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扎米亞金?劉文飛 譯
譯者按:葉夫蓋尼·扎米亞金(1884—1937)是1920年代蘇聯(lián)教父級的文學活動家之一,當時許多蘇聯(lián)作家都曾受到他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之影響;扎米亞金也是20世紀世界范圍內(nèi)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他的小說《我們》(1920)位列世界最著名的三大反烏托邦小說之首。
扎米亞金出生在俄國腹地坦波夫省的小城列別江,后考入彼得堡工學院造船系,1808年畢業(yè)后擔任工程師,同時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三年后便以中篇小說《縣城軼事》(1911)飲譽文壇。1916年,他作為海軍工程師前往倫敦,負責監(jiān)督建造俄國向英國訂購的軍艦,這段經(jīng)歷在他的小說《島民》(1917)中有所反映。十月革命后,扎米亞金積極投身新文學事業(yè),但很快就因其“資產(chǎn)階級趣味”和“文學同路人”的美學立場遭遇打擊。扎米亞金不久心生去意,于1931年流亡境外,六年后在巴黎去世。
扎米亞金的這篇《幕后黑手》寫于1929年,首刊于他創(chuàng)意編纂的文集《我們?nèi)绾螌懽鳌罚袑幐窭兆骷页霭嫔纾?930)。為編纂此書,他曾向高爾基、安德烈·別雷等人約稿,還親自擬定了下面這份調(diào)查問卷:
1,寫作的準備階段。其時長?
2,您主要使用哪些素材(自傳,書籍,觀察,筆記)?
3,您筆下人物的原型是否常為健在的人?
4,您創(chuàng)作的最初動機是什么(聽來的故事、約稿、一個印象等等)?這種情況在您作品中的具體體現(xiàn)。
5,您何時寫作:早晨、晚上還是夜間?一天最多工作幾小時?
6,大致的產(chǎn)出量,一個月幾個印張?
7,寫作時會服用麻醉藥品嗎,多大劑量?
8,書寫方式,是用鉛筆、鋼筆還是打字機?您會在寫作時畫圖畫嗎?手稿會抄寫幾遍?終稿上的修改多嗎?
9,是否事先擬定提綱,提綱的變化有多大?
10,您感覺最難寫的部分是什么,開頭、結(jié)尾,還是中間部分?
11,形象主要依據(jù)哪些印象來構(gòu)建(視覺印象、聽覺印象、觸覺印象等等)?
12,您會給自己提出一些音樂、節(jié)律方面的要求嗎?
13,您會通過大聲朗讀來檢查作品嗎(讀給自己聽還是讀給別人聽)?
14,在作品完成時您會有什么感覺?
15,作品再版時您會對文本進行修改嗎?
16,書評會對您產(chǎn)生影響嗎?
不難看出,扎米亞金的這篇文章也就是對這些問題作出的回答和解釋。
《幕后黑手》這篇寫于近百年前的創(chuàng)作訪談,今天讀來依然有趣,我們不僅能在其中發(fā)現(xiàn)一些能打開扎米亞金本人創(chuàng)作的鑰匙,能在其中感覺到扎米亞金一貫的理性、幽默和機智,而且還能感悟到一些亙古不變的寫作奧秘和審美邏輯。
臥鋪車廂的每間包廂里都有這樣一個骨質(zhì)小手柄,向右轉(zhuǎn)動是開燈,向左轉(zhuǎn)動是關(guān)燈,如果置于中間,一盞藍燈就會亮起,能映亮一切,但這藍光不妨礙入睡,也不會把人驚醒。在我睡覺、做夢的時候,意識的手柄在向左轉(zhuǎn)動;在我寫作的時候,手柄就置于中間,意識像藍燈在閃亮。我在紙上做夢,幻想在工作,它也像是在做夢,在以聯(lián)想的方式運動,但意識(即藍光)在左右這夢境。如在夢中,只要你一想到這是一場夢,只要你完全打開意識,夢就消失了。
沒什么比失眠更糟了,當開關(guān)壞了,無論您如何轉(zhuǎn)動,都無法熄滅充盈的意識,清醒的白光始終在糾纏不休地刺入您的眼睛。大約十年前,我曾有過這樣的文學失眠。在藝術(shù)之家的工作坊里,我開始講授“小說技巧”課程,我不得不頭一次從幕后打量了一下自己,之后一連數(shù)月,我始終無法寫作。一切似乎都很正常,鋪開一張干凈如白紙的床單,夢境似乎正飄然而至,可是突然一驚,我醒了,一切都消失了,因為我開始跟蹤(用我的意識)睡眠機制了,跟蹤節(jié)奏、音韻和形象,我看到了繩纜、構(gòu)件和幕后黑手的面孔。只有當我學會暫時忘記我是在寫作的時候,這種失眠才會結(jié)束。
聽到附近有人大聲說話,我就無法入睡,我需要緊緊關(guān)閉我的房門,獨自一人。我們也需要這樣做,以便夢見一個短篇小說、一個中篇小說或一部劇作。我樓下住著一個女孩,我從未見過她,但我已看見她很久了,并且認識她(稀疏的淺色頭發(fā)扎成一條小辮子,雀斑,鼠眼)。每天早上,當我坐到書桌后,她就會坐到鋼琴前,在一年半時間里她一直在演奏同一首練習曲。如果像神智學家所說的那樣真的存在一種“星際版畫”,那上面恐怕早就刻下了我對這女孩的殘酷報復,因為我已經(jīng)殺死她好幾次了。
最難的事是開始,是從真實的岸駛向夢。夢仍然是空靈的、脆弱的、朦朧的,無影無蹤,無論如何也抓不住,身邊的一切都礙事,不僅是樓下那個臉上有雀斑的女孩,還有我自己的呼吸,手中的鉛筆,寫得歪歪扭扭的一行字。香煙一根接著一根,直到白晝的世界被藍色的霧靄覆蓋(開關(guān)手柄置于正中)。 然后,一頁接著一頁,夢變得越來越強大,我的幻想的馬達轉(zhuǎn)速越來越快,脈搏加速,耳朵滾燙。最后,在某個工作日,真正的東西終于到來,已經(jīng)開始的夢會一直持續(xù)下去,揮之不去,你在走路的時候也會被它催眠,你始終會想著它,無論走在街上還是參加會議,無論在浴室、床上,還是在聽音樂會。然后你就知道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事,將來還會發(fā)生什么事,然后就工作得很順利了,如醉如癡。清晨,你趕緊喝下一杯最濃的茶,寫第一行字時的感覺就像在抽第一根煙。這種好胃口可以一直保持下去,不是普普通通的三小時,而是五小時,直到一向很晚才開始的彼得堡午餐的時間。但是,無論工作多么順利,無論我大腦中的車輪多么快地運轉(zhuǎn),到了晚上,我仍然會關(guān)掉電閘,讓機器停下,否則,我從經(jīng)驗中得知,我要到清晨才能入睡,這就意味著,第二天就徹底報銷了。
化學家們知道什么叫“飽和溶液”。玻璃杯里裝滿似乎無色的、普通的水,但只要再撒入一點鹽,溶液就會活躍起來,出現(xiàn)一些菱形體、針狀物和四面體,幾秒鐘過后,無色的水就變成了晶瑩的結(jié)晶體。當然,你有時也會處于不飽和溶液的狀態(tài),此時,一個偶然的視覺印象,車廂里的片段交談,報紙上的兩行文字,這些就足以形成好幾個印張的結(jié)晶體了。
一次,我從無色的、日常的彼得堡(它當時的名稱還是彼得堡[1] )出發(fā)前往坦波夫省,來到覆蓋著森林和黑土的列別江,來到一條長滿錦葵的街道,我上中學時曾在這條街上來回往返。我在一周后返回,途經(jīng)莫斯科,沿著帕韋列茨鐵路。在離莫斯科不遠的一個鐵路小站上我醒來了,拉開窗簾。緊貼著車窗外,一名車站憲兵的臉仿佛被鑲嵌在畫框里,在我眼前緩緩移動:低垂的額頭,熊眼一樣的小眼睛,可怕的三角形頜骨。我的眼睛及時捕捉到了站名:巴雷比諾。安菲姆·巴雷巴和中篇小說《縣城軼事》由此誕生。
我記得,在列別江,一位在郵局工作的筆友曾來見我。他說他家里有幾十斤詩作,他現(xiàn)在只給我試讀一首,這首詩是這樣開頭的:
我喜歡在月光下散步,
沐浴天竺葵的芬芳,
同時伸出一只手,
挽著年輕的美人,
她是塞茲蘭城的姑娘。
這五行詩讓我魂不守舍,直到我寫成中篇小說《阿拉德爾城》,其中心人物是詩人科斯佳·葉迪特金。
1915年,我到了北方,到過凱米、索洛維茨基島和索羅卡。我似乎收獲滿滿地回到彼得堡,馬上就開始寫作,可什么都寫不出來,因為還沒有開始結(jié)晶所需要的那最后一點鹽。這點鹽兩年之后才被放進溶液:我在火車車廂里聽到旅伴講了一個獵熊故事,聽說在遭到熊攻擊時唯一的保命方式就是裝死。于是,中篇小說《北方》就有了結(jié)尾,之后,從結(jié)尾反過來再到開頭,就有了整篇小說(這種情節(jié)的反向展開在我這里最為常見)。
1919年冬天,我在院子里值夜班,與我一同值班的同事是一位饑腸轆轆、已經(jīng)凍僵的教授,他抱怨沒有生火取暖的木柴:“看來不得不去偷木柴了!可全部的不幸就在于我不會去偷,我會死去,但不會去偷?!钡诙?,我就坐下來寫作短篇小說《洞穴》。
我非常清楚地記得短篇小說《羅斯》是怎么寫成的。這也是一個“人工授精”的例子,這個精子源自另一位畫家的創(chuàng)作(我們這類人常常是雌雄同體)。這位畫家就是鮑·米·庫斯托季耶夫[2] 。北風出版社寄給我一組他的畫,題為《俄羅斯人物圖》,要我寫篇評論。我不想寫這篇文章,因為我剛剛完成一篇評論尤里·安年科夫[3] 的文章(評他的《肖像》一書)。我把庫斯托季耶夫的畫作放在桌子上:修女,坐在窗口的美女,套著筒靴的商人,商鋪的“好伙計”……我盯著他們看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突然,他們復活了,我寫成了一個短篇小說,而不是一篇評論,小說中的主角全都是從庫斯托季耶夫的畫作中走出來的。
所有這一切都是“飽和溶液”的案例,所有的初步工作都發(fā)生在潛意識里,小說幾乎是不由自主地開始的,就像夢。小說產(chǎn)生的另一條路徑則近似強制催眠,我會成為我自己的催眠師。
這條路更難走,走起來也更慢。首先出現(xiàn)一個抽象的命題,一個思想,它久久地待在意識里,待在意識的上層,卻無論如何也不愿下樓,獲得血肉之軀。孕期會持續(xù)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可憐的母象大腹便便,步履沉重,而且還要持續(xù)兩年?。?。不得不嚴格控制飲食,只讀那些特定思想圈里的書或特定時代的書。
我記得,《跳蚤》的孕期就至少持續(xù)了四個月。當時的健康飲食為:俄國民間喜劇和童話,戈齊[4] 的劇作,哥爾多尼[5]? 的一些作品,滑稽海報,古代俄國的樺皮文獻,羅文斯基[6] 的書。而這部劇作的寫作,從第一行到最后一行,僅耗費五周時間。
為了走進阿提拉[7] 時代(為了寫作劇作《阿提拉》),則花了近兩年時間,不得不去閱讀數(shù)十種俄語、法語和英語著作,先后寫出三個版本。此劇未能被搬上舞臺,不過這完全無所謂,因為這一切都是為寫作一部長篇小說所做的準備工作。
裁好幾張紙,削尖化學鉛筆,備好香煙,我坐到書桌前。我只知道結(jié)局,或者只有一個場景,或者只有一個角色,但我需要五個角色,需要十個角色。在第一張紙上,通常會出現(xiàn)化身,即我需要的那些人物的化身,要為他們的相貌畫出草圖,直到我清楚他們每個人如何走路,如何微笑,如何吃飯,如何說話。一旦他們?yōu)槲叶盍似饋?,他們自己就會開始準確無誤地行動,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們就會開始犯錯,但他們每個人都在犯可以犯的錯,都在犯應該犯的錯。我試圖重新教育他們,我試圖按照計劃創(chuàng)建他們的生活,但如果他們是活人,他們就肯定會推翻為他們設想好的所有計劃。往往在寫到最后一頁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我的(他們的,我的那些角色的)結(jié)局。有時,甚至在我明知結(jié)局的時候,在整部作品從結(jié)局開始寫起的時候,我還是不知道結(jié)局最終會是什么樣子。
比如,在寫作中篇小說《島民》時就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一位英國朋友告訴我,倫敦有一些人以一種很奇怪的職業(yè)為生,就是在公園里抓情人。這種抓捕場景在我看來就像是一個非常合適的結(jié)局,能演繹出一個復雜的小說情節(jié),可是后來令我驚訝的是,這部小說的結(jié)局卻與最初的計劃大相徑庭。小說的主人公坎布爾拒絕成為我想讓他成為的那種無賴。
需要指出的是,從這篇小說文本中刪除的第一種結(jié)局,后來獲得了自立門戶的權(quán)利,這便是短篇小說《捕人者》。
有些人到幕后來看我,不僅僅是出于好奇,也是為了探究幕后的情況,對于這些人,我在“附錄”中附上了《島民》的初稿,有人物肖像草圖、筆記片段、故事提綱和臨時性的結(jié)局。舞臺后門的入口上方通常會掛著一個牌子,上書“閑人免進”。我在“附錄”中摘下了這個牌子:愿者皆可入。
編輯部的門上有一行字:“接待時間自2點至4點。”我遲到了,已經(jīng)4點半了,因此我進門的時候已經(jīng)驚慌失措,接下來情況更糟。桌邊坐著伊萬諾夫-拉祖姆尼克[8] ,他身邊還有一個膚黑、齒白、頭發(fā)蓬松的吉普賽人,我剛一自報家門,這個吉普賽人就跳了起來:“啊,原來這就是您啊?我衷心地感謝您!您可把我姨媽害苦了!”
“什么姨媽?在哪兒?”
“就是《縣城軼事》里的切博塔里哈啊,您說在哪兒!”
這個吉普賽人原來就是普里什文[9],我和普里什文原來是同鄉(xiāng),切博塔里哈原來就是普里什文的姨媽……
普里什文的這位姨媽我在童年時不止一次見過,她一直堅定地附著在我身上,也許正是為了擺脫她,我才不得不把她從我身上摘下來,扔進了小說。我不了解她的生平,她的所有奇遇都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不過她的確有一家皮革廠,她的相貌也被寫進了《縣城軼事》。我在小說中幾乎原封不動地保留了她的真名實姓,我無論如何嘗試,都無法給她另起一個名字,就像面對普里什文,我只能叫他“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10] 。順便說一句,這也是一個定律:姓名是與小說人物密不可分的,一如姓氏與活人密不可分。這也不難理解:如果姓名能被感覺出來,選得正確,那么這個名字中一定會響徹著這個小說人物的聲音特征。
與普里什文姨媽有關(guān)的這件事是個特例,我的寫作通常是沒有原型的。即便偶爾有人從外部世界闖入我的世界,他們也都徹底改頭換面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們身上有誰的影子。不過,既然通向幕后的入口今天已經(jīng)打開,我就不妨來展示幾個這樣的影子,不過他們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
記得我有一次把中篇小說《阿拉德爾城》讀給列米佐夫[11] 聽。列米佐夫一邊聽,一邊在一張紙上畫了幾個魔鬼。我至今仍不清楚他是否看了出來,阿拉德爾城的這位魔鬼學研究專家、《魔鬼傳》的作者彼得神父與作家列米佐夫很是相似。
短篇小說《不走正道的人》中那位死于街壘戰(zhàn)的永恒大學生謝尼亞直到今天還健在,他就是我的大學同學戈某某。小說中沒有他的外貌,也沒有他真實的生平故事,但小說的基調(diào)卻源自此人。
他后來成為了一個書迷團體的創(chuàng)建人。在革命后的最初幾個饑荒年頭他經(jīng)常來找我,總是帶著一大捆書,這是他用最后一筆錢,用把褲子賣給一個韃靼人得來的錢買下的書。后來,他又面目全非地再次現(xiàn)身舞臺,成為《1917年的馬邁》一劇中的角色,他也出現(xiàn)在短篇小說《馬邁》中。
還有一次,我又回到了從前的中學時代:一個春日,復活節(jié)前夕,我走進克尼佩爾家所在的大院。我驚呆了,因為院子中間的架子上支著一只盆,上校本人挽起衣袖站在盆邊,一個勤務兵在他身邊幫忙。盆里打了五十只雞蛋,上校正在為復活節(jié)的餐桌準備蛋糕。這個場景在我腦海里待了十五年,直到十五年之后,《偏遠之地》中的將軍美食家阿贊切耶夫才從這一場景中脫穎而出,就像種子發(fā)出了芽一樣。
這篇小說還引起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小說發(fā)表后,我兩三次遇見之前在遠東待過的軍官,他們向我保證,他們認識小說中寫到的一些人,那些人還健在,他們真名是某某某,在什么地方發(fā)生過某某事。可是,我往東的旅程最遠也沒有越過烏拉爾,所有這些“還健在的人”(除了作為其中十分之一的阿贊切耶夫)僅出現(xiàn)在我的想象中,整部小說中只有“春蠶俱樂部”那一章的素材是我聽來的故事?!澳谀膫€團隊服役過?”“我哪個團隊也不在。我沒服役過。”“得了!您是在騙人吧!”
“騙人”,原來,一位從未謀面的人也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歷創(chuàng)造出他心中那些活生生的人來。書桌上的動物界和植物界遠比人們想象的更豐富,它們尚未得到充分研究。
無論如何,我需要的人物終于來了,他們現(xiàn)身了,但他們?nèi)猿嗌砺泱w,他們需要穿上文字的外衣。
文字中有色彩,有聲音,繪畫和音樂并肩前行。
在文本的第一頁,就必須確定整個音樂結(jié)構(gòu)的基礎(chǔ),聽到整部作品的節(jié)奏。很少能夠馬上聽到它,我?guī)缀蹩偸且训谝豁撝貜蛯懮虾脦状危ɡ纾≌f《偏遠之地》有過四個不同的開頭,《島民》有兩個,《阿拉德爾城》有六個)。這不難理解,因為在解決節(jié)奏問題時,一位小說家所遭遇的問題遠比一位詩人所遭遇的問題更艱難。詩歌的節(jié)律早已得到研究,有相應的法典和戒律,可在小說中犯下節(jié)律之罪的人至今仍不受審判。甚至連最細心的語言音樂研究家安德烈·別雷也會在分析小說節(jié)奏時犯錯,因為他把詩歌的音步強加給了小說(他的毛病,即冗長的抑抑揚格,就由此而來)。
我很清楚,詩歌節(jié)律和小說節(jié)奏之間的關(guān)系,就相當于算術(shù)和微積分之間的關(guān)系。在算術(shù)中我們進行簡單的計算,在微積分中我們則要面對和以及數(shù)列。散文的音步不能用重讀音節(jié)之間的距離來衡量,而要依據(jù)重讀單詞(邏輯上的)之間的距離。就像在微積分中一樣,在散文中,我們不再處理常量(如在詩歌和算術(shù)中那樣),而要處理變量,因為散文中的格律永遠是一個變量,它永遠是時而加速、時而減速的。當然,加速和減速也并非偶然,它們?nèi)Q于文本中情感語義的加速和減速。
試以兩個句子為例:“越來越深,越來越安靜了?!边@就是減速;“突然出現(xiàn)一輛汽車。”這就是加速,突如其來(一系列不帶重音的、因此語速很快的音節(jié)形成加速)。[12]
當這兩個句子被寫進小說,數(shù)學就當然只是一盞藍燈,節(jié)奏是由潛意識選定的,但這是正確的選擇。僅需要把第一個句子中的“тишь”換成“тишина”,減速的感覺就被破壞了;第二個句子也可以寫成“一輛汽車突然開了過來”,但如此便不再具有那種突如其來的感覺了。
借助元音可以解決另一個問題,即如同節(jié)奏一般的詞序的運動感,用別雷的話來說就是句子的“呼吸”。元音上升就是吸氣: у-о-е-а-ы-и;在元音從и下降至低沉的閉元音у時,就是吐氣。我不久前才真正聽出這種呼吸,但自從我聽出這種呼吸之后,再讀一個內(nèi)在含義表現(xiàn)上升、元音結(jié)構(gòu)卻呈下降趨勢的句子,或是一個由于多次出現(xiàn)的 а而海拔不斷升高、但就其含義而言卻應該石沉水底的句子,我便會感到十分痛苦。
在我看來,短篇小說《水災》就有兩個正確使用節(jié)奏的例句?!耙黄o謐,只有壁鐘在墻上滴答作響,在索菲婭心中作響,在每個地方作響?!焙粑氏陆第厔荩缓笾饾u停止(元音排列為и-и-е-о-у)。“索菲婭感到她臉上流淌著溫暖的淚水,身上流淌著溫暖的血……她躺在那里,溫暖,幸福,濕潤,就像大地……”元音從低沉的y向大開口的a的不斷運動,呼應著人內(nèi)心的發(fā)現(xiàn)和釋然。
輔音則是靜態(tài),是大地,是物質(zhì)。比如,如果說我不僅能看到風景,而且還能聽到風景,那么這風景就是用輔音演奏出來的?!办F,像棉絮一樣讓人喘不過氣來,像是被裹纏住的腳步聲奇怪地響起,似乎有人寸步不離地跟在后面……”這句話(選自《島民》)中布滿陰暗、低沉的輔音 д 和т?!扒镲L在肆虐,在呼號,在抽打,從海面上飛來一只巨大的灰鳥。”風儲存在輔音c和結(jié)尾的輔音ц里面?!啊瓬嘏臏I水……溫暖的血……她躺在那里,溫暖,幸福,濕潤,就像大地……”(《水災》),這里的每個單詞里都有濕潤的輔音л。
我還利用輔音建立起了人物外在的聲音特征。例如在《島民》中,這個手法就得到了很好地貫徹:小說中的每個人物都能呼應其外表的旋律??膊紶?,從他的名字開始,其中就充滿笨拙、執(zhí)拗的輔音б, л, р(“巨大的方形皮鞋像貨運拖拉機一樣行走……”“坎布爾的上唇怨恨地、孩子般地耷拉著……”);在杜利牧師這里多用兇狠的輔音з和с(“每當杜利先生露出謹慎的金色微笑,他的牙齒就會露出八頂王冠……”);在坎貝爾夫人這里則是逢迎的、匍匐的輔音ч, ш, в(“兩片薄薄的、寬得非同尋常的嘴唇就像兩條軟體蟲,在扭動爬行,尾部上下擺動……”)。
畫面呢,被忘了嗎?不,你在寫作時必須同時具有聽覺和視覺。既然存在聲音的旋律,那么也就應該存在視覺的旋律。同樣是在《島民》中,坎貝爾的主要視覺形象就是一臺拖拉機;坎貝爾夫人的視覺形象是軟體蟲(雙唇);杜利夫人是一副夾鼻眼鏡;律師奧凱利與哈巴狗是雙胞胎。在《北方》中,人物也都有其對應物:科爾托馬是一個自鳴得意、閃閃發(fā)光的茶炊;科爾托米哈是一只從手上摘下來扔在一旁的手套。在《水災》中,索菲婭是一只鳥,甘卡是一只貓。每個這樣的視覺旋律都與透鏡中的焦點相同,在這里,與這個人物相關(guān)的各種形象均相交于同一個焦點。
我很少使用單獨的、偶然的形象,它們不過是一些火花,只能活一秒鐘,然后就熄滅了,被遺忘了。偶然形象的出現(xiàn),是因為不會聚焦于一點,不是真正地看見,真正地相信。如果我堅信一個形象,這個形象就一定會誕生出一系列衍生形象,就會借助一段段文字和一張張手稿長成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在一個篇幅不大的短篇小說中,形象也可能是完整的,能從頭至尾覆蓋整篇小說。1919年,黑暗、荒蕪、回蕩著槍聲的街道上,一幢亮著燈火的六層大樓,我曾把它視作大海中的一艘艦船。我對此深信不疑,這個艦船形象后來就決定了短篇小說《馬邁》的整個形象系統(tǒng)。
在短篇小說《洞穴》里,情況也是如此?!端疄摹分械那闆r要更復雜一些:我在這里試圖在兩個不同層面展示水災這一整體形象,即真實的彼得堡水災是內(nèi)心的水災之反映,這個短篇的所有主要形象全都融匯進了這兩種水災。
沒有一個次要的細節(jié),沒有一個多余的特征,只有實質(zhì)、精華和合成,這些東西能在百分之一秒的時間里讓眼睛睜開,當所有的情感都被聚焦、壓縮和銳化。如今的讀者和觀眾能夠用語言來闡釋圖畫,用圖畫來闡釋詞語,他們自己的闡釋必將更深地嵌入他們的肌體,在他們體內(nèi)有機地生長。這就是藝術(shù)家和讀者或觀眾一同走向共同創(chuàng)作的路徑。
這段話是我?guī)啄昵霸谠u論尤里·安年科夫和他的畫時寫下的話。我指的不是安年科夫,而是我們,而是我自己,我想說明,語言的繪畫在我看來究竟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有一次,我強烈地感覺到我失去了一只手——我失去了第三只手。那是在英國,在我第一次駕駛汽車的時候,在同一時間里,我需要握住方向盤、換擋、踩油門和按喇叭。早年,在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也經(jīng)歷過這種事,要同時操控情節(jié)的運動、人物的情感、人物的對話、音調(diào)、形象和節(jié)奏,這簡直難以想象。之后我確信,有兩只手就絕對可以駕駛汽車了。 當大多數(shù)復雜的動作變成下意識的、條件反射性的動作,兩只手就足夠用了。汽車司機的這種感覺或遲或早也會出現(xiàn)在書桌旁。
我此刻所舉的這個汽車司機的形象,當然是不可信的,不準確的。只能在幕后用一用這個形象,在舞臺上,在小說中,我可能會把這樣的形象刪去。
這個形象不可信,因為一個好司機即便在倫敦也能準確無誤地駕駛他的汽車,從斯特蘭德開到尤斯頓路。而我在紙上開到尤斯頓路,再返回斯特蘭德,然后把同樣的路線再走一遍——可能要到第三次,我才能把我的乘客送到目的地。似乎,一篇已經(jīng)寫到結(jié)尾的東西對我來說還沒有結(jié)束,我一定要從開頭、從第一行起再重寫一遍,如果我對它還是不滿意,就會一次又一次地重寫(我記得,短篇小說《土地測量員》我就改寫了五次)。這同樣適用于長篇小說、短篇小說、中篇小說和劇本,甚至適用于一篇文章,因為文章對我來說也是一個短篇小說。好像我寫起劇本來最輕松,因為在這里,我的眼睛不會由于貪婪而四處張望,語言的可能性也受到了人物對話的限制。
改寫的緩慢過程是非常有益的,因為有時間再仔細看一看所有的細處,修改它們,趁這部作品還沒有變涼,還沒有僵硬,一切多余的東西都馬上扔掉。這些“多余的東西”本身可能是好東西,可是當它們不是必不可少的時候,當這部作品沒有它們也能行的時候,它們就應該被無情地刪除。如果我們在汽車里裝上一個毫無必要的手柄,只是因為它閃閃發(fā)光,豈不荒唐?除了闌尾之外,人體內(nèi)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因此一有機會,醫(yī)生就會把闌尾切除。 大多數(shù)情況下,那些描寫和風景,如果無法成為能傳導人物心理活動的手柄,就是闌尾。切除它們的手術(shù)是會帶來痛苦的,就像任何一臺手術(shù)一樣,但這樣的手術(shù)畢竟是必要的。
我的手稿會騙人,因為其中很少更正、粘貼和涂改,一切似乎都很輕松。但這只是“似乎”,所有的艱難都隱藏在幕后,每個句子我都會先在腦海里琢磨十來遍,然后才把它剪裁下來,放在紙上。我從來不會留下未完成的句子和場景。已經(jīng)寫成的東西,第二天我可能又不滿意了,我就會重寫,但今天它對我而言必須是完成的,否則我就無法繼續(xù)前進。
我?guī)缀鯊牟粚σ呀?jīng)寫成的作品進行大刀闊斧的修改。我已經(jīng)信賴作品中的人物了,我能看見他們,他們栩栩如生,關(guān)于他們所寫下的一切都已經(jīng)是他們的歷史,而歷史是無法更改的,因為它已成為一種存在。歷史中的有些東西可能會被淡忘,也就是被刪除,關(guān)于歷史的回憶也可能被粉飾,僅此而已。
在完成的手稿上所做的更正,就是對歷史回憶的粉飾。此類更正通常表現(xiàn)為對修飾語、形象、音調(diào)、單詞位置的改動。每次再版都會新做一次修訂,作品的年齡并不能使它躲過被修改的命運。去年夏天,在我編選我的《文集》時,所有作品都被重新打磨了一遍。對《跳蚤》《偏遠之地》《阿拉德爾城》修改最多(比如在《阿拉德爾城》中,書頁上的空白處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修改詞句)。
順便說一句,這也是一個機會,使我可以回顧一下我十五年來走過的路,比較一下我過去和現(xiàn)在的寫作方式。原來,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艱難都是為了讓我最終寫得簡潔(如《漁船》《水災》)。形式的簡潔對我們這個時代而言是一種法定,但這種簡潔寫作的權(quán)利卻需要自己去爭取。另一個簡潔則比盜竊還要糟,其中含有對讀者的不尊重:“干嗎要浪費時間呢,糊弄一下就得了,反正他們會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的?!?/p>
我花費了很多時間,可能比讀者所需的還要多很多。但這很有必要,對于一個我所知道的最苛刻、最挑剔的評論家而言很有必要,這個批評家就是我自己。我始終無法欺騙這位批評家,直到他說,該做的一切都已完成,但還是不能畫句號。
如果說我也考慮別人的意見,那也只考慮我熟悉的那些同行們的意見,他們清楚一部長篇小說、一個短篇故事和一部劇作是如何寫成的,他們自己也寫作,而且寫得很出色。對我而言,不存在其他的批評,我不明白怎么會有其他的批評。試想,一個風風火火的小伙子來到一家工廠,來到一家造船廠,他一生中從未畫過一張造船圖紙,可是他卻突然開始教工程師和工人們?nèi)绾谓ù?,這個年輕人肯定會被立即趕出門去。
出于心軟,我們不會這樣做,盡管這樣的年輕人有時會妨礙我們的工作,就像夏天的蒼蠅。
注釋:
[1]在扎米亞金寫作這篇文章時,彼得堡已更名為列寧格勒。——譯注
[2]鮑里斯·米哈伊洛維奇·庫斯托季耶夫(1878—1927),俄國畫家?!g注
[3]尤里·帕夫洛維奇·安年科夫(1889—1974),俄國畫家?!g注
[4]卡洛·戈齊(1720—1806),意大利劇作家,《圖蘭朵》的作者?!g注
[5]哥爾多尼(1707—1793),意大利劇作家?!g注
[6]德米特里·亞歷山大羅維奇·羅文斯基(1828—1895),俄國藝術(shù)史家?!g注
[7]阿提拉(406—453),古代亞歐大陸匈奴人領(lǐng)袖,被歐洲人稱為“上帝之鞭”?!g注
[8]伊萬諾夫-拉祖姆尼克(1878—1946),俄國批評家。——譯注
[9]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普里什文(1873—1954),俄國作家?!g注
[10]用普里什文的父稱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稱呼普里什文是表示尊敬?!g注
[11]阿列克賽·米哈伊洛維奇·列米佐夫(1877—1957),俄國作家?!g注
[12]此處及下文談及的俄語散文中使用不同元音和輔音造成的不同節(jié)奏,在譯文中無法傳達?!g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