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鐸原　謝菊英

共同富裕已成為當今社會各界關注的熱門話題，傳統(tǒng)文化中的共富智慧得到日益重視，上古時代以及先秦諸子百家樸素的共富思想不斷被發(fā)掘，如上古文明中的“天道均平、人道法天”思想、先秦諸子百家的“損益之道、抑強扶弱”思想、農民起義的“等貴賤、均貧富”訴求等。陽明心學作為中國儒學的最后一座高峰和近世啟蒙思想的先導，繼承和發(fā)揚了先秦儒家的富民思想、平等觀等內容，形成了較為完整的共富思想。

復“三代之治”展示的共富藍圖

“三代之治”歷來為儒家所崇尚，被視作國家治理建設的最高理想，王陽明認為理想的社會就是“三代之治”，“三代之治”描繪了王陽明心中的共富藍圖。王陽明在《書林司訓卷》一文里對這一共富藍圖的盛景有詳細描述：圣明的君王給百姓劃分田地，給士人以俸祿，全體百姓都有奉養(yǎng)，青壯群體接受教育以修養(yǎng)道德心性，老年人能得到衣食供給，百姓互相幫助安居樂業(yè)，不存在七八十歲還要為衣食而奔波的情況。而當時社會功利之說盛行，人與人之間虛情假意和互相傾軋，王陽明對此深感憂慮，根據(jù)他提出的知行合一學說，為恢復“三代之治”、展示共富藍圖，對君、臣、士等三個不同群體提出了可行性路徑：一是為君應當“以民心為心”。應當關注和順應百姓的需求，關心民生疾苦，倡導在治理國家時以民為本，采取各種措施來增進民生福祉。并告誡君王如不在乎百姓，則會因民眾叛離而滅亡。為君者須普養(yǎng)其心，以達到至公至正至普。二是為臣應當以道事君，體恤民情。在《寄楊邃庵閣老書》一文中，王陽明認為為臣當像伊尹、周公一樣，了解百姓擁護什么、反對什么，把握體恤民情的機會。國家治理得不好，應歸咎于政府的失職，而政府的失職，大小官員都難脫其咎。三是士人應當學為圣人。在《教條示龍場諸生》一文中，王陽明提出了立志、勤學、改過、責善等四條教育主張，體現(xiàn)了他對士人的要求。在王陽明看來，圣人并不是知識淵博和能力超群之人，而是其心純乎天理、沒有私欲雜念的人，他批評當時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程朱理學日益僵化，廣大讀書人心中充滿功名利祿的私欲，士人應當盡早立下學為圣賢的大志。

王陽明希望恢復“三代之治”，大力推崇仁政、體恤民情，提出了具體的實踐舉措，使老、壯、幼、鰥、寡、孤、獨、廢、疾者等不同社會群體既能獲得富庶的物質生活，又能在精神上獲得滿足以合乎天理，描繪了一種理想的共富社會藍圖，是對儒家大同世界觀的繼承，也體現(xiàn)了他對共富社會理想的認知。

“親民”說蘊含的共富智慧

王陽明十分推崇親民學說，主張通過親民去愛民，實現(xiàn)富民乃至共富的目的?！坝H民”出自《大學》的開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背填U、朱熹等大儒都認為此處的“親民”應為“新民”，是為教化民眾、使民向善之意，養(yǎng)民比教民更加重要。而王陽明對此有兩方面的理解。一方面，“親民”就是孟子“親親仁民”之說，是“仁者愛人”之意，也即孔子“修己以安百姓”之說，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親民。另一方面，所謂親民，就是愛民，關心百姓的生計疾苦。

王陽明提出以親民為職，為政者應以親民為務、勤政愛民，通過親民來求得內心光明，并踐行于各自的社會實踐中。王陽明弟子、紹興知府南大吉向其請教為政的要義，王陽明認為為政的要義在于“親民”，南大吉受啟發(fā)將聽政之堂取名為“親民堂”，王陽明撰寫《親民堂記》以示鼓勵。陽明弟子趙孟立赴外任職前也同樣請教為政，王陽明的回答還是兩個字：親民。王陽明將親民與善治聯(lián)系起來，他認為當時社會之所以出現(xiàn)不治之現(xiàn)象，正是由于親民之學不明。陽明弟子季本任揭陽主簿時，大力提倡親民之學，立鄉(xiāng)約以教化百姓，在《揭陽縣主簿季本鄉(xiāng)約呈》一文中得到了王陽明的贊賞，認為季本這一做法體現(xiàn)了愛民的誠心，官階雖小，但能夠勤于政務，如果所有官員都能有這種實實在在的親民之舉，百姓定能受到良好的教化效果。

王陽明在其一生的事功中以親民為準則，通過愛民實現(xiàn)富民之目的，將仁愛之心與真誠惻怛之情落實在其治下的百姓中。在其為官生涯中，多次遇上瘟疫、天災、水患、流寇等問題，王陽明通過請求朝廷減免賦稅、疏通鹽法以減輕百姓經濟負擔，通過制定鄉(xiāng)約、興辦社學以教化百姓，通過調撥糧食賑濟災民以穩(wěn)定社會秩序，通過設立縣治、推行土流共治等方式加強社會治理，創(chuàng)造了和平環(huán)境，也促進了經濟社會薄弱地區(qū)的發(fā)展進步。王陽明的親民思想，植根于儒家親民愛民的傳統(tǒng)理念，以儒家主張的仁德為核心價值，提倡富民的價值觀，充分體現(xiàn)了歷代儒家的人文精神。

“良知”論體現(xiàn)的共富路徑

良知論體現(xiàn)了一條從個人修養(yǎng)到推進社會文明的精神共富路徑。王陽明認為倫理道德是個體內在心靈、良知的呈現(xiàn)，良知是萬物的本原、天賦的理性、道德意識的主體。良知從哪里來？王陽明認為良知本體與太虛同體，他把良知上升為天理，把人的良知和天理打通，與明明德聯(lián)系起來，把上天的生生之德轉化為社會的具體實踐行為。良知是本體，致良知即是工夫。王陽明的致良知之“致”包括兩層含義：一為“至”，以良知的自覺為目的而達到；二為“行”，依良知而實行。王陽明希望通過致良知從內外兩個方面治理個體自身與社會。他批判當時社會人們的良知被私欲遮蔽，行為受到私欲干擾而背離本然的良知本體。通過致良知，引導社會個體誠意、正心以修身立德，祛除私心、私利、私欲，回到良知本真。對社會而言，王陽明希望通過明覺大眾之良知，進而自下而上實現(xiàn)文明社會的覺民行道路線。

在王陽明一生的實踐中，以講學、告諭、辦學、鄉(xiāng)約、軍事等各種方式來實現(xiàn)其覺民行道之路線。其講學注意與經世致用、行道立場相關聯(lián)，對民眾施以道德教化，覺悟社會各階層的本然向善之心。巡撫南贛期間，告諭各縣興舉社學牌并頒布社學教條，制定《南贛鄉(xiāng)約》，內容雖不盡相同，但核心均為明覺百姓本然良知，以勸民去惡從善成為良善之民，最終實現(xiàn)良好的社會秩序。在廣西撫剿思田之亂時，王陽明認為應該寬恕罪行以開辟自新之路，認為思田之亂的根本原因是人失去了良知。平亂之后，王陽明上疏《處置平復地方以圖久安疏》，他秉持精金之喻的看法，良知雖人人共有，但在具體的稟賦上表現(xiàn)各異，對思田地區(qū)的百姓應該考慮風土、習俗的差異，要尊重民族差異性，按照不同的生活習慣和倫理風俗進行教化?；诖耍蹶柮鹘Y合思田地區(qū)實際施行的土流結合政策，注重教化以化夷為夏，穩(wěn)妥解決了治理問題。王陽明正是以良知論為本體，以至良知為功夫，從提升個人道德修養(yǎng)到促進社會文明，走出了一條覺民行道之路線，也是一條探索共富實踐的重要路徑。

“萬物一體之仁”蘊含的共富倫理

在王陽明的萬物一體思想中，有關共富的內容主要體現(xiàn)為厚生愛民的思想內核。一是認為當權者應視百姓為自己家人。王陽明認為當權者要把全天下人當成自己家人，全國所有人可以團結凝聚成一人。無論是君臣、夫婦、朋友，甚至是山川、鬼神、草木，萬物都是共生共存的關系，在王陽明看來都可以用來增進密切關系同宇宙萬物和諧一體。以一體之仁去接納和包融天下萬物，由此建立起沒有物種差別、萬物同體的社會秩序。在《大學問》中，王陽明用萬物一體的思想詮釋了《大學》“親民”的綱領，主要在于博施濟眾與仁民愛物的親民一面，強調儒學誠愛惻怛的悲憫情懷和對于社會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從這樣的指導思想出發(fā)，就可以親身感受到百姓的痛苦、憂愁。二是認為治國安民的要旨在于以仁愛之心愛民。在《答顧東橋書》里，王陽明對萬物一體做了詳細說明，以造明堂、建學校為例，考察了明堂、學校的制度歷史，以堯舜、周幽王、漢武帝等帝王舉例對比，向顧東橋說明家國有效治理與百姓安居樂業(yè)的原因并不在于重禮樂制度，而在于以仁愛之心推行仁政以養(yǎng)育百姓。圣人看待天下的人，沒有遠近內外之別，凡是有生命的都是兄弟兒女，都應該好生教養(yǎng)之，以實現(xiàn)萬物一體的信念。《答聶文蔚》一書中提到什么是為政者最痛苦的事情，面對生民遭受的痛苦就是自己身體最痛苦的事情，用感同身受體會百姓之苦。

王陽明的萬物一體思想，表現(xiàn)出強烈的惻隱誠怛之情和對生民疾苦的真切關懷，他把人與社會世界、自然萬物聯(lián)系起來，論證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天然平等性，確立了萬事萬物共生共存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通過萬物一體樹立合作共贏、互利互通的義利觀，實現(xiàn)自我和社會、宇宙、自然整體融合為一，蘊含了深刻的共富倫理。

“四民異業(yè)而同道”體現(xiàn)的共富指向

王陽明十分重視經濟發(fā)展對實現(xiàn)共富社會的重要作用，充分肯定了工商業(yè)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和地位。在《節(jié)庵方公墓表》一文中，王陽明把傳統(tǒng)觀念中被排斥和輕視的工商擺到與士同等的地位。通過對士農工商各自職業(yè)內容進行比較，王陽明認為雖然職業(yè)不同，但都是根據(jù)天資稟賦與能力而選擇職業(yè)，以求盡到自己的心力，最終在于有益于人，這點是共同的，由此也對工商提出了與士階層一樣的道德要求。王陽明認為經商也是圣學中事。在談到治生時，認為學者在用心修德的前提下可以經商謀生，以追求實際利益，經商同樣可以修身養(yǎng)性，也可以成為圣賢，但不能把求利作為首要問題，否則心態(tài)會被破壞而無法專心學習和修德。這反映了王陽明區(qū)別于儒家傳統(tǒng)的重義輕利觀念，提升了對經商謀生的理性評價。

在保護商人權益上，王陽明對商人抱有一定的同情并采取了保護措施。在《禁約榷商官吏》一文中，王陽明認為商人經商雖然是在逐利，但這一群體終年漂泊在外，遠離妻室老小，常年辛苦奔波才獲得一點微薄的盈利，讓人同情與憐憫。政府向商人收取賦稅，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反對當時官吏對商人的各種盤剝，對當時官吏通過損害客商利益來收取民心的做法提出異議，認為此舉把商人排斥在百姓之外，商人也應是百姓的一部分。王陽明還在為官實踐中多次放寬稅法，對小本經營的賣柴炭雞鴨的一概免抽，禁止衙役擅登商船以盤查為名侵犯騷擾，并規(guī)定商人可以赴軍門告發(fā)，照軍法拿問衙役。

王陽明的“四民異業(yè)而同道”的思想反映出明朝中后期商品經濟發(fā)展的時代特點，肯定了工商業(yè)以及商人對提升百姓生活水平、促進社會發(fā)展所起的重要作用，對儒家傳統(tǒng)的義利觀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糾偏，充分認可了經濟社會發(fā)展對共富社會起到的根本作用。

王陽明心學中的共富思想之特征

考察王陽明的共富思想，立足于明朝中期的社會背景，植根于系統(tǒng)的心學思想體系，體現(xiàn)出其主要特征：鮮明的時代性、內容的交織性以及濃厚的踐履性。從時代背景來看，王陽明的共富思想打上了深厚的時代烙印。明朝中葉以后，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和商人階層經濟實力的增強，社會上對商人群體的看法也逐漸修正。商品經濟的時代氣息成為王陽明共富思想產生的重要背景，特別是在“四民異業(yè)而同道”這一觀點上，充分體現(xiàn)了其所在時代對經濟以及商人這一創(chuàng)造社會財富主體的重視，在王陽明思想內容中多處可見，也從側面反映了明朝中期的士大夫階層對經濟發(fā)展促進共富社會作用發(fā)揮的理性客觀審視。從內容上看，王陽明的共富思想呈現(xiàn)出交織性特點。內容各部分都強調對百姓的仁愛之心，從親民到富民，要求為政者以民為本施行仁政，要求社會大眾從自我修身開始再推己及人，最終實現(xiàn)社會的良好秩序，在物質與精神等不同領域實現(xiàn)大同與共富。內容上的各部分之間互相重疊、交互滲透，彼此有機地交織在一起。從實踐角度看，王陽明所提倡的共富思想具有突出的踐履特征，這一踐履性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王陽明所主張的共富思想依托其覺民行道路線，提供了一條完整的從個人修身到社會改良、從理論到實踐的路徑，可行性強；另一方面，王陽明一生都在踐行其共富思想，從龍場悟道、臥治廬陵到巡撫南贛、開發(fā)邊疆，把思想踐行到為政與化民成俗的社會實踐，產生了良好的社會效果。

結 語

綜上，陽明心學中復“三代之治”展示的共富藍圖、“親民”說蘊含的共富智慧、“良知”論體現(xiàn)的共富路徑、“萬物一體之仁”蘊含的共富倫理、“四民異業(yè)而同道”體現(xiàn)的共富指向一起構成了較為豐富的共富思想內容，且與其實踐履歷是緊密結合的：一方面，他用心學為君王謀劃共同富裕社會的理想藍圖，提供治國安民的理論方針，推動君王與各級官吏在治世中以良知為準繩，身懷“萬物一體之仁”的共富倫理，將親民、愛民、富民的仁政善政落實于治國安民實踐；另一方面，他一生都在堅守這一思想宗旨，順應商品經濟發(fā)展的時代潮流，親自參與發(fā)展經濟、治理社會、增進民生福祉推動共富的實踐中，實現(xiàn)了知行合一。以此觀之，陽明心學中的共富思想所產生的歷史貢獻與現(xiàn)實意義遠非上述內容所能概括，其共富思想雖然誕生于五百年前，但仍有許多寶貴的共富思想智慧值得深入挖掘、提煉與弘揚發(fā)展。

［本文系紹興市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十四五”規(guī)劃2022年度重點課題“王陽明共同富裕思想與事功研究”（課題編號：145D041）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浙江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

浙江省紹興市元培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