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旭彬

王莽登上帝位之時，可謂前所未有的天下歸心。但僅僅過了十五年，新莽政權就從天下歸心走向了天人共棄，王莽也丟掉了自己的腦袋。從統(tǒng)治術的角度來審視，王莽究竟做錯了什么？

表演贏得萬民擁戴

王莽能夠得到知識分子的認可，與他近乎變態(tài)的政治表演有直接關系。比如，在遭漢哀帝逐出京城、在封地閑居期間，王莽曾逼迫兒子王獲自殺，原因是王獲殺死了一名家奴。這樣極端的做法給王莽帶來了極高的聲望。

同行的襯托也讓王莽形象變得更加高大。漢哀帝劉欣為重塑皇權，驅逐已故漢成帝的王氏外戚，提拔重用與自己有姻親關系的丁氏、傅氏。結果，丁、傅兩家外戚皆以不學無術與貪得無厭聞名。兩相比較，漢帝國的知識分子很自然地懷念起了遭驅逐的王莽。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王莽才能在元壽元年，趁著發(fā)生日食的機會運作輿論，成功迫使?jié)h哀帝將自己召回朝堂。漢哀帝去世后，太皇太后王政君第一時間移駕未央宮，部署王氏子弟控制朝廷中樞，急派使者召王莽入宮，掌控兵權。屬于王莽的表演時代就此全面開啟。

漢平帝元始四年（4），王莽奏請重修了明堂、辟雍和靈臺等禮儀性建筑。這些縹緲的禮儀性建筑是上古時代圣人的標志。大約同期，王莽還奏請為長安城的儒生修筑了舒適的高級住宅和用來聚會、發(fā)表演說的廣場……

王莽的舉措高度契合了儒家知識分子的政治理想。所以，只要王莽稍加運作，長安城內就出現了對朝廷洶涌澎湃的批評。元始五年（5）正月，未央宮里堆滿了來自“民間”的抗議信。寫信者既有支持王莽的“普通百姓”，也有許多王公、列侯與劉氏宗親。寫信的緣由是王莽推辭了朝廷獎賞的田地，引發(fā)了“百姓”的極度不滿，他們批評王莽的作風太過謙讓，又批評朝廷對王莽的賞賜太過遲緩、太過微薄。

堆積如山的抗議信將年幼的漢平帝嚇壞了。王莽繼續(xù)表演，再次拒絕了“百姓”的要求?！鞍傩铡钡那榫w配合著他的拒絕，隨之達到了高潮。他們要求朝廷直接將王莽認證為當代周公。以富平侯張純?yōu)槭椎墓浯蟪?、士大夫、博士、議郎等高級知識分子，浩浩蕩蕩前往皇宮請愿，要求對“功過伊、周”的王莽速速執(zhí)行九錫之賞，意即賜予王莽介于皇帝與諸侯王之間的崇高地位。

此時的王莽是執(zhí)掌“宰衡”大權的安漢公，權力已至巔峰。九錫之賞的有無并不影響他對漢帝國的實際控制，但王莽沒有拒絕九錫之賞，因為這是《周禮》記載的終極榮譽，只有周公這樣的偉大人物才有資格得到。

一切都顯得水到渠成。公元8年臘月，王莽在一片歡呼聲中被擁上了帝位。新莽取代了漢，長安城變成了歡樂的海洋。

失敗的改革誘發(fā)土崩瓦解

新莽政權存在的十五年里，王莽啟動了一系列改革。讓新莽政權短命夭折的是恢復井田和釋放奴婢。后者很容易理解——奴婢是權貴、官僚的私產。釋放奴婢可以增加朝廷編戶民的數量，增加朝廷的納稅戶和徭役戶，就等于從權貴、官僚手里搶錢?；謴途锏那闆r則要稍微復雜一些。

按王莽的說法，恢復井田是為了抑制兼并，為了普通百姓，他的話是否成立，要分情況來看。中國歷史上存在兩種土地兼并，一種是自耕農主動將土地賣給他人，一種是豪族利用手中的政治權力將自耕農及其土地吞并。豪族的土地兼并自然是壞事，說打擊它們有利于普通百姓，自然是成立的。但第一種土地兼并未必全然對百姓有害。自耕農主動賣地有多種原因，其中最重要的一種是為了逃避官府的剝奪。

秦制時代的土地兼并有兩種情況，同樣，在秦制時代，有能力參與土地兼并的也有兩類人。一類是循正規(guī)途徑，通過耕作、經商致富的人，用金錢購買田宅，成為大宗土地的擁有者，可以稱之為“經營性田主”。一類是手中握有政治權力的人，以權力尋租，成為大宗土地的擁有者，可以稱之為“尋租性田主”。這兩類人對皇權構成的威脅是大不相同的。

秦制政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保障任何人的私有財產，隨時可以用政策將私人財產收歸國有?！敖洜I性田主”沒有政治后盾，面對朝廷汲取，往往形同螻蟻，一碾即碎。真正能夠對皇權造成威脅的是那些“尋租性田主”。“尋租性田主”利用手中的政治權力把朝廷的公田控制在自己手里（比如讓親屬偽裝成流民或編造并不存在的流民來認領公田），再租給真正的流民，向他們榨取高達50%的田租。

漢武帝可以輕松碾碎“經營性田主”，但直到他死之日，始終拿“尋租性田主”沒有辦法。因為這些人構成了他的統(tǒng)治基礎。終西漢之世，權貴、豪族對土地的兼并始終沒有能夠得到有效抑制。

王莽代漢后，雄心勃勃地想要解決土地兼并的問題，進而使皇權掌握更多的土地和編戶民，故強硬推出了“王田制”。按王田制，天下所有耕地收歸國有，不許買賣，家中男丁不超過八人、擁有土地卻超過一井（可能相當于900畝）的須把多余的土地交出來，分給其他沒有田的人。他改革的手段直接損害了新莽政權的統(tǒng)治基礎，也就是權貴、豪族與官僚的利益。

在王莽的新政之下，大批權貴、豪族因為王田制而獲罪。于是這些曾經擁護王莽稱帝的權貴、豪族紛紛棄他而去，成了推翻新莽政權的核心力量。同時，號稱要讓每戶自耕農都擁有土地的王田制推行下去之后，卻加劇了流民問題。

為什么一項旨在讓自耕農人人有地的政策會導致自耕農集體變成流民？道理并不復雜。不搞王田制，當小自耕農無法承受來自皇權及其代理人的剝削時，至少還能投入“尋租性田主”的懷抱尋求蔭庇；搞了王田制，小自耕農的蔭庇沒有了，他們無法承受皇權及其代理人剝削的時候，就只能選擇拋棄土地，去做流民。

王莽地皇四年（23）秋天，起義軍逼近長安。這年十月，王莽在長安死于亂軍之中，他留在史書上的最后一句話是：“天生德于予，漢兵其如予何！”他那白發(fā)蒼蒼的頭顱，被送到宛城高高懸掛起來，成了當地百姓“提擊”的目標。

（摘自 《秦制兩千年：封建帝王的權力規(guī)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