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金
1
關掉軌道射燈,關羽彤的電話便打了進來,屏幕藍光在暗黑中異常魅惑,如怪獸捉摸不定的眼。王小潤心里一緊,關羽彤碰到事了。要沒事,都是微信來微信去,實在聊熱了,便來個視頻。電話總是晾著,一個跟不上時代節(jié)拍的前朝遺老似的。而一旦有事,還是得電話。王小潤最怕的就是電話鈴聲,只要一響,便聯(lián)想起這城市的某個犄角旮旯發(fā)生了什么不測。
果然,關羽彤的聲音都變了調。
王小潤,姜妮失蹤了!
王小潤確信沒聽錯,淡淡地說,不要急,發(fā)個定位。
說完他又擰亮射燈,撿起地上的畫筆,筆頭粘著混雜的顏料。而畫架上的那幅作品,人像左眼被毀了,一個飛濺的斑點戳在上面。顯然是王小潤收斂不住憤怒,將畫筆投擲在了左眼上,整張畫給生生糟蹋。要是莊前柳看到自己的尊容,不把王小潤揍扁才怪。
誰不知道,王小潤擅長畫人物。不讀懂內心,怎么能畫出人的氣質和神態(tài)??梢哉f,王小潤是善于讀心的,但一連幾晚,要畫的這個人卻始終隔著什么。按說,他也算了解莊前柳,連他愛喝哪種牌子的黑啤都曉得。但一畫眼神,就變了味,完全不是那種憂郁中帶著重生的神情。一連幾晚,他畫了撕,撕了畫,至少毀了十張肯特紙。以為今晚神會眷顧,在畫室折騰了兩個鐘頭,最后還是氣憤地把畫筆用力摔到畫作上。他本想微莊前柳請頓海鮮啤酒的,順便讓他把心掏出來,看看究竟是顆紅心還是黑心。
刷開手機屏,十點多,正適合工作的時間,往日不畫到一兩點不收工。但今晚這破心情,讓王小潤早早打了烊。要不是關羽彤,準回家補覺去了。閃出畫室,趔趄著沿街道前行,路燈光在頭頂涂抹出一塊巨大的空白,等待一支畫筆詩意而狂野地勾勒。
定位蹦了出來,一條粗大的藍色蚯蚓在眼前蠕動。王小潤叫了輛滴滴,催促司機朝江邊趕。這藍色標示,除了潁江還會是哪。而那個被稱為汀島公園的地方,就是沿潁江長堤建的休閑帶,一長排櫻花把城市夜空燒紅了。
關羽彤,你在哪?
家里!
不是在找姜妮嗎?
我還在隔離期,明天才解除!
王小潤這才看清,關羽彤發(fā)的是她家的定位。她住的小區(qū)挨著汀島公園,汀島公園也就不明不白地成了小區(qū)的景觀帶。站陽臺上,公園綠樹如蔭,繁花若緞。目光越過,便是那條藍蚯蚓似的潁江。用一句流行的話說,關羽彤享受的是一場視覺盛宴。
但隔離的這十四天,享受多半變成了煎熬。漢劇院安排她去深圳出差,沒想到回程前兩天,深圳發(fā)現(xiàn)本土疫情病例,回來后按規(guī)定三天兩檢加十四天隔離。王小潤覺得趁此可以燒把火,跟關羽彤的感情再升升溫。兩人一直這樣不溫不火地處著,捉摸不清關羽彤心里到底有沒有裝著自己。雖說王小潤善于讀心,但關羽彤這個人,實在是本難讀的書。一頁一頁翻過去,冷僻字和繁體字太多,王小潤有時搔破頭皮,連字里行間的意思都連貫不起來,更不用說內里堂奧和弦外之音。關羽彤拒絕了他每天為自己送餐的服務,托鄰居買了兩周的食材,水波不興地當起了宅女,整天泡電視劇《雪中悍刀行》,把自己當成北涼王世子徐鳳年,而惠子也被改名為姜妮,只不過把三點水的泥換成了女字旁,以免落入盜版侵權的口舌之爭(其實純屬自尋煩憂,誰會在乎呢)。電視劇看累了,姜妮也膩煩她時,便穿上戲服來幾段漢劇,水袖一甩,柳眉一挑,伴著奏樂咿咿呀呀地唱。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一顧一盼,一顰一笑,都帶上唐風宋韻,仿佛穿越了時空,在一處深院府邸足之蹈之。起舞徘徊風露下,不知今夕何夕。
關羽彤,姜妮什么時候失蹤的?
晚飯后把垃圾袋扔門口,一扭頭就不見了!
她在城里有沒有認識的朋友?
沒有,我敢肯定,她一直陪著我!
你打她了嗎?
沒有,我怎么會!
嗯,我明白了!
關羽彤似乎瞪大眼睛看著他,眼里掠過一片驚喜的云。王小潤發(fā)去語音,他仿若看到關羽彤馬上瞪圓了眼,風云驟變,點開發(fā)來的語音——王小潤,你耍流氓!
2
王小潤在畫院上班,事業(yè)單位,政府每月給發(fā)工資,也只是溫飽無虞。他在畫院有畫室,每次拿起畫筆便忘了外面熙來攘往的世界。莊前柳是一個當醫(yī)生的同學請喝酒時認識的,這個人神情憂郁。在王小潤看來,憂郁也是現(xiàn)代人的精神特質。如今的人大多沒心沒肺,完全看不懂他們的真實表情,更不用說心靈世界了?;焓旌?,莊前柳不像其他老友記那樣,話還沒聊開便求他畫畫,他從來沒有開口,不知是看不上王小潤這功夫,還是不想欠他人情。
一個暴雨如注的晚上,莊前柳做東約飯,王小潤和當醫(yī)生的同學去了。莊前柳一改以往的憂郁,臉上露出久旱逢甘露般的笑容。他站起身,高舉酒杯說,今天終于離了,祝賀我重回單身族!大伙跟他碰杯的聲音,王小潤聽著異常刺耳。有人弱弱地問原因,莊前柳毫不遮掩地說,爭論買什么牌子的熱水器,差點把我的脖頸給掐斷,第二天去民政局辦了離婚證,一拍兩散。莊前柳說話的語氣,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
沒想到跟王小潤碰杯時,莊前柳向他索畫,要畫出重生的神情。也許是酒力作祟,王小潤爽快地答應了。其實他老早就在琢磨,像他這種憂郁型,會很拿人,畫好了,可以試試參加國展。但畫了上十張,就是達不到想要的效果。他自詡善于觀心,以為對莊前柳了解得差不多了,一提起筆,整個人臉勾畫出來后,真情實態(tài)怎么也入不了畫,總是隔著幾重山幾溪水。相由心生,境隨心轉,就是這個道理。圣人老子不是說過嗎:若夫修道,先觀其心。觀心之法,妙在靈關一竅。欲觀人先觀心,容貌情狀是內心世界的外化。莊前柳是什么人?那個做醫(yī)生的同學悄悄給他透露過一個消息,莊前柳信佛,常常通宵抄心經,兩個月前卻在影院打斷了一個朋友的手臂,還是他親自做的手術。
哎,這幾年人心越來越捉摸不透。比如關羽彤,一直跟自己若即若離,怎么也走不到她心里去。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關羽彤卻說,單著多好,沒誰煩心!王小潤周圍,認識或不認識的年輕人,大多崇尚單身,不愿往圍城里擠。不少已婚的,長的幾年,短的幾個月,也就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散了,為回到單身貴族相互擁抱。王小潤的母親為此常常告誡他,千萬不要學他們,那是大逆不道!道德帽子一旦扣下來,王小潤便成為母親緊盯的施教對象。
剛才只不過跟關羽彤開了個不葷不素的玩笑,其實他并不想在姜妮失蹤的原因上過多浪費工夫,而是騰出時間早點找到她。畢竟是老友記了,母親也挺喜歡,恨不得把她當成自家女兒。要是母親知道了,肯定一晚上睡不著,忍著風濕痛關節(jié)炎滿城尋找。
記得關羽彤第一次抱著惠子來家時(那時她還不叫姜妮),送了一條酷奇羊絨淺褐圍巾給王小潤母親,說昨天在唯品會上下的單,今天就到了。王秀川哪知道什么酷奇、唯品會,眼光沒有過多在圍巾上停留,而是反復摩挲著眼前的女子。關羽彤幾次碰上她的眼神,宛如初次相親似的,慌亂地躲閃開,卻看到屋子里陳舊的墻面和擺設。屋角老陶罐上插著一把蓬松的雞毛撣子,在關羽彤面前挓挲無數(shù)片羽毛,愈加亂了眼神和陣腳。只坐了一小會,連王秀川泡的陳茶都沒喝,扔下惠子,說明天要出差,不可能帶著她,托王小潤照看幾天?;葑勇牰怂频?,朝母子倆喵了一聲,算是認過家門。王秀川到底還是失望了,本想著關羽彤會留下來吃晚飯,她在心里起草了一份菜譜,其中的煎魚是專門為惠子定制的。關羽彤走出院門時,連頭都沒回,至少她是應該再看看惠子的,但她絕塵而去,一點都不含糊。王秀川便知道這女子心腸硬,王小潤恐怕不是她的對手,要想攻下她,得在惠子身上動點心思。
才相處五天,王秀川和惠子已經離不開彼此。每頓吃飯,惠子是座上客,就差給她系圍嘴了。少不了必備主打餐煎魚,一定是煎得焦黃酥脆,連魚骨頭都能嚼著吃。為安頓好她的住宿,王秀川把小潤他爸趕到了樓上,跟惠子睡一張床。要是能認字,王秀川多半會給她講童書里的故事。梳貓發(fā)和洗澡這樣的環(huán)節(jié),王秀川也沒落下。
關羽彤再次來到院門口時,滿以為惠子會蹦到自己懷里,她用直愣愣的眼神盯著主人。關羽彤說,惠子,咱們回家吧!惠子一動不動,歪著貓腦袋,好像這里才是她的家。關羽彤是強行抱著她離開的,走出院門時依然沒有回頭,也沒管在懷里掙扎的惠子,很決絕地消失在門前幽長的巷子里。
而王秀川,目送惠子離開時,用關羽彤送的圍巾抹了抹潮濕的眼角。關羽彤來家時,說了句王秀川聽起來還算暖心的話,阿姨,這條圍巾很適合你!
幾天后,王小潤轉告母親,惠子不吃家里的貓糧,關羽彤只得去菜市場買魚來煎,弄得她一身油煙和魚腥味。王小潤本來是想表達惠子離不開王秀川的意思,但王秀川怎么聽都是關羽彤把罪責推到了自己身上。
哎,如今女子的心不知是肉長的還是鐵烙的。
3
關羽彤說,最常帶姜妮去的地方,就是汀島公園。
王小潤馬上領旨,雙腳旋即猶豫起來,汀島公園沿江而下,足有五公里。要是走個來回,腳不起泡也得歇菜罷工,莊前柳的那幅畫這幾天別想畫了。在姜妮和莊前柳之間,王小潤二話不說選擇了前者,姜妮的背后是關羽彤,莊前柳的背后也就是幾瓶黑啤。
才走幾百米,額頭便沁出了汗珠,脫去夾克外套甩左肩上。空氣中似乎飄浮著一種毛茸茸、滑膩膩的霧狀體,聞不到摸不著,但分明一路跟隨著王小潤,呼吸變得急促,身體里有一股力道往外冒,而那種不明霧狀體卻伸出手使勁往里按。王小潤心跳加劇,有一種被誰裹挾著往前走的錯覺。
不知怎么想起了和關羽彤坐在潁江堤岸上看云的情景。關羽彤抱著惠子,和王小潤并肩而坐,四只腳空懸堤墻前,一晃一晃,如天上輕輕浮動的白云。藍天成了一個大屏幕,云朵總是變換各種形體,山巒、河道、樓宇、動物、飛禽,把一個活生生的人世間搬到了屏幕上。關羽彤天真地說,沒準天上還真有和我一樣的人抱著貓在看人間呢!王小潤俏皮地接上話,那一定有個叫王小潤的畫家坐在她身邊傻笑!關羽彤擰了一下他的鼻子,說,看把你臭美的!
看著看著,關羽彤忽然傷感起來,說,云總是要離開故鄉(xiāng),滿世界飄蕩,就像我一樣,父母成天擔心我一個人在外地生活!
王小潤攬過她的肩,說,彤子,一個人可以變成兩個人,兩個人又可以變成三個人、四個人。聽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吧?
關羽彤猛踢了一下他的腿,說,誰會跟你生!
王小潤說,人總不能像云一樣吧,總得留下點什么!
關羽彤說,你愛跟誰留跟誰留去!
王小潤搶過渾身雪白的貓,說,惠子就是上天派來陪你的云!
這話大概觸動了她,說,知道我為什么會留下來嗎?
他側過頭,疑惑地看著她。
就因為這地方的藍天白云,珠三角很少能看到!關羽彤說。
嗯,這遠離珠三角,王小潤說道,但這里是白云的故鄉(xiāng)。
王小潤知道,關羽彤在南京當教授的父親去年給她找了份珠三角城市某事業(yè)單位的工作,那單位負責工程監(jiān)理業(yè)務,工資待遇至少比這高一倍。頭頭是父親的首批學生,就等關羽彤點頭了。遲疑不決之時,她的父母專程坐飛機來了一趟,長說短說,左哄右勸,關羽彤終究沒松口。一番思想斗爭和軟磨硬泡后,她決意留下來。父母氣憤而去,臨走前撂下一句話,你就在這個山區(qū)城市終老吧,以后各自安好!去機場的路上,父親下了車,在花鳥市場給她買了只貓,還順路去防疫站打了疫苗。目送頭發(fā)斑白的父母走進登機口時,抱著貓的關羽彤心劇痛了一下,自己的下半輩子只能托付給這個城市了。父親為她買貓,細致到連病毒傳染鏈都給切斷,此種愛何止發(fā)乎于心,怕女兒一個人在這寂寞,好讓她有個念想,并且為這份念想上了保險。說到底,關羽彤喜歡漢劇院的工作,人在現(xiàn)世中,活在戲劇里。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走遍全世界,再沒有比這更適合自己的職業(yè)了。關羽彤學的是戲劇專業(yè),她就是為戲劇而生而活的,這輩子至少得拿一回梅花獎。要是離開了這個行當,人就沒有了魂,如白云失去藍天,變成了虛無縹緲的過往。
某個深夜,還在畫室的王小潤接到關羽彤電話。心訇然一響,不祥之感讓他滿腦空白。坐滴滴趕到,還好,是她的一個閨蜜喝高了。兩人攙扶她坐上車,閨蜜說,去哪,我不回家,我要去唱戲!淚水從關羽彤眼角流了下來。返回的路上,關羽彤告訴他,閨蜜是她同事,福建人,在漢劇院演花旦,每次出場座無虛席,連市領導都來捧她的場,也算是紅極一時。不幸的是認識了一個孔雀男,兩人很快墜入愛河,沒幾個月便領了證。后面的事讓她始料不及,男人在外頭借了高利貸,送她的首飾、LV包,自駕寶馬,兩人同筑的愛巢,都是用高利貸買的。貸款公司找上門來的第二天,閨蜜一怒之下跟他離了。寶馬和婚房打折賣掉還了部分欠款,剩下的由孔雀男擔著,哪怕被黑幫逼到天涯海角也跟她沒瓜葛??偹闩c他撇清了關系,但閨蜜得了抑郁癥,整夜整夜失眠,頭發(fā)掉得厲害,嗓音也破了,還怎么唱戲,單位安排她在后臺打雜。
關羽彤心里的擔憂不言而喻?;橐隹謶职Y讓她總是與外界保持安全距離,何況她是一個外鄉(xiāng)人,在這城市里沒有可以任意揮霍的資本。只有陽春白雪的漢劇,還有父親給她買的貓,才能讓她活得活色生香和心有掛念。因為夢想,她可以舍棄珠三角的工作,也就可以屏蔽掉所有男人,包括王小潤。
王小潤常常賠著小心跟她交往,就像面對的是一個玻璃人,生怕一不小心便碰碎了她。時間一長,他發(fā)現(xiàn)關羽彤也不是那么難處,只要不觸及底線,不會太計較。但她就是與王小潤貌合神離,不知是考驗他,還是刻意躲閃。
額前的汗水密密地凝結,終于長成大滴汗珠,摔碎在汀島公園黏稠的夜色里。那種霧狀體不再尾隨著他,而是鋪天蓋地籠罩而來,潮潮的,濡濡的,一伸手就能掐出水。壓根沒有姜妮的影子。王小潤緊趕慢走,雙腳明顯慢了下來。他構思了尋找姜妮的N個方案,包括他們常去的半島咖啡館、上苑酒吧街和橫店影院,還在微信上和關羽彤進行了溝通。要是關羽彤不在隔離期,他們完全可兵分二路,一個繼續(xù)沿公園尋找,一個去他們的伊甸園搜索。關羽彤是個謹慎的人,雖然第二天便可解除隔離,但她不能擅自出來,哪怕還剩十分鐘,她都要堅守到底,誰叫她在體制里呢。王小潤想起了莊前柳,正想打他電話搬救兵,母親的號碼在手機屏上一閃一爍。
小潤,這么晚了,還不著家!
媽,早點睡吧,別擔心,沒大個事!
媽睡不著,關節(jié)疼,可能要來南風天了!
哦,麝香貼還有嗎?
你跟彤子說說,叫她把門窗關好,南風天才不會進屋來!
嗯嗯,好,我會跟她說。
要是不關,連墻壁天花板都得滴水,要長霉的!
媽,也可以用熱水袋敷敷,掛了啊。
小潤,發(fā)生什么事了,都十一點多了!
沒事,我,我和彤子一起!
這當然是母親想要的答案,她擔心的是關羽彤看不上自家兒子,這個女人看著靜氣,心倔,還傲著呢。這種人得攻心,只有戳中心窩子,她才會死心塌地跟著你。王秀川跟王小潤說過不止十遍,簡直成了他的緊箍咒。張嘴一念,滿腦子疼,比王秀川的關節(jié)炎還奏效。王小潤竭力想讀懂關羽彤,卻總隔了什么,要說是職業(yè)區(qū)別,都是從事藝術的,不同行也同理,但她就是不把心掏給你。說她超凡脫俗吧,常常為凡俗之情動容。說她有煙火氣吧,卻不太看得起王秀川這樣灶頭鍋尾的女人。
4
這個世界真的看不清。王小潤沒有信心畫莊前柳了,他在汀島公園尋找姜妮時,就已經琢磨好了充分的理由。一件事放下后,腳步輕快了許多,感覺姜妮就在前方不遠處等著自己。
心靈的靠近會發(fā)生驚喜和意外,就像意念一樣神奇。王小潤之前聽那個醫(yī)生同學說過,意念控制思想,而思想控制著人的身體,可以幫助病人治病。王小潤不信,他給他講了一個真實病例后,信了。是說一個癌癥病人,醫(yī)生說最多只能活一年。病人每天早晚兩次,用十五分鐘時間想象體內的腫瘤被鯊魚一點一點吃掉,每次做完后,感覺精神好多了。這樣堅持了一年,到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
王小潤也效仿意念法,想象姜妮正朝自己奔來。沿汀島公園走完五公里,沒見她的影子,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往回走五公里,眼看就要到下半夜兩點了?;蛟S可以去咖啡館、酒吧街和影院碰碰運氣。正要叫滴滴,微信提示音響了起來。
王小潤,去我們看白云的堤墻上看看。
嗯,怎么就忘了,這就去。在家干嗎?
看《長日將盡》!
你喜歡石黑一雄?
嗯,偶像!
村上春樹看嗎?
聽說他喜歡長跑,看他長跑可能比看他的長篇更有意思!
都什么時候了,還開得起這個玩笑!
王小潤,為什么就不能?嘻嘻,我覺得今晚你像史蒂文斯。
史蒂文斯是誰?
就是《長日將盡》里的達林頓管家。
哼哼,我才不是管家呢!
王小潤,你不想當我的管家嗎?
哈哈,這個可以有!
這個關羽彤,一會想當北涼王世子徐鳳年,一會又想當達林頓莊園勛爵。這樣的話,姜妮和自己都是歸她使喚的下人。真弄不清她葫蘆里到底裝的什么藥,興許是演戲演多了吧,把自己當成了皇妃或太后。關羽彤一改往日風格,跟王小潤說話充滿了暗示,讓他一下子適應不了。嗯,關羽彤是為了找到姜妮在給自己糖吃嗎?說點吊胃口的話,這個癡傻男人會更加賣力,姜妮也就能早點回家。反正說盡天下好話也不用往外掏票子!
依然沒有看見姜妮。
5
王小潤很失望意念法沒奏效。
但有一次,還真的是有準頭。那次約關羽彤參加一個慈善拍賣會,關羽彤既沒答應,也沒推辭,這是女人慣用的殺手锏,讓男女之間的感情故事懸念迭出。王小潤約她自然是有用意的,慈善、拍賣,多溫暖的兩個詞,讓世界陽光普照。多少可以消弭關羽彤心里的那道陰影,閨蜜火速離婚的事轉基因植物一樣在她的感情土壤中生長,幾乎瓦解了她對美好愛情的憧憬。那就讓愛的陽光照耀在她身上。關羽彤接到邀請時說戲還沒唱完,要是趕得及會過來。這句留有余地的話讓王小潤很是失落,這出精心策劃的戲萬一沒等到首席觀眾,那就枉費了他的一片良苦用心。在拍賣會開始后,王小潤便使用起意念法,想象唱完戲的關羽彤急急在后臺卸裝、收拾,開車疾馳而來,沖進酒店旋轉門,摁電梯,出現(xiàn)在大宴會廳門口。如此臆想數(shù)遍,在拍賣自己的畫作時,心狂跳不已,睜開緊閉的雙眼,果然看到換上常服的關羽彤神一樣現(xiàn)身宴會廳。他簡直要跳起來,跑過去拉著她的手入座。木槌敲響五次后,王小潤的畫作以一萬五千元成交,被一個男士購得,善款捐給慈善會。他在關羽彤面前掙足了面子,畫家的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都是不可估量的,更重要的是還有一顆公益心,讓愛傳播人間點亮世界。
要是主辦方沒有安排王小潤和購畫者合影,也就不會出現(xiàn)后面的紕漏。其實問題在于王小潤,他在一次朋友聚會時不應該叫上關羽彤的,或者關羽彤在的場合不應該叫上那個老同學。兩人一碰面,關羽彤就認出了這個神秘購畫者,哦哦,原來是王小潤的初中同學!這人到底是不是托?關羽彤沒挑明,那頓飯吃得全不是滋味,有種局中局的感覺。
差點忘了說,莊前柳也在的,只不過他很少說話,那時還是圍城中人,家里的那位八成太強勢,在家不讓他有話語權,就是到了外頭,也不許太多廢話。關羽彤與莊前柳肯定是認識的,王小潤之前在哥們面前反復強調過,關羽彤如何有氣質,戲唱得如何好,在這個城市有多少鐵粉。每次莊前柳都默不作聲,他大約在琢磨錢鐘書先生那句“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的含義。
母親的電話又在屏幕上亮了起來。
小潤,在找惠子嗎?
媽,你怎么知道?
門口老是有貓叫,可能是惠子來看我了!
媽,有沒有看清?
起來開了幾次門,沒看見貓影子!
可能是只野貓,媽早點睡吧!
你不回,媽怎么睡得著!
這兩個月,夜晚巷子里時不時有流浪貓叫,王小潤也就沒當回事。又去了影院和酒吧街,還去了半島咖啡館,像在重溫他和關羽彤的愛情之旅。經過幽暗的走廊時,一只手把他拉進了包間。是莊前柳!卡座的燈光很憂傷,正契合莊前柳憂郁的氣質。
睡不著,喝杯咖啡提提神!
喝了不是更睡不著嗎?
夜晚不一定用來睡覺,白天也不一定是用來工作的!
深奧,表示無解!
圍城外的人怎么能理解曾經進過圍城的人?
莊前柳,我不想畫了,看不懂你!
早知道你會說這話,重生是能畫出來的嗎?
為什么要為難我!
朋友總得留點什么,太順了還叫朋友嗎?
關羽彤的貓真的丟了?說不定這是一個局!
她如果這樣做,那恭喜你,你快要進城了!
……
莊前柳連說了后面三句后,接著又說了一通話。實話告訴你,我離婚的真正原因不是爭論買哪種牌子的熱水器,是在我晚上抄心經時,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聽溫室雜草搖滾樂,還把聲音調得很大。氣氛一下子變得沉重,隨后莊前柳開了個玩笑,又輕松下來。兩人聊到凌晨,是該回家睡覺了,晚上已被消耗完,得用白天的時間補充能量,第二天夜晚才能繼續(xù)消耗。關羽彤究竟是有意試探,還是姜妮真的失蹤了,其實都不要緊,王小潤已經盡了心去找關羽彤父親送給她的貓,這就夠了。剩下的事情交給時間,自會有它該有的答案。
想起之前跟關羽彤提過一個要求,哪天為我唱一出漢劇,文公走雪、貴妃醉酒、大登殿,都可以,只能給我一個人唱。哦,姜妮也算上的話,給我們兩人唱。關羽彤說,不能白唱,哪一天打動我了,才有唱的氣勁。王小潤想,他為找姜妮犧牲整個夜晚穿越大半個城,總可以讓她有氣勁唱了吧!一個奇怪的想法蹦了出來,關羽彤戴上口罩唱劇是不是有不同的美感?猶抱琵琶半遮面,這在美術上叫量感,美就是從這體現(xiàn)出來的。自從兩年前人們紛紛戴上口罩后,王小潤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朦朧美,很多長相普通的女人恰到好處地遮掩了臉的下半部分,把最有神的心靈窗戶顯露出來,讓人遐想萬千。他甚至覺得關羽彤瞪眼的表情其實也很好看,濃睫毛掛在眼瞼,如舊時墻壁上的掛鉤,把紅黃藍綠紫的旗袍挽在了上面。即使人不出現(xiàn),也能揣想出一個年齡恰好身材恰好容顏恰好步幅恰好音質恰好的女子正娉婷而來。
自己是不是也得給她畫一幅畫,之前似乎答應過她的,但給莊前柳那肖像畫給耽擱了。關羽彤也像莊前柳那樣無可捉摸,看不透內心的人,是很難畫出神韻的。王小潤忽然大膽地想,索性給她畫一張人體,當然要她同意才行,就一個側影,一定能畫出不同的韻致。他不止一次跟她說過,他們請模特得花錢,而且有協(xié)議的,與她們保持足夠的距離,照片和美術作品不能私自上傳網(wǎng)絡。關羽彤臉上表現(xiàn)出了興致,當王小潤一開口,她就緘默了。他畫過不少于三十個模特吧,但對著一個漢劇演員畫,從未有過。藝術演員跟普通模特,到底是不同的,該如何表現(xiàn)她們身上的藝術美感,對美術技巧呈現(xiàn)自然是極大的挑戰(zhàn)。
王小潤枯索地走在空蕩蕩的街頭,風輕搖著街邊的麻楝樹,幾片黃葉劃出弧線,在空中翻著筋斗,消失在三月潮濕的清晨。王小潤像一具抽去靈魂的軀殼,躅躅行走。他出了一身汗,弄不懂三月天氣溫怎么會噌噌上升,額前的頭發(fā)像被油畫顏料粘住了。畫一個在晨光中疾走的男人,一定能表現(xiàn)出不同的生活質感。
穿過幽長的老巷子,王小潤的腳已經抬不起來,感覺院子的石門檻太高,抬了兩次,還是沒有邁過去。微信提示音就是這時響起的,王小潤笨拙地靠在老墻上,無力地劃開屏幕。
王小潤,什么鬼天氣,家里的墻全濕了,往外冒大汗。
姜妮回來了,早上打開門,看見她蹲在門口!
汀島公園的櫻花火一樣美!
慶祝解除,給你唱戲!
昨晚王小潤忘了母親的囑托,沒有叫關羽彤關緊門窗。母親的關節(jié)炎還真是個氣象站,連南風天都能準確預告。
隔著院門,看見客廳餐桌上束腰條紋玻璃瓶里的櫻花繞飛一只來路不明的蜜蜂。母親每次去汀島公園跳廣場舞,都會避開攝像頭采摘一枝櫻花。櫻花之下適宜蜷一只毛茸茸的雪團,打起輕鼾,鼻側的白須輕輕晃動。用油畫表現(xiàn),一準是幅有濃郁生活氣息的心水之作。
王小潤沒有力氣再細想了,只想靠在枕上好好睡一覺。
(編輯 黃丹陽)
廣東梅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二級。中短篇小說、散文見于《清明》《散文》《作品》《雨花》《草原》《鴨綠江》《湖南文學》《福建文學》《廣州文藝》《綠洲》等文學期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選載。出版小說集《行走的房子》《素身人》《呼嘯城邦》《草木香》《捕音者》,曾獲2015《安徽文學》年度文學獎、臺灣2016年桐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第七屆東莞荷花文學獎、東莞市文學藝術精品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