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會鑫
一
終于見到了曾祖母,一切塵埃落定。
零點時分,我才踏進家門。放下東西,一路小跑到老屋。老屋出奇安靜。她躺在大廳右側,七八個人在大廳外坐著。我掀開蓋在她頭上的紅色印花棉被,喉嚨有塊石頭,反復幾次才說出:“阿祖,我來晚了?!彼念~頭明顯發(fā)涼,像冬天摸在公交車扶手上。我又輕聲說了一句:“你終于回家了?!辫F水般的眼淚滴在她的床沿。我希望在遙遠的天國,她重新以一個孩子的身份和先輩團圓。
我細細打量她,打量她的一生。
久違的笑容回到她臉上。最近兩年,她一直被疼痛折磨,經(jīng)常哎喲哎喲叫喊,黎明,黃昏,深夜,一直沒有停止。她的雙腳終于伸直。再次骨折之后,她第一次完成這樣的動作。她的皺紋舒展開來,展現(xiàn)出與年齡不相稱的年輕。唯一的不同是嘴唇往里收縮,有些干癟。她閉著眼,仍然和以前一樣好看。我俯下身,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我拉著她的手,像拉著一條漫長的河流。
她不知道我經(jīng)歷了多么煎熬的等待和被人出賣的絕望。
接到消息的時候,我在玉林的北流市,到銅石嶺風景區(qū)參觀。下午三點多,入景區(qū)大門十分鐘,電話響了起來。那邊沒有聲音,我以為信號不好,找到一塊空地,還是沒有聲音。我正想掛斷,爺爺哽咽著說:“你阿祖去了?!睕]有停留萬分之一秒,他掛了電話。我們村的人都這樣,石頭一樣堅硬,絕不輕易顯露悲傷。我感覺身體套上了千斤鎖鏈,立刻矮了一截。電話的嘟嘟聲像木棒敲擊我的胸腔,我只看到一片空白。陽光灼燒皮膚,我依然感覺全身冰冷。我低下頭,像有了嚴重的駝背,極力避開眾人的目光。我的耳膜有一層結實的擋板,隔開他們的笑聲。他們離我十幾米遠,卻像隔著千溝萬壑。在偏僻的角落發(fā)呆了幾分鐘,我確定自己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趕回家,馬上趕回家。
她不知道我的腳步有多慌亂。我大口喘氣,在廣場上折返三四次,才意識到應該跑到景區(qū)門口看看有沒有車。幾分鐘后我重新陷入絕望,周圍沒有一輛車,連個人影都沒有。我不知所措,問售票員怎樣最快回到酒店。售票員伸出頭看看馬路,再看看我,反問為什么不用打車軟件。我掏出手機,哆嗦手指打開定位,輸入目的地。我沒有任何耐性,用力戳著屏幕,手指變成了長矛。
半個小時后回到酒店,把行李往箱子一塞,一路小跑到附近的北流站。工作人員不緊不慢地告訴我,當天回梧州的車已經(jīng)出發(fā),玉林市總站也不會發(fā)車了。我更慌了,但來不及多想,跑出候車廣場,求救于路邊的摩托車師傅。他好像和我有很深的共情,馬上表情凝重地調轉車頭,回過頭用力拍兩下后座,把上面的灰塵彈開,說十塊錢可以載我到主干道旁邊,那里還有玉林市總站到梧州的班車經(jīng)過。每走兩三百米,我都變著法子詢問是不是確定有車,他用力點了四五次頭,說每天下午都有一輛,時間肯定趕得及。
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粗詈诘谋秤?,我覺得他是救世主。
九月的下午,接近四十攝氏度的高溫,我拖著行李箱在北流的主干道旁,雙腿像被子彈擊中一般軟弱無力。我的目光緊緊鎖住來車方向的四個車道,恨不得掘地三尺。我要穿過形形色色的鐵塊和貨物,找到一塊擋風玻璃上的“梧州”兩字。彌漫的灰塵和斜曬的陽光讓車道變得白茫茫,像起霧的河。流動的摩托車和五顏六色的身影不停搖晃,讓我的目光無法停靠。在紅綠燈處,泥頭車和22輪大卡車擋住視線,我只能一次次側身尋找。我一定要找到那輛車。我知道玻璃上的字足夠大,班車也會停下來拉客,還是忍不住擔心那千分之一或者萬分之一的概率——司機的視線被大車截斷,一腳油門呼嘯而過,把整個城市甩在身后。
她不知道我對自己的天真有多后悔。一個小時后,我越來越擔憂,也越來越懷疑。我問一起等車的人,往日這個時間有沒有到梧州的車,得到的是語焉不詳?shù)拇饛汀S诌^了一個小時,太陽降到山頂,一撥又一撥乘客上了車,我還站在那里。其間有個順風車司機搖下車窗問要不要坐車,也到梧州,再等兩個人就走。我像足球守門員,往左往右撲球,只能選擇一邊。我焦急地看著來車方向,覺得它既然晚了那么多,應該很快就到,于是在猶豫中擺擺手。司機很可惜地搖搖頭,開車走了。事實證明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從下午四點半開始的三個多小時里,我這個守門員撲了個空。
她看不到絕望如何一次次放大我的疼痛。在異鄉(xiāng)的馬路上,我不想虛擲一秒鐘。越來越深的懷疑,讓我怨恨起那個摩托車師傅。我像搜集罪證一般,反反復復回憶他的表情和語言。我認定那個本地人已經(jīng)入行多年,不可能對基本的班車信息都不了解。他的面善只是表象,他一定經(jīng)常訓練那種凝重的表情,變成極具誘騙性的偽裝。他點頭的時候一定在偷笑又宰到一個。他的形象越來越矮小,變得猥瑣陰暗。我絕望又氣憤,眼睛射出的光可以摜倒一頭牛。我對著馬路詛咒起來:“這個騙子,以后肯定不得好死!”
她看不到我掙扎之后的熱淚盈眶。身后的黑夜將我驅趕。我決定不等了,向所有桂D牌照的車招手。十幾分鐘,沒有一輛車搖下窗。我打開打車軟件,盯著來車方向,輸入目的地,選擇拼車,十幾分鐘沒有應答。我又重新輸入,選擇專車,直直看著屏幕。反復操作三四次,終于有司機接單,顯示五分鐘后到達。我像溺水時抓住了救命稻草,臉上生出兩條瀑布。
二
當母親因為我出生不會啼哭而惴惴不安,當我在巷子里蹣跚學步,曾祖母已經(jīng)在這個十戶人家的村子生活了近四十年。我從出生開始,就一直見證她的老去。我對她最初的印象,是兩個模糊的場景。一個是我趴在她背上,雙手搭著她肩膀,在巷子里搖搖晃晃。她身上有風油精的味道。她用雙手托住我,但是沒過多久我就會往下滑。出于本能,我用力揪住她的衣服。她反應過來后,慢慢弓起腰,突然用力一顛,順勢把我往上推,又直起腰慢悠悠地走起來。另一個場景是她在巷子里追著我跑,但是跑不過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越追越遠。我跑幾步之后回過頭朝她做個鬼臉,慶祝自己擺脫了束縛。她看到我停下來,用手指著我,氣喘吁吁地叫我站住。我偏偏不聽,轉身又跑幾步,再回過頭對她嘿嘿笑個不停。
那時候她皺紋不多,臉上帶著紅潤,但是身體纖瘦,干不了重活,最多只能挑大半桶泔水去喂豬。她的口音夾雜著普通話和接近粵語的方言。兩種發(fā)音完全不同的語言從一個人口中拼湊出來,第一次聽的人經(jīng)常搖搖頭說不明白。為了糾正她的發(fā)音,我經(jīng)常讓她跟著我唱粵語押韻的“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阿嫂出街著花鞋”“氹氹轉,菊花園,炒米餅,糯米團,阿媽叫我去睇龍船”,唱著唱著大家都笑了起來。在梧州幾十年,她的口音仍在提醒人們——她來自遠方。
安徽省廬江縣。初識這個地名,是因為她桌面上的舊信封。我八九歲,在她房間里玩耍,偶然打開桌面上銹跡斑斑的鐵盒,發(fā)現(xiàn)了那個信封。信封有一部分被白蟻咬掉,上面有幾十處牙印。還好白蟻只是咬到邊緣,中間有字的地方完好無損。我還沒認得幾個字,上面的字又有連筆,并且經(jīng)歷嶺南潮濕氣候年復一年的打磨,模糊到有了重影,辨認起來很費力氣。我認得上面的時間,它來到村子比我早六七年。我反復辨認寄信人地址那行龍飛鳳舞的字,最后根據(jù)那個人的寫字風格得出結論,上面寫的是廬江縣。至于它在安徽的哪個方位,我完全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安徽在哪里,離我家有多遠。
從我上小學開始,她就住在叔公家。房子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大概一百二十平方米,除去大廳、天井、廚房、雞舍和雜物房,只有兩個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用來住人。空間本來就小,還要住七個人,只能在每個房間中央擺一套一米半高的柜子來隔斷,當作四個房間。地面沒有鋪水泥,是拉著牛來回踩踏,再用木槌梆梆梆敲打,直到足夠結實。地面顏色很黑,加上窗戶比較小,白天在房間里找東西也經(jīng)常要開燈。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踩踏,大廳的地面凹凸不平,開了幾條閃電狀的裂痕。房子有兩層,二樓是用三厘米厚的木板在梁柱上搭起來的,放置稻谷和農具。木板隔音不好,老鼠在上面爬,下面的人能從窸窸窣窣中判斷出位置。聽到老鼠的腳步聲,她會做一個“噓”的動作,讓下面的人屏住呼吸,然后通過目光指定一個手腳靈活的人,掄起木棒躡手躡腳地從大廳角落的木樓梯爬上去,“咚”地給它來個了結。
叔公經(jīng)常自豪地說,三四十根梁柱,每根都有兩三百斤,是他從兩公里外的山上拼命扛回來的。每次回憶起來,他都從口袋拿出烏黑的煙袋,拉出褐色的煙絲卷起來,用力舒緩一口氣,像卸下長期壓在身上的重擔。兩三百斤,是他那匹馬承受的重量了。很多人笑著說他吹牛忘了譜。每次我向旁邊的曾祖母求證,她都左右看看,跟著笑起來,沒有說是真是假。
這就是她處世的藝術。江南女子的文靜讓她不急于爭辯,不輕易否定別人。正因如此,叔公在我心里首先立起的是偉岸的形象,而不是個自吹自擂的騙子。人們喜歡聚在大廳和她聊天。村里也沒有更愜意的地方了:位于村子正中間,離誰家都不遠;前面是籃球場大小的曬谷場,再往前是魚塘和田野,通風自不必說;長長短短的凳子比較多,村里人閑時圍在一起也足夠用。
我上小學那幾年,特別喜歡聽她講起安徽。對我來說,安徽成了遠方的符號,而她是連接兩個地方的唯一紐帶。在她口中,安徽的冬天比廣西冷很多,屋里沒有暖氣,一覺醒來能看到窗戶上掛著厚厚的冰。衣服晾在外面,沒多久就會結冰,硬邦邦的,立在地上都沒問題。
嶺南地帶濕度大,冬天氣溫還在四五攝氏度就讓人苦不堪言。我用柴火燒水倒進桶里洗澡,往身上潑幾下就見底,沒沾到水的地方冷冰冰的。風吹過來,像刀子來來回回割在身上。擦干身子的時候,寒冷的刺痛讓我忍不住跺起腳。剛上小學那年的冬天特別寒冷,黃豆雪叮叮卜卜地跳在瓦房上,桶里的水結出薄冰。我腳上生了凍瘡,奇癢無比,像腳底爬滿螞蟻,找塊木板擦來擦去,擦破皮還不見好轉。聽她說衣服都會結冰,我覺得她是村里最不怕冷的,對她肅然起敬。
再聽下去,她自然又回憶起到廣西的緣由。曾祖父年輕的時候是國民黨一個通信連的連長,駐扎在安徽,1949年看到形勢發(fā)生變化,想起已經(jīng)很多年沒回家,也沒向家里帶去任何信息,估計周圍的人都以為他不在了。想了幾天,他謝絕了為他安排工作的好意,決定回家種田。她已經(jīng)懷胎十月,到了桂林,肚子痛得很厲害,估計要生了,慌慌張張地往醫(yī)院趕。沒多久,爺爺就在桂林出生。
久遠的信息零零碎碎,需要拼湊才能構成完整的故事。我后來得知,曾祖父曾被抓去游村。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意味著有段時間一家人過得并不如意,遭遇冷眼和指指點點是難以避免的事。她還告訴我,曾祖父回到家鄉(xiāng)后種過蘑菇,價格七毛一斤,和豬肉一樣。好景不長,他瘦弱的身體撐不起常年勞累,六十六歲就去世了。她說出那些遙遠的信息,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好像在陳述和自己無關的
事實。
她在安徽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弟弟。雖然有過幾次通信,但是她只在1980年和嫁到市區(qū)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回去過。她們坐班車到太平鎮(zhèn),住了一晚之后趕往桂林,從桂林坐一天一夜火車到武昌,從武昌過漢口,又坐船沿長江到安慶,再轉汽車到她家。路途確實遙遠,農歷八月初十出發(fā),八月十五才到。她回去探親的事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晚飯過后,以前相識的人不約而同地聚集到她弟弟家里,努力回憶村子三十多年前的光景和鄰里之間的故事,比如誰住哪間屋子,誰養(yǎng)過什么,甚至誰和誰曾經(jīng)動過手都被重新搬出?!盎貋砟翘?,弟弟還送了只大鵝,讓你姑奶奶抱回來呢!”每次回憶起來,她都特別興奮。
三
不可避免,巷子里的青苔讓她想起了自己的蒼老。桌面上圓形的鏡子,邊框早就銹跡斑斑。鏡子被碰碎后,她撿起最大的碎片繼續(xù)用。年輕的時候膚質夠好,她有了長時間照鏡子的資本,到老也非常注重打理頭發(fā)和皮膚,哪怕有了四五條很深的皺紋。那些皺紋,還有松動的牙齒,在立體又漂亮的輪廓中顯得不值一提。倒是面對梅雨天氣長出的青苔,上坡的時候她伸出手來,示意我扶一下。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她以前總說:“你扶得了幾
次喲!”
那時候我上初中,周末才能回家,確實扶不了幾次。叔公在曬谷場上蓋了新房子,她覺得自己老了,身體不中用,不知道哪天大限到來,給新房子帶來晦氣,怎么勸都不肯搬進去。從那時候開始,她獨自住在叔公的舊房子里,生活由我家和叔公家輪流負責。她每天反復穿行在巷子里,從舊房子走到叔公家,又從叔公家走到我家。她經(jīng)??畤@雙腳沒有力氣,上坡越來越慢。到了梅雨季節(jié),巷子長出青苔,她走起路來身體前傾,上坡的時候彎下腰,雙手幾乎摸到地面,做好隨時撐住的準備。
在能夠勉強走動的日子里,她反對使用拐杖,也不想讓其他人扶,特別是下一代。她特別不想讓下一代知道她的老去,好像老去是一件羞恥的事。為了證明自己,別人一攙著她,她就加快腳步,但是短短五十米就要七八分鐘。她的腳抬不高,幾乎緊貼地面,每一步都會彈起灰塵。也許是我和她聊得多,她總會放心把手交給我。我的力氣在變大,扶著她越來越輕松,但是我也能感覺到,她的力氣在慢慢減弱。我很默契地閉口不提,好像衰老只是她和我之間的秘密。
到九十歲,她不得不接受拐杖了。她的視力也已經(jīng)模糊。她三番五次讓我盯著她的瞳孔確認視力,反復提醒我,如果看到我在她瞳孔里的影子已經(jīng)發(fā)黃得厲害,就意味著她看東西不清晰了;如果瞳孔變成實心的白點,就意味著再也看不清了。我看到自己在她瞳孔里的影子慢慢由黑色變成褐色,然后向黃色延伸,像舊日的相片不斷被歲月蠶食而褪色。
與此同時,一種無法言說而又不可抗拒的力量潛伏在她體內,悄無聲息地把記憶一點點搬走。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有時候拐杖放在門口,她一個轉身又會忘記,從天井折回大廳和房間找半天,找不到就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生氣一邊嘆息。她說的很多事情都有了幾個版本,比如她本想告訴我?guī)讉€鄰村的親戚在哪里工作,一會兒說是廣州,一會兒說是上海,一會兒說是澳門,最后是我的記憶幫她糾正了偏差。她笑得很開心,好像極其貴重的物品失而復得。也有時候,蘋果和桔子放在床尾的紙箱里,直到干癟或者腐爛,她都沒有記起。
她還出現(xiàn)幻聽。很多個夜晚,我聽到她和一個沒有來源的聲音聊天,或者唱起年輕的時候學到的調,好像周圍有人在聽。她的情緒沒有軌跡可循,有時候帶著悲傷的腔調反復呼喊“娘親誒,我要回安徽嘞”,有時候又不耐煩地對著門外大聲罵“死鬼”,用力將掃把扔出去,像要震懾對方不再煩擾。有幾次,她正吃著晚飯,突然抬頭對我說:“不是說吃了飯就回安徽嗎?快收拾東西,晚點就出發(fā)!”她像聽人說了很多次,甚至覺得別人給了她承諾,用手一抹嘴就走進房間,把堆在床上的衣服往床邊一拉,從上往下翻幾遍,挑幾件最好的疊起來,一副出遠門的架勢。有三四次,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走出門,兩個多小時后竟然走出村子,害得兒子兒媳打著手電筒慌慌張張地跑。她享受被尋找的感覺,笑得很開心,隔幾天就出去一次。沒辦法,兩個兒子只好在天黑之后從外面把大門鎖住。
她記憶里的大霧越來越重。之前別人說她很快就會五代同堂,她笑得合不攏嘴。而真到了五代同堂,她已經(jīng)不認得我這一代,摸著我女兒的小臉蛋直夸好看,反反復復地問孩子是誰的。在得知是我女兒之后,她又關切地問我住哪里。這場大霧悄無聲息,沒人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到了什么地步。之前,她記不清一部分親戚,后來連每天見面的鄰居也淡忘了。再后來,她忘記自己有幾個孫子和曾孫。沒多久,她就只記得平日里照顧她的兒子兒媳,連兩個女兒都記不住。過生日那天,嫁到鎮(zhèn)上的小女兒上午就到了,坐在她床上陪她聊了半天,但是人群剛散去,她又生氣地跟鄰居說:“唉,你們說說,生個女兒有什么用?嫁到鎮(zhèn)上,幾十年都沒來過,怕是早就把我忘了!”
四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時常傳來別人逝去的消息,她表情凝重,臉上像滴了蠟,沉默許久只說一個字——“哦”。
微微顫抖的聲音沒辦法掩飾。她像一只無力的綿羊,在懸崖邊上把蹄子緊緊扣住巖石和草木。她仍然會抹香氣濃郁的雪花膏,但是不再照鏡子,怕看到自己的蒼老。她是多么愛美的人?。∷滥樕系陌櫦y不會說謊。她房間的窗簾不再拉上,甚至把那層遮風的薄膜撕開,讓房間更加透光。她害怕黑夜,通宵開著燈。兒子兒媳以為她忘記關燈,晚上過來看她的時候順手關了,想讓她睡個安穩(wěn)覺,沒想到她突然用力撐著坐起來,撩開蚊帳擺擺手說不用關,把人嚇得不輕。她不管,像命令一樣大聲說,不但房間的燈不能關,大廳的燈也要開著。她態(tài)度強硬,容不得半點討價還價。起初,叔公還想趁她睡著把燈關上,她憤懣地說:“開個燈才費你幾度電??!”說罷就用力拉舊式開關的繩索。由于太用力,開燈之后繩都扯斷了。她想方設法營造白天的假象,那種假象能給她最大的膽量。
她更喜歡熱鬧了,每天到村頭聽那幫五六十歲的人回憶往事,偶爾插幾句話。她不再驅趕鄰居的狗,還把肉分給它,“兜兜,兜兜”地呼喚,像主人一樣愛惜地摸它們的頭。她一定是想通過這樣的動作拉近距離,期待它們常來。她看見有人要把魚塘放干,就守在路邊看人抓魚,一看就是一整天,似乎要找出和童年吃過的那條有什么區(qū)別。如果有人邀請她坐車到鎮(zhèn)上看看,她是不會拒絕的。她小女兒在中心地段有間商店。她的眼睛已經(jīng)朦朧,但是喜歡坐在門口的靠背椅上看前面的車輛和行人,暮色降臨還不愿回家。走在路上,她經(jīng)常主動請求別人讓她幫忙拿點東西。如果別人把東西遞過去,她會笑得合不攏嘴。如果別人說不需要,她就跟在后面,以便隨時能派上用場。她比之前更喜歡逗小孩子,伸出手摸他們的小臉蛋,贊美他們水嫩的皮膚和汪汪的大眼睛。她更喜歡發(fā)紅包給幾個曾孫,即使不是過節(jié),抽屜里的錢也所剩無幾。她用力把紅包塞進對方口袋,還捂著袋口說以后肯定用得著,生怕他們拒絕。我們買了DVD播放機和幾十張碟片,給她播放本地的牛哥戲。為了吸引鄰居過來一起看,她每次都把聲音開到最大,播放機的喇叭被震得嗞嗞響也不管,有時候還跟著唱起來——“日落西山又出中,勸君行善莫行兇。”
遺憾的是,DVD播放機用了一年左右出現(xiàn)了問題,修了幾次也沒修好。在沒戲可看的日子里,她孤立無援地對抗一個個缺少聲音的夜晚。很多次我在看電視的間隙去看她,發(fā)現(xiàn)她像一尊佛,一動不動,呆呆地面對漆黑的墻壁。“對影成三人”,微弱的燈光把她的影子都稀釋了。她經(jīng)常問兩個兒子,能不能把機子拿去修好。兩個兒子每次都回答,機器已經(jīng)徹底壞了,不是線的問題,而是電路板燒了。他們沒有察覺到,他們的母親像任性的孩子,急需關愛,渴望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們一次次怠慢了母親。隨之而來的,是曾祖母的失落和偶爾的發(fā)脾氣,甚至惱怒。有一次,爺爺忙完農活,天黑了才送飯,她發(fā)了脾氣,半個多小時都不動筷子,板著臉訓起來,對著門外求救一樣大喊,說兩個兒子都想餓死她。她覺得被她帶大的人,應該表現(xiàn)出足夠的殷勤。等她的氣稍稍降下去,飯菜已經(jīng)涼了,爺爺要端回去熱一熱。她看到飯菜被端走,又數(shù)落起來,說兒子盼著她早點死。她越說越激動,最后變成了咆哮,歇斯底里的咆哮。
兒子兒媳說她很難服侍,脾氣古怪,還變得挑剔。他們哪會知道啊,她在掙扎,掙扎著祈求關心,掙扎著不愿老去。
一場拔河,在她和衰老之間悄悄展開。她只剩下一顆牙齒,每天早上還會擠點牙膏刷牙。她有意識地訓練記憶,把抽屜里那一沓鈔票的邊角撥弄平整,認真疊起來,一次一次地數(shù),雖然數(shù)目經(jīng)常不一致。吃飯的時候,她會跟其他人說起不同年代的肉價,雖然說著說著就混淆了。她很在意別人的話,鄰居說她眼睛花了,她就拿出針線,小心翼翼地把線頭剪平整,慢慢穿過針孔。她明明不需要縫補衣服,卻一次次通過穿針來證明視力。她的動作慢如蝸牛,卻執(zhí)意自己洗衣服。大清早,她用瓢把缸里的水舀到放在天井的桶里,坐在凳子上慢悠悠地搓。兩三件夏天的衣服洗下來,已經(jīng)過了一個小時。她沒辦法擰干,把濕漉漉的衣服搭在衣架上。有些衣服比較滑,一松手就掉在地上。她聽到噗的一聲,彎腰撿起來,搭了其他衣服再重新清洗。她的記憶幾乎要被搬空,洗衣服終究成了麻煩事。新買的垃圾桶四周全是花朵形狀的孔,她卻以為是水桶,撒些洗衣粉,把水嘩啦嘩啦倒進去,消停幾分鐘就當是浸泡了,結果她晾衣服的時候,有些洗衣粉還沒沖干凈。
在和歲月的角力中,她敗下陣來。她的身體經(jīng)受了一次次重錘,脊椎又變得彎曲。她的精力也大不如前,沒聊多久就靠在沙發(fā)上打起呼嚕。
她像一根空心的木頭。
五
在黃昏深處,她視野茫茫。她的骨頭酥脆,像被白蟻和陽光輪番啃食,支撐不起身體的重量。我在她窗外喊幾聲都沒聽到回應,以為她在村頭,也向村頭走去,結果剛到墻角就看見她側躺在地上,額頭鼓起大包,全身有好幾處擦傷和血跡,衣袖和頭發(fā)上全是灰塵。她吃力地叫喊,表情非常痛苦,聲音卻極度沙啞。
九十七歲的她骨質疏松,輕輕一磕就出問題。我趕緊抓住她的胳膊,扶到旁邊的木凳上。她連站都站不穩(wěn),雙腳像泄了氣的氣球,拖在地上慢慢移過去。等恢復了一點力氣,她抽泣幾下,哎喲哎喲大哭起來,眼淚跨過眼角的皺紋流下來。我擔心是摔骨折,問她手腳還能不能動。她低頭看看擦傷的手背,不說話。我湊到她耳邊,重復四五次讓她把手抬起來。她好像用了全力,但是雙手仍然松弛地搭在膝蓋上。還好,兩分鐘后她沾滿灰塵的手抬了起來,慢慢抹去眼淚。爺爺嘆息說,她很不情愿一直在家坐著,但是經(jīng)常忘記拄拐杖,走起路來又經(jīng)常突然沒有力氣,摔跤成了很難避免的事。我?guī)退魅ド砩系幕覊m,想起四年前她的左腿就摔到骨折,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直搖頭,后來還是到市中醫(yī)院調整幾天,進行人工股骨頭
置換。
她的年齡自然而然帶來某種不確定性。一個月后是端午節(jié),我回家后發(fā)現(xiàn)她右邊的腿腫脹得很夸張,幾乎比左腿大一半,就猜到了七八分。我的手剛碰到她的腿,她就皺著眉頭大喊。弟弟從縣城回來,馬上帶她去衛(wèi)生院拍片子,結果顯示右股骨骨折?;氐酱謇锖螅毅@進車后座,左手穿過她膝蓋彎曲產(chǎn)生的空隙,輕輕一抬,她就瞇著眼睛哎喲哎喲地叫,近乎掙扎。她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聲音嘶啞,好像只剩下干澀的氣流從喉嚨穿過。我看她難受,把她放了下來,但是輕輕的一放又讓她經(jīng)歷了一次疼痛。我橫下心,彎著腰半拖半拽地把她抱出來,踏著碎步一路小跑抱到她床上。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們問了幾家醫(yī)院能不能做手術,醫(yī)院的答復是一致的,要看她的身體情況。她的思維越來越紊亂,經(jīng)常掙扎著把纏繞的紗布撕開。為了不讓她側身翻下來,弟弟到縣城買了護理床,一側緊貼著墻,另一側在護欄上加了塊長木板來固定。稍微清醒一些,她又覺得護欄束縛了她,一只手吃力地撐住身體,另一只手猛然使勁推出去。護欄時不時發(fā)出嘭嘭的聲響,讓人擔心隨時會被
推開。
我抱著女兒去看她的時候,她靠著枕頭和被子半躺在床上,雙腳彎曲,頭部稍稍后仰,呼吸有些急促。曾經(jīng)合身的襯衫顯得非常松弛,像隨意搭上去,四五顆紐扣歪歪斜斜地掛著。她的臉不見了先前的紅潤,有些發(fā)黑。疼痛讓她的眉頭不再舒展,沒辦法從上面找到笑容的痕跡。她的褲腿比較短,遮掩不住腳上星星點點的白斑,乍一看像皮膚發(fā)了霉。細軟的頭發(fā)還沒完全變白,但是凌亂到毫無美感。
難以接受的陌生感橫貫眼前。
“回家,回家了……”她迷迷糊糊地重復。我不確定她想回哪里。也許她看到自己躺在護理床上,以為還在醫(yī)院,想要早點回來。她經(jīng)常覺得不舒服,打針吃藥是常有的事,對醫(yī)院不會有太大的親近感。當然,也有可能她指的是回安徽。在頭腦完全清醒的年齡,她從來沒有說要回去,倒是最近幾年記憶退化了,提起安徽的次數(shù)反而多了起來。她淡忘了大部分親人,也回憶不起自己的人生,但是一直沒有忘記那個最遙遠的開端,即使它早就變得陌生,只剩下模糊的概念。
她在一千多公里之外漂泊幾十年,即將下落不明。
微弱的鼾聲響了起來。她的頭部向左側歪去,張開嘴呼吸,雙腿縮在一起,姿勢很不自然,一看就是在痛苦之中得到片刻安寧。我低下頭,看見懷里的女兒也安靜地睡了。一老一小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像一次次接力。門外的漆黑讓我也有了困意,我干脆也閉上眼睛。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消失了,她和我沿著一條長河逆流而上,身體越來越年輕,直到重新變成嬰兒。遼闊的世界急劇縮小,最后只剩下一個畫面:在漆黑的懷抱中,三個嬰兒在同一個搖籃里酣睡。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事情發(fā)生。
回過神之后,我一遍又一遍地打量曾祖母和女兒的臉。我不合時宜地猜想,如果她的父母健在,用我的視角看到她躺在床上,會是什么心情?我代入自己去想象,如果女兒到了曾祖母這個年齡我還活在世上,看到她蒼老消瘦的臉頰,是悲涼?是心酸?是寬慰?是疼惜?是滿足?萬一,萬一她不幸比我先走,我在她最后的時刻把她抱在懷里,撫摸她的臉頰,又會是什么感受?不確定性,還有后背突然的冰涼,讓我忍不住抱緊女兒。
六
幾十年前子彈的巨響、頭頂?shù)募诧L、電視機喇叭的震顫、唱戲的音調都沒辦法讓她的耳膜重新鼓動。她的軀體僵直如鐵,萬籟俱寂。我原想帶女兒和她做最后的告別,但是回到房間之后發(fā)現(xiàn)女兒已經(jīng)睡著了??粗畠杭t撲撲的小臉蛋,我想曾祖母這么小的時候,臉蛋肯定也這般可愛。一定會有一個時刻,她的父親用我抱女兒的姿勢把她抱在懷里,疼惜地看著,暢想她長大的樣子,怕她受苦受累,也怕她遠走高飛。作為一個女兒的父親,我既希望她有足夠的能力遠離這狹小的天地,又擔心她逃離視線。未來某一天,我會懷著對未知的期待和忐忑把女兒的手交到一個年輕人手里。也許對我和女兒來說,那都是一場命運的交接——她的故鄉(xiāng)變成了異鄉(xiāng),此后只是偶爾重逢。如果她離家足夠遠,像曾祖母一樣,連重逢都難以期待。誰也不能對遙遠的未來預設什么,也許我們告別之后就散落天涯,在茫茫人海中只剩下漫長的牽掛。
下半夜,大家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沉默讓大家很不習慣,七八個人坐著臺階看著天上,談起曾祖母的一生。我從他們口中得知,爺爺還有個哥哥。曾祖母和兩歲多的大兒子一起乘船,一不留神,就發(fā)現(xiàn)他掉進長江,很快就被浪潮吞噬。我想打撈更多細節(jié),但是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掉下去的,撲騰了多久,為什么沒有人來救。大家猜測那是一艘輪船,甲板離水面有很高的距離,根本沒辦法施救。落水的漣漪很快被長江縫合,沒有人感覺到她的悲愴,這么多年她只字不提。
九十八歲。這么一想,我們對她的離開又慢慢釋懷。其實往回看,她的身體在一個月前就有了征兆,腰部背部的斑點越來越大,像霉變一樣擴散開來,各種各樣的中藥西藥都止不住傷口的膿。有過一兩天,她滴水未進,雖然后面又振作起來,吃了大半碗飯,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生命岌岌可危。
出殯是在下午。我跟在棺木后面,看到粗壯的竹杠彎得像弓箭,發(fā)出響亮的吱吱聲。她一定是生氣了。那幫人抬她上山晚了一個小時,原因竟然是中途開面包車去幾十公里外攬活。她多么輕啊!她一定是聽到了我們的不滿,把重量一次次增加。那幫人像扛著一大塊石頭,步子越來越短,汗如雨下。到了她的墓穴前,走在最前面,也是最年輕的抬棺人要中暑了,氣喘不過來,眼看就要跪下。她小女兒的丈夫,我的姑爺爺把煙頭往地上一扔,呵斥他站起來:“不能停,停下就要你守在這里!終于知道了吧,做棺(官)可不能貪!”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嚇得趕緊站直,咬緊牙關爬上山坡,把棺木放進去,隨后就雙腿抽筋,從坡上滑下來,被同伴架起胳膊,一邊嘔吐一邊離開。
整個山坳只剩下她最親近的人了。我拿起鏟子,慢慢為她添土,安慰她說是為她添衣。黃色的泥土像銅鎖,一層一層將她鎖住。她漫長的人生,在泥土的堆砌中一步步趨于零。她孤獨、乏味、貧瘠、幽暗、松垮的晚年,在干枯的松針下再也無法醞釀一場大夢。此后,山腰上凸起的部分,是她活過的唯一證據(jù)。她不是轟轟烈烈的歷史人物,沒有深切緬懷的字樣,太需要這樣的證據(jù)了。
“這根樹枝,你要短,我要長,就此分別了,以后我們各走一邊?!北娙艘来卧谒龎烆^說了這句話,把樹枝折成兩半,短的一半放在墳頭,長的一半扔在回家的
路上。
倘若不是這樣的變故,日子必定和以前一樣,明亮、平靜,略帶哀傷。倘若不是這樣的變故,剛好還有半個月就是她生日。她生在農歷八月十八,恰好是錢塘江大潮最洶涌的時候。時間的權杖擁有絕對的力量,輕松改寫人的命運,無需對誰圍追堵截。從山坳出來,我回過頭,感覺人生渺渺。山坳旁邊的河沒有名字,河流拐彎處有棵百年老松作為社樹,那個地方被稱為松木灣。我經(jīng)過松木灣,發(fā)現(xiàn)曾祖母的遺物在兩三個小時的灼燒后變成了黑色的廢墟,偶爾有一小段青煙升起。那條河沒有聲音,它更虛弱了,裹著曾祖母年老的氣息慢慢流淌,也慢慢老去。還有一些遺物在老屋。我在老屋洗了手——這是儀式的最后一步,然后在天井點一把火,把她的桌子椅子和她視若珍寶的布料堆進去。那些物品,讓我想起她一直念念不忘的縫紉機、的確良和黑白電視?;鹧孀阕阌幸粚訕歉撸l(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一個時代用它的爆裂照耀著我。我感覺身體成了一塊通紅的烙鐵,卻不后退一步。我想起非洲一些部落的抬棺儀式,六個人扛著棺木跳起舞步,像在慶祝。我曾認為那是愚昧,站在火堆旁邊才意識到,要是一個地方的文化不把死亡當作不幸,或者不當作那么悲傷的事情,那個地方的人應該更幸福。習慣深沉的地方,一句古語有了真理的意味——“死并非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一個小時后,火焰變得低矮。我嘗試虛構一種安慰,用天堂和福報之類的話語消弭自己的不幸。我甚至想用干涸的喉嚨笑幾聲,可是一發(fā)出沙啞的聲音又后悔起來,覺得背叛了自己。
后來我做過幾次夢,夢見她憤怒地摔碗,聽到她洗衣服的聲音。在夢中,她不說話,像一條干枯的草,在村頭彎腰尋找,說要找到自己的腳印,一路走回安徽。那些怪誕讓我害怕,醒來的瞬間明顯感覺手哆嗦了一下。我下床開燈,為自己的哆嗦感到羞愧。在夢里,我面對自己摯愛的親人,竟然虛弱得不堪一擊。那些恐懼并不屬于我,在半夜趁虛而入,成了我骨頭里的雪。
她遠去了,開燈后的疲憊非常真實。
(編輯 黃丹陽)
廣西梧州人。作品見于《散文選刊》《西部散文選刊》《散文詩世界》《廣西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