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本哈明·拉巴圖特
夜晚的園丁曾經是搞數學的,如今他談起數學,就像戒了酒的酒鬼談起酒,既渴望又恐懼。他說,他職業(yè)生涯的起步是很輝煌的,但后來,他讀到了亞歷山大·格羅滕迪克的著作,然后他就放棄了研究數學。格羅滕迪克是位真正的天才,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他革新了幾何學,自歐幾里得以來就沒有人做到過類似的事情,但后來他放棄了數學。當時格羅滕迪克四十多歲,正處于國際聲望的高峰期,而他給我們留下的那份獨特又令人困惑的遺產,其沖擊波仍在撼動這個學科所有的分支,可他拒絕討論這個,連提都不想提,直到四十多年后他離開這個世界。就跟夜晚的園丁一樣,格羅滕迪克也是活到一半,突然決定拋開家,拋開家人,拋開事業(yè)和朋友,隱居到比利牛斯山間,像僧侶似的。這就好比愛因斯坦剛創(chuàng)立相對論就放棄了物理,馬拉多納一拿到世界杯,就發(fā)誓再也不碰球了。當然,夜晚的園丁之所以決定拋下社會生活,不只是出于對格羅滕迪克的崇拜。他離了婚,很慘,跟唯一的女兒疏遠了,又被診斷出患有皮膚癌,可他堅持認為,所有這些,哪怕再痛苦,跟另外一些東西相比,都是次要的。他突然意識到,是數學——不是原子彈、計算機、生物戰(zhàn),或“氣候末日”——在改變我們的世界,頂多幾十年吧,我們將無法理解人類的意義。并不是說我們理解過,但情況越變越糟了;如今我們可以把原子掰碎,讓第一束光閃瞎我們的眼睛,我們可以預言宇宙的終結,用的只是幾個神秘的方程、圖形或符號,普通人是不懂的,盡管它們左右著我們的生活。然而不僅僅是普通人,連科學家自己都不再理解這個世界了。打個比方,就說量子力學吧,人類皇冠上的明珠,我們提煉出的所有物理理論中最精確、最美麗、涵蓋面最廣的一個?;ヂ摼W背后有它,“手機霸權”的背后也有它,它許諾的是只有神的智慧才能比擬的算力,它已經讓我們的世界改頭換面到一個認不出來的地步。我們知道怎么用它,它完美地運轉著,通過某種奇跡,然而,這個星球上沒有一個人,不管活人還是死人,真正明白它的原理,人腦無法應對其中的矛盾和悖論。就仿佛這個理論是憑空落到地球上的一樣,就好比它是源自太空的一塊獨石碑,而我們只是在它周圍爬著,不時摸摸它、朝它扔石頭和木棍,卻從來沒有真正地理解它——宛如猿猴。
所以,現在的他把全部精力放到了園藝上。他照料著自己的花園,也為鎮(zhèn)上的其他居民服務。據我所知,他沒有朋友,鄰居都覺得他是個怪人,可我更愿意把他當成我的朋友,因為有時候,他會在我家旁邊放上一桶混合肥,作為獻給我的花花草草的禮物。我的花園里最老的一棵樹是檸檬樹,樹的枝葉很密很厚。前不久,夜晚的園丁問我,知不知道檸檬樹都是怎么死的?假如它們撐過了干旱和病害、不計其數的蟲子、真菌和瘟疫的襲擊,晚年時,它們會因過度繁盛而死去。一旦抵達了生命的終點,它們會最后結出一大茬的檸檬。那年春天,它們的花苞會迸發(fā)出來,綻開巨大的花團,空氣中都是它們馥郁的甜香,隔著兩條街,你的喉嚨和鼻子都會發(fā)癢。然后所有果實會一同成熟,把整根整根的樹枝壓斷,再過一兩周,周圍的地上就都是腐爛的檸檬。多奇怪啊,他跟我說,都快死了,還能看到這樣的繁盛。讓人想到動物界里,數百萬條鮭魚在死前瘋狂交配,而幾十億條鯡魚用卵和精子把太平洋幾百公里的海岸都染成了白色。但樹木是種很不一樣的生命體,這種過度繁育的景象不像植物,倒像我們人類:無節(jié)制的增長,已然失控。我問他,那我的檸檬樹還能活多久?他說沒法知道,除非砍了它,數年輪。但誰會這么做呢?
(山有木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當我們不再理解世界》一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