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約翰·康諾利
從前——故事都這么開頭——有一個孩子,他失去了媽媽。
其實,很久以前他就開始失去她了。奪去她生命的疾病,那個偷偷摸摸的壞東西,在身體里面逐漸侵蝕她,她眼里的光越來越黯淡,皮膚越來越蒼白。當她這么一丁點一丁點被偷走的時候,男孩漸漸害怕了,怕最終失去整個的她。
這個叫戴維的男孩,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好讓他的媽媽活下來。他祈禱。他盡量表現(xiàn)得好一點,那樣她就不用為他犯的錯而受到懲罰。他發(fā)明了一套程序,因為他相信,媽媽的命運和他的行為聯(lián)系在一起。起床的時候,他總會讓左腳先落地,然后才是右腳。刷牙的時候,他總是數(shù)到二十,數(shù)完馬上停止。浴室里的龍頭和門上的把手,他都只接觸自己規(guī)定的次數(shù):單數(shù)糟,雙數(shù)好,二、四、八特別棒,不過他對六不感興趣,因為六是三的兩倍,三是十三的個位數(shù),而十三實在很差勁。整整一年,也就是在媽媽病情最嚴重的日子里,從早上在臥室或廚房的第一件事,到晚上的最后一件事,他都遵守著不變的程序。就這樣,戴維為使媽媽活下來貢獻著他的力量。
每天放學回家,他就站在她身旁,如果她感覺有勁兒,就跟她說說話。他常常會帶一本書來,如果媽媽醒著,頭還不算很難受,她會叫他大聲念給她聽。媽媽生病以前常常告訴他,故事是活的。它們和人,和貓、狗活著的方式不一樣。它們活在講述中。假如沒有被人類的聲音大聲朗讀過,沒有被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在毯子下面隨著手電筒的光追尋過,它們在我們這個世界就不算真正地活過。它們像鳥嘴里的種子,只等掉落土中,或像寫在紙上的歌譜,渴望樂器將它們變?yōu)橐魳贰K鼈冹o悄悄的,希望有機會露面。一旦有人開始讀它們,它們就能帶來變化。它們能在想象中生根,能改變讀它們的人。
這就是戴維的媽媽被疾病帶走以前告訴他的事情。她說話的時候手里常常拿著一本書,手指在封面上深情地劃過,就像有的時候戴維和爸爸說了什么話或做了什么事,讓她想到自己多么在意他們時,她用手指撫摸他們的臉頰那樣。媽媽的聲音對戴維來說像一首歌,一首不斷展現(xiàn)出即興的靈感和聞所未聞的精妙技巧的歌。當他漸漸長大,音樂對他來說越來越重要,他覺得媽媽的聲音不只是一首歌,更像一種交響樂,能夠在那些熟悉的主題和旋律中,隨著她心情的不同或忽然興起的念頭而產(chǎn)生無窮的變化。
戴維永遠記得媽媽死的那一天。當時他在學校,校長推開教室的門,走到英語老師本雅明身邊。校長跟本雅明老師悄聲說了些什么,本雅明老師嚴肅地點了點頭,他回過頭面對全班,目光搜尋到戴維的眼睛,同時聲音也變得比平常溫和。他點了戴維的名字,給他準假,并讓他收拾書包跟校長走。這時戴維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在校長將他帶到校醫(yī)室以前,在校醫(yī)給他端來茶以前;在校長佇立在他面前,看起來仍很嚴厲,可顯然是想對他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溫柔一點以前;在他一邊把茶送到唇邊一邊想要說話,結果燙了嘴唇,使他頓時想起自己仍活著,可是沒有媽媽了……在所有這些以前,他已經(jīng)明白了。
他后來一直在想,是不是哪個程序出錯了?他應該待在家里的。上學去的時候,他總是很擔心,因為如果他離開媽媽,就無法掌握她是不是能活著。那些程序在學校不管用,因為很難執(zhí)行,學校有學校的紀律和程序。戴維嘗試過用學校的程序來代替,可是它們終究不同?,F(xiàn)在,媽媽為此付出了代價。
直到這會兒,戴維才哭了起來。他為自己的失誤感到羞愧。
(若 子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失物之書》一書,本刊節(jié)選,王 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