像自己。

        斯賓塞夫人見我這樣,留我一人對著烏娜,好一會兒才取了件東西回來遞給我。定睛一看,我發(fā)現(xiàn)那是我方才交給阿爾杰的通信終端。我的行李也正由門外的一個護衛(wèi)機器人抱在懷中。

        “布朗小姐的東西已經(jīng)全部收拾好了。在送走你之前,你愿意聽我講一個故事嗎?我年紀比你大,參軍也比你早一些。如果你聽完還是想不通,想把這些公布出去,那也悉聽尊便。”

        7.

        接下來我聽到的,便是這個故事中我過去沒看到的那部分,也是我事后一直猶豫是否要公開的原因。

        斯賓塞夫人比我參軍早十四年。確切來說,抵抗機器人的戰(zhàn)斗剛剛開始時,她便加入其中了。從零星的抵抗以尋求工作機會,到轟轟烈烈的戰(zhàn)爭以尋求人權(quán),到最后取得完整的勝利,她經(jīng)歷了從頭到尾的近二十年光陰。由于表現(xiàn)出色,她取得了“特殊英勇勛章”,比我獲得的勛章更高一等級。

        “你知道二十多年前,最開始的那批抵抗者都是誰嗎?是我們自己。我們克隆自己、培養(yǎng)自己,戰(zhàn)斗,死亡,再重來,就像機器人一樣永不停歇、永不放棄。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最早一批替換的手臂類型從A到Z有二十六種?那對應(yīng)的是二十六組基因,二十六個人,并不是說二十六種血型。當然,現(xiàn)在不止二十六種了,有三百多種。但我想,我不用和你解釋這三百多種手臂型號的意義了吧?我們是靠這樣自己克隆自己,才慢慢壯大爭取到人加入我們,一步步取得最后的勝利,擁有現(xiàn)在生活的。倘若不是把自己當成機器人,我們又怎么能夠打敗它們?”

        斯賓塞夫人掀起袖子給我看她胳膊上的文身,那里刻著她的全名:奎妮·斯賓塞?!拔沂堑谄邆€奎妮·斯賓塞。我從沒見過我的本體,但我很感激她做出的決定。現(xiàn)在我們難道不是主人了嗎?等人口穩(wěn)定下來,等人們需要的器官、肢體不再那么多的時候,等器官工廠真的能夠批量化生產(chǎn)的時候,我們也會關(guān)掉這樣的療養(yǎng)院。那時候,我們就可以重新過上那種人人平等的生活。你覺得呢,布朗小姐?一切新技術(shù)的發(fā)展都需要時間,一切新生活的到來也需要時間。我們只是歷史進程中的一環(huán)。?一切都會變好的。你可以看著,我只是希望你能給我們一點兒時間,給人類一點兒時間?!?/p>

        “可是誰會給她時間呢?”我無法在見到這一切后,選擇忽略。

        “她是自愿的?!彼官e塞夫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也可以說‘你是自愿的。”

        “自愿?”

        “是。丘吉爾有句話是,在歷史中,我們都不過是只蟲子罷了。能有機會發(fā)光,已經(jīng)很幸運了?!彼官e塞夫人嘆了口氣,“你還記得從軍前簽的那份協(xié)議嗎?‘我們志愿貢獻我們的血,我們的肉,我們的一切,為我們必將到來的勝利。如果你不記得,那是因為你沒有這段記憶。但在你之前,一個和你有著同樣血脈、同樣基因的人做出了這個決定?!?/p>

        “另一個我?我的本體嗎?”我像斯賓塞夫人一樣捋起袖子看著胳膊上的文身,此刻我才明白它的含義。某種程度上我很幸運,參加戰(zhàn)爭不過一年就取得了勝利。戰(zhàn)爭中,也一直承蒙少尉的關(guān)照。我從未想過那些關(guān)照因何而來,只覺得理所應(yīng)當,畢竟我是隊里最好看的姑娘?,F(xiàn)在想來,那些關(guān)照或許是為了另一個和他并肩作戰(zhàn)過的我。

        我最后也沒做成手術(shù),雖然烏娜仍是死了。

        簽字放棄的那一瞬間,我仿佛在放棄另一個自己。即便她的血液里流淌著與我一樣的血,我也無法保護她?;蛘哒f,無權(quán)保護她。因為曾有一個“我”早就放棄了所有的權(quán)利。在戰(zhàn)爭的背景下,我們每個人似乎都不只屬于自己。就算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影響也還存在。這種發(fā)現(xiàn)讓我很難受,卻又不得不接受。

        從療養(yǎng)院回來后,我常常會問自己一個問題——

        如果取得勝利的代價這樣慘烈,那還算得上是勝利嗎?我想是不算的??晌沂冀K沒有勇氣把這真相說出來。我害怕,害怕戳破這人人合力制造的幻影,讓人沒了堅持的信心。

        但終有一天我會說出,在一個合適的時機,在大規(guī)模的反思戰(zhàn)爭的風潮刮起時,我會說出,說出他們的付出、犧牲與代價。

        有時候想起這些,心情煩悶時,我會去聽一首老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這歌曾經(jīng)少尉唱過,隊里不少人也唱過,我也就喜歡上了。曲調(diào)哀傷,總會讓我想起一些逝去的戰(zhàn)友同事。他們一如夏夜里漫天飛舞的螢火蟲,光芒雖然短暫,卻也曾照亮一小片天空。

        【責任編輯:臨 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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