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敦煌文獻語言大詞典》是一部收錄敦煌吐魯番文獻特色語詞和疑難俗字的大型學術詞典,全書530萬字。該書在收詞、釋義、引證、按語等方面都有自己的特色。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編寫體例方面的嘗試和創(chuàng)新,包括創(chuàng)建字詞群、運用三重證據(jù)法、引用第一手資料、回答“為什么”等四個方面。文章就此做了系統(tǒng)全面的介紹。
關鍵詞 敦煌文獻 吐魯番文書 字詞 詞典
敦煌文獻的發(fā)現(xiàn),是中國近代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在很大程度上改寫了整個中國學術文化的歷史。從語言文字的角度而言,敦煌文獻的重要價值也不容低估。如眾所知,總數(shù)約七萬號的敦煌寫卷,佛教文獻占了絕大多數(shù),但其中也包含大批久已失傳的中國人造的所謂“疑偽經(jīng)”,還有數(shù)量繁夥的通俗文學作品、道經(jīng)、通俗辭書以及案卷契約、書儀等社會經(jīng)濟文書。由于這些文獻或文書具有“民間”“半民間”性質(zhì),從而為新字新詞新義“施展身手”提供了廣闊的天地。我們隨便打開一個敦煌寫卷,無論是佛教的還是世俗的,往往都可見到若干新鮮的語言成分。這是語言文字研究領域無比珍貴的第一手資料,亟待我們進行系統(tǒng)全面的搜集和整理,其中最重要的手段就是大型辭書的編纂。
與此同時,隨著世界范圍內(nèi)絕大多數(shù)敦煌文獻資料刊布,敦煌文獻的整理研究也邁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一百多年來,我國敦煌學人焚膏繼晷,相繼在文本整理方面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巨大成績,為各個學科的研究提供了一大批有用的資料。但由于敦煌文獻主要是以寫本的形式保存下來的,讀者使用時存在不少困難。一般認為,研閱敦煌文獻有四大障礙:一是敦煌寫本多俗字,辨認不易;二是敦煌文書多俗語詞,理解不易;三是敦煌卷子多為佛教文獻,領會不易;四是敦煌寫本有許多殊異于后世刻本的書寫特點,把握不易。所以敦煌文獻校理的難度,比刻本文獻要大得多,一些敦煌文獻整理著作的質(zhì)量還不盡如人意。為進一步提高敦煌文獻整理研究的水平,推出一批可資參考的工具書已成為當務之急。
事實上,語言學界早就注意到敦煌文獻在語言研究方面的巨大價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蔣禮鴻先生就撰作了劃時代的名著《敦煌變文字義通釋》(蔣禮鴻 1959/1997),對變文中的一些他認為“不容易知道它的意義”的語詞從縱橫兩方面進行了“通釋”,為正確校讀、理解變文的字句做出了極大的貢獻。后來他又領銜主編《敦煌文獻語言詞典》(蔣禮鴻 1994),收詞的范圍略有擴大。在蔣先生的影響下,當年郭在貽、項楚先生等一批中年學者及不少年輕學子也陸續(xù)加入到敦煌文獻語詞考釋的隊伍中來,不但范圍多所拓展,成果亦頗可觀。但此前的敦煌文獻字詞考釋論著所釋對象基本局限于變文、王梵志詩、歌辭等通俗文學作品,而數(shù)量更為龐大的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佛教文獻、道教文獻卻基本上沒有得到關注。正是因為存在種種局限,使得我們對敦煌文獻的校讀還頗有隔閡,對一些方俗詞語的詮釋尚多誤解。加上已有的敦煌文獻詞語考釋成果大多散布在報刊或專著的行文之中,讀者尋檢利用不便。所以很有必要在匯集前賢成果的基礎上,把詞語收集考釋的范圍擴大到所有敦煌文獻,編纂一部集大成的敦煌文獻語言詞典。
正是為了回應學術界的迫切需求,2000年,作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的重點項目,《敦煌文獻語言大詞典》(以下簡稱“本書”)的編寫工作正式啟動。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不懈努力,該書終于進入最后的排版階段,即將由四川辭書出版社出版。作為一部500多萬字的大型學術詞典,該書在收詞、釋義、引證、按語等各方面都有自己的特色。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編寫體例方面的嘗試和創(chuàng)新,包括:1. 創(chuàng)建字詞群;2. 運用三重證據(jù)法;3. 引用第一手資料;4. 回答“為什么”。下面試做歸納和介紹。
一、 創(chuàng)建字詞群
信息社會,各種“群”流行,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很多便利。其實字詞也有群。漢字從《說文解字》的9353字發(fā)展為今天的幾十萬字(正在編纂的《字?!窊?jù)說收字總數(shù)達32萬),其中很多后來的字都是在同一個母字的基礎上孳乳演變產(chǎn)生的,新字與母字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漢字如此,詞語也是如此。假如把那些僅僅是因為形變或借音產(chǎn)生的異體字、通假字、異形詞歸并起來加以解釋,那對探求字詞的來龍去脈,對詞義的解釋,對讀者的理解消化,都會方便很多。為此,本書凡例規(guī)定:
字頭下先列單字條目(字頭本身也屬被釋條目的,次于字頭排列;其次為異體俗字條目,按字形演變的脈絡為序,與正字關系近的在前,遠的在后;再次為通假字條目,按筆畫數(shù)多少為序),后列多字條目。單字條目和多字條目正條的字頭或詞頭放在【】內(nèi)。多字條目的異形詞或假借字條目一律排在正條之下,其字頭或詞頭放在〖〗內(nèi)。
根據(jù)這樣的設計,本書以現(xiàn)今通行的繁體字為字頭,字頭按音序排列,異體俗字、同音別字條目與其正字、本字條目全都排在一起,形成一組組字群或詞群。具體而言,主要含括異體字群、通假字群、異形詞群三種類型的小群。
(一) 異體字群
群內(nèi)各條是異體俗字關系,變化的原因主要與字形有關。如Z部“責”字下的一組:
【嘖】同“責”。斯315號《優(yōu)婆塞戒經(jīng)》卷三:“雖親付(附)人,人不見信,常為賢圣之所呵嘖?!逼渲械摹皣K”字《金藏》廣勝寺本等傳本作“責”。伯2245號慧述《四分戒本疏》卷三索美食戒第四十:“此戒因跋難陀從檀越索雜食,被譏訶嘖,比丘舉過,因制此戒?!彼?073號《廬山遠公話》:“于是道安聞語,作色動容,嘖善慶曰:‘亡(望)空便額!我佛如來妙典,義里(理)字?!队衿まu部》:“這,宜箭切,迎也。”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四《阿毗達磨俱舍論》第十一卷音義:“適被,《三蒼》古文作這,同,之赤、尸亦二反,適,近也,始也,往也?!逼溆米髦甘敬~大約肇始于唐代。北宋初郭忠恕《佩觿》卷上稱俚俗“迎這之這魚變翻為者回”,“其順非有如此者”,系這一用法最早被古人所記載。但敦煌寫本中此字也用“者”“”“堵”“赭”“拓”“遮”等字來記錄,可見這一用法的“這”當時還沒有完全通行。
【者】同“這”。指示代詞,表近指。伯3911號《望江南》:“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伯2653號《燕子賦》:“鳳凰云:‘者賊無賴,眼惱(腦)蠹害,何由可奈!”◎按《說文·白部》:“者,別事詞也?!倍斡癫米ⅲ骸胺菜渍Z云者個、者般、者回,皆取別事之意,不知何時以迎這之這代之。這,魚戰(zhàn)切?!薄罢摺币苍S是近指指示代詞“這”的早期形式。
【】同“這”。指示代詞,表近指。俄弗96號《雙恩記》:“八方禮義曾無亂,四海風儀別有情。是以世尊憐事,長于此處說真經(jīng)。”◎按:“”當是受“者”“這”的交互影響產(chǎn)生的增旁俗字。
【堵】通“者”。指示代詞,表近指。伯3833號《王梵志詩·天下惡風俗》:“尸櫪陰地臥,知堵是誰家?”◎按:“堵”字《說文》從者得聲,《廣韻·馬韻》有章也切一讀,與“者”字在同一小韻,故二字可通用。
【赭】通“者”。指示代詞,表近指。斯516號《歷代法寶記》:“詵云:‘赭回好好更看去也。即當處依法想念不生。其三藏于三界內(nèi)尋看,竟不可得?!?/p>
【拓】zhè 同“這”。指示代詞,表近指。北敦14666號(新866)《李陵變文》:“左右對曰:‘大王自將十萬人來覆五千,不蓋其榮,返(反)昭(招)挫褥(辱),拓回放,后度還來,小弱(若)不誅,大必有患?!?/p>
【遮】zhè 同“這”。指示代詞,表近指。龍48號《悉達太子修道因緣》:“太子聞之:‘世人總還如此,為復只遮一人?其人云:‘世人并皆一般。”斯3872號《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我此病,似花榮,葉若黃金葉又青。及到遮身今有疾,何殊枯樹即須傾。”斯2144號《韓擒虎話本》:“尀耐遮賊,臨陣交鋒,識認親情,壞卻阿奴社稷?!薄虬辞宓詾锻ㄋ拙帯ふZ辭》“這個”條下云:“這亦作遮。”
本組共“這”“者”“”“堵”“赭”“拓”“遮”七條,指出用作指示代詞表示近指的“這”也許來源于《說文》釋“別事詞”的“者”,敦煌寫本中此詞用“這”“者”“”“堵”“赭”“拓”“遮”等字來記錄,其中“”以下四字僅見于敦煌寫本,它們都只是記音字,可見這個字當時還沒有定形。
又如F部“傅”下的一組:
【傅】搽,涂抹。伯3596號背《醫(yī)藥方·療惡腫方》:“火游,腫赤者是,大黃、慎火草合搗,~之,良?!庇址剑骸笆[附骨,取草麻人搗傅疽腫,亦差?!庇织熑改糠剑骸吧割^血傅目,(燥?)痛止?!薄虬础稄V雅·釋言》:“傅,敷也。”“傅”“敷”音近義通,古書皆可用于涂抹之義,但從傳世文獻的實際使用情況來看,古多用“傅”,且“傅”的始用時間也早于用“敷”。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八《鞞婆沙阿毗曇論》第一卷音義:“傅采,方務反,傅謂涂附也,傅藥、傅粉皆作此,論文作拊,麩主反,拊,拍也。非此用也。下且在反,采猶彩色?!笨蓞?。
【拊】通“傅”。搽,涂抹。伯3596號背《醫(yī)藥方·療失音不語方》:“芥子熬,持末,酢和,拊頭一周,衣覆之一日,衣解,效?!庇只馃彿剑骸耙葬槾趟倪?,用疏(硫)黃面園(圍)四畔,灸,以痛為候。搗沙(篩),拊上,急果(裹),經(jīng)宿,連根自出?!彼?618號《大般涅槃經(jīng)》卷五:“譬如有人,為毒箭所射,多受苦痛。值遇良醫(yī),為拔毒箭,拊以妙藥,令其離苦,得受安樂。”后例“拊”字異本北敦1131號及北敦2838號《大般涅槃經(jīng)鈔》同,斯5384號作“傅”?!虬矗骸稗浴薄案怠薄胺蟆币艚?,古多通用?;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二五釋云公《大般涅槃經(jīng)音義》第五卷:“傅以妙藥,傅音浮務反,附也,涂藥也。經(jīng)文多作拊字,芳甫反,拍也,非此義也?!薄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臣意即以寒水拊其頭,刺足陽明脈,左右各三所,病旋已?!彼抉R貞索隱:“拊,音附。又音撫?!边@個“拊”疑亦當讀作“傅”或“敷”,“以寒水拊其頭”即所謂冷敷也。參上條。
【】通“傅”。搽,涂抹。斯1966號《大般涅槃經(jīng)》卷五:“譬如有人,為毒箭所射,多受
苦□(痛)?!酢酢酰ㄖ涤隽迹┽t(yī),為拔毒箭,
以妙藥,令其離苦?!薄虬矗骸?/p>
”當為“拊”字俗訛。參上條。
【附】通“傅”。搽,涂抹。伯3596號背《醫(yī)藥方·療久噎方》:“燒馬齒草灰附之。又方,燒末鹽灰附之?!庇织熦i啄噎方:“取豬鼻燒作灰,附之,差?!辈?930號《醫(yī)方書·治咽喉痛方》:“韭一掘(握),細切,熬熱,用酢和,附上,似冷易之?!彼?032號《佛說如來成道經(jīng)》:“大眾不樂樂,獨自不拪拪(恓恓);將刀斫不恨恨,附藥療不治治(咍咍)。”◎按:“附”“傅”音近,可以通用。胡適舊藏《降魔變文》:“如來將刀斫不恨恨,塗藥著不該該(咳咳)?!逼渲械摹皦T”與前揭《佛說如來成道經(jīng)》例的“附”異文同義,可以比勘。參上條。
【薄】通“傅”。搽,涂抹。伯3596號背《醫(yī)藥方·療發(fā)腫方》:“馬糞薄,干即易?!薄虬矗骸氨 薄案怠蓖瑥膶牭寐暎止磐ㄓ?。晉干寶《搜神記》卷二“夏侯弘”條:“爾時比日行心腹病,無有不死者。弘乃教人殺烏雞以薄之,十不失八九。今治中惡,輒用烏雞薄之者,弘之由也?!逼渲械摹氨 币嗤ㄗ鳌案怠薄?/p>
【浮】通“傅”。搽,涂抹。伯2838號背《云謠集雜曲子·內(nèi)家嬌》:“寶裝玉鳳金蟬,輕輕浮粉,深深長畫眉綠。”◎按:“傅”字《廣韻·虞韻》有芳無切一讀,“浮”字在尤韻,縛謀切,唐五代西北方音尤類唇音讀如虞、模二韻,故“浮”“傅”音近通用。
本組主條“傅”,下列“拊”“”“附”“薄”“浮”五條,指出“”應為“拊”字俗訛,其余四字則皆為“傅”或“敷”的通假字。“傅”“敷”音近義通,古書皆可用于涂抹之義,但以作“傅”為近正?!案健薄案 薄啊钡倪@一用法大型辭書失載,而上引《史記·扁鵲倉公列傳》的“拊”字則多被釋作“附著”,實誤。
(三) 異形詞群
群內(nèi)各條是異形詞關系,變化的原因與字音或字形有關。如Z部“戰(zhàn)”字下的一組異形詞:
【戰(zhàn)掉】zhàndiào 恐懼發(fā)抖。伯3092號《受八關齋戒文》:“聞說名字,即便驚萼(愕),慚愧徹骨,遍體血見;或身心戰(zhàn)掉,百脈汗流,怕怖不安,藏身無地?!焙m舊藏《降魔變文》:“兩個相諍語未訖,中途忽遇首陀天。面上紅顏千道皺,眼中冷淚狀如泉。手駐(拄)千年靈壽杖,戰(zhàn)棹來迎太子前。”后例“棹”乃“掉”的形誤字。◎按:失譯人名(在后漢錄)《大方便佛報恩經(jīng)》卷二對治品第三:“爾時大施主游行觀看,見諸眾生饑餓顦顇,羸瘦戰(zhàn)掉,氣力虛微,顏貌顦顇,頭發(fā)蓬亂,形體瘦黑?!笨蓟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三十《分別緣起初法門經(jīng)》下卷音義:“戰(zhàn)掉,下條尿反,《考聲》云:掉,動也。賈注《國語》:掉,搖也?!墩f文》從手、卓聲?!?/p>
〖戰(zhàn)悼〗同“戰(zhàn)掉”。斯328號《伍子胥變文》:“遂擲劍于江中,放神光而煥爛。劍乃三涌三沒,水上偏偏(翩翩)。江神遙聞劍吼,戰(zhàn)悼涌沸騰波;魚鱉忙怕攢泥,魚龍奔波透出。”斯2497號惠凈《溫室經(jīng)疏》:“夫煖氣流形則舉體平泰,寒風侵骨則遍身戰(zhàn)悼?!薄虬矗禾破刑崃髦镜茸g《大寶積經(jīng)》卷一○三善住意天子會第三十六之二破魔品第四:“一切魔王及諸魔眾,聞諸化天說文殊師利大士名號,更增惶恐,戰(zhàn)悼不安,一切魔宮皆大震動?!逼渲械摹皯?zhàn)悼”《大正藏》校記稱宋、元、明、宮本作“戰(zhàn)掉”?;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二九《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第十卷音義:“戰(zhàn)悼,條曜反,《廣雅》:掉,振也?!秶Z》:掉,搖也?!墩f文》從手,從悼省聲?!薄暗簟薄暗俊苯癖尽墩f文》皆從“卓”得聲,二字音近義通。參上條。
〖戰(zhàn)恌〗同“戰(zhàn)掉”。“恌”通“掉”。伯4506號《金光明經(jīng)》卷二除病品第十五:“我父長者,雖善醫(yī)方,能救諸苦,方便巧知,四大增損,年已衰邁,老??葶?,皮緩面皺,羸[瘦] 戰(zhàn)恌,行來往返,要依機杖?!逼渲械摹皯?zhàn)恌”《大正藏》本作“顫掉”,校記稱宮本作“戰(zhàn)挑”,“挑”亦借用作“掉”?!虬磿x竺法護譯《所欲致患經(jīng)》:“于是見女人年尊老極,年八十若九十、百年,若百二十,頭白齒落,面皺皮緩,身重少氣,拄杖僂行,羸極上氣,行步苦難,身體戰(zhàn)恌。”其中的“戰(zhàn)恌”亦當讀作“戰(zhàn)掉”,《大正藏》校記引宋、元、宮本正作“戰(zhàn)掉”。又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八《雜阿毗曇心論》第二卷音義:“為掉,徒吊反,《字林》:掉,搖也?!稄V雅》:掉、振,動也。論文作挑,非也?!逼渲械摹疤簟弊帧秴矔沙蹙帯繁救绱耍敁?jù)《高麗藏》本及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七二引作“恌”,“恌”“挑”亦皆“掉”的假借字。參上“戰(zhàn)掉”條。
這一組異形詞主要跟語音有關,主條“戰(zhàn)掉”下列“戰(zhàn)悼”“戰(zhàn)恌”兩個副條,指出后二條系主條的音近假借(“掉”“悼”音近,從《說文》本義引申皆可指震顫、發(fā)抖義,故文中稱“悼”“掉”音近義通),并且通過異文比勘、古辭書引證等手段予以確認;而《漢語大詞典》僅收主條,二副條皆失載。
又如T部“梯”字下的一組異形詞:
【梯隥】tīdènɡ 梯凳,階梯,磴道?!敦懰商貌匚髭锩丶畢矚垺酚坝”尽堕_蒙要訓》:“泥鏝梯隥,磚墼壘墻?!逼渲械摹疤蓦Q”異本伯3243號同,伯2578號、伯3875A號作“梯蹬”,伯3054號、伯3610號、斯5431號作“梯橙”,伯2487號、俄敦6136號作“梯鐙”。此詞例中與“泥鏝”“磚墼壘墻”連用,應是指壘墻時用的高凳子?!虬词ёg人名(在后漢錄)《大方便佛報恩經(jīng)》卷二對治品第三:“其朽故井,深一箭道,既無梯隥、繩索、杖木,雖復踴身上升,勢不能高。”其中的“隥”《大正藏》校記稱宋本作“橙”。唐義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卷二第一門第二子攝頌之余論火生長者因緣:“商人多獲牛頭栴檀上妙之缽,便持一缽盛滿珍寶,遣使送與火生。彼既得已,置高幢上,宣令普告:‘若有諸人,不用梯隥而取此缽;或是沙門婆羅門,有大威力神通自在而取得者,我以此缽施與其人?!逼渲械摹半Q”《大正藏》校記稱圣乙本作“蹬”。此二例“梯隥”可以理解為云梯之屬。考《說文·部》:“隥,仰也?!倍斡癫米ⅲ骸把稣?,舉也,登陟之道曰隥。亦作墱?!敝祢E聲通訓定聲:“字亦作墱、作磴、作嶝?!薄稄V韻·嶝韻》都鄧切:“隥,梯隥?!薄暗拧薄皦湣薄绊恪薄搬亍薄俺取薄扮嫛鄙w皆“隥”的后起換旁字或同音借字。
〖梯蹬〗同“梯隥”?!暗拧睘椤半Q”的換旁俗字。73TAM509:8/2(b)《唐西州道俗合作梯蹬及鐘記》:“當觀道士張真、張嚴、范仙、蘇虛、申屠甚、康鸞、蘇憙、索名等仰憑四輩,共結良緣,不憚劬勞,作斯梯蹬?!保ā短仆隆?-335)[1]斯2092號《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一:“假使持兔角,用成于梯蹬,可升上天宮,方求佛舍利。鼠緣此梯上,除去阿蘇羅,能障空中月,方求佛舍利?!焙罄暗拧薄洞笳亍繁就S浄Q宋、宮本作“橙”,元本作“隥”,明本作“磴”?!虬匆η伉F摩羅什譯《大莊嚴論經(jīng)》卷三:“大山梯蹬諸佛菩薩妙寶勝幢?!逼渲械摹暗拧薄洞笳亍沸S浄Q元、明本作“隥”,宮本作“橙”。唐義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芻尼毗奈耶》卷三不與取學處第二:“若是人物雜色之衣安在屋上,若苾芻尼起盜心,興方便,安梯蹬,以物鉤斸而升其上?!逼渲械摹暗拧薄洞笳亍沸S浄Q宋、元、明、宮本作“隥”?;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六二《根本毗奈耶雜事律》第二卷音義:“梯隥,下登鄧反,《說文》從阝、登聲,律本從足作蹬,非也。”《龍龕·足部》:“蹬,音鄧,蹭蹬也。又音鐙,蹬履也,階級也,道也。”后一音義的“蹬”應即“隥”的換旁俗字,與“蹭蹬”的“蹬”同形異字。
〖梯橙〗同“梯隥”?!俺取睘椤半Q”的類化換旁俗字。伯2771號《太上一乘??罩遣亟?jīng)》:“天尊所說妙法,洞奧奇特,利益無量,一切眾生,得法梯橙,直至寂境?!彼?081號《受三皈八戒儀軌》:“大黑暗中,戒為明燈;大怖畏處,戒為伴侶;登涅槃山,戒為梯橙;度生死海,戒為浮囊。”伯2174號《釋門文范》:“夫登峻岑,濟巨浪,藉梯橙以陟之,資航筏以運之?!薄虬匆η伉F摩羅什譯《小品般若波羅蜜經(jīng)》卷九囑累品第二十四:“一一池側有八梯階,種種寶物以為梯橙,諸階陛間,有閻浮檀金芭蕉之樹。”其中的“梯橙”《大正藏》校記稱元、明本作“梯隥”。又唐玄奘譯《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jīng)》卷九善業(yè)道品第六之二:“十善業(yè)道,是大乘本,是菩提因,是證涅槃堅固梯蹬。”其中的“梯蹬”《大正藏》校記稱宋、元、明、宮本皆作“梯隥”,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一八引作“梯橙”,釋云:“梯橙,下登鄧反,或作蹬,《考聲》:蹬,履也,登陟階級道也。”其作“橙”者,蓋“隥”涉上“梯”字類化換旁。
〖梯鐙〗同“梯隥”。伯2487號《開蒙要訓》:“泥鏝梯鐙,磚墼壘墻?!逼渲械摹疤葭嫛碑惐径矶?136號同。◎按:“鐙”“隥”同音,“梯隥”或與金屬相關,上揭引例中又易于受上“鏝”類化偏旁,故“隥”換旁作“鐙”。
這一組異形詞主要跟字形有關,主條“梯隥”下列“梯蹬”“梯橙”“梯鐙”三個副條,指出梯凳或階梯需要足登,其材料可以是木,也可以是金屬類,故“梯隥”的“隥”可以根據(jù)行為主體換旁作“蹬”,也可以根據(jù)材料質(zhì)地換旁作“橙”或“鐙”。另外,“梯隥”的“隥”受前字影響,也有可能類化換旁作“橙”。本書通過字形分析、異文比勘等方式確認這四個詞為一詞異形?!稘h語大詞典》皆失載。
又如H部“鑊”字下的一組異形詞:
【鑊湯】huòtānɡ 地獄酷刑之一,用鼎鑊開水烹煮罪人。伯2122號背《佛說阿彌陀經(jīng)押座文》:“刀山劍樹悉摧殘,地獄鑊湯化蓮沼?!辈?305號背《解座文匯抄》:“鑊湯誰管足才能,爐炭不憑君意氣?!虬春鬂h安世高譯《佛說鬼問目連經(jīng)》:“一鬼問言:‘我一生已來,或登刀山劍樹地獄,或墮火坑鑊湯地獄,種種受苦,無復休已,何罪所致?”
〖濩湯〗同“鑊湯”。伯2433號《天尊說隨愿往生罪福報對次說預修科文妙經(jīng)》:“身為餓鬼,循歷濩湯,燒鐵為丸,充饑當食,以報破齋違戒之罪。”伯2387號《太上洞玄靈寶業(yè)報因緣經(jīng)》:“若亡者,即得出離九幽、刀山劍樹、濩湯考撻、痛楚之中,上生天堂,逍遙無為?!焙罄盀C湯”《道藏》本作“鑊湯”。參上“濩”字條。
〖湯〗同“濩(鑊)湯”。斯2512號《藥師經(jīng)疏》:“其在胎之時,去住隨母,東西冥冥……母若安坐,則身如山壓,無有光明如黑暗地獄,不得動轉如鐵網(wǎng)地獄;母若飲熱,如
湯地獄;母若飲冷,則如寒冰地獄。千五百歲,邊受諸苦,乃得出生?!敝写?0號《佛說妙好寶車經(jīng)》:“火車忽然至,銅柱及鐵床。寒冰截人骨,獄門陽(揚)
湯?!薄虬矗骸盀C”字《說文》從蒦聲,“蒦”旁俗書或簡省作“隻”,故“”即“濩”字俗書?!洱堼悺せ鸩俊罚骸?,俗;,正?!笨梢员瓤薄⑸稀盀C”字條。
〖瀖湯〗同“鑊湯”。伯2730號《洞玄靈寶長夜之府九幽玉匱明真科》:“謀逆害君父,穢辱毀天真,死入瀖湯煮,苦痛不得還?!辈?386號《太上洞玄靈寶妙經(jīng)眾篇序章》:“死循劍樹,足踐刀山,或入寒夜,或入瀖湯,流曳三涂五苦之中,形魂楚撻,痛毒備嬰?!薄虬矗骸拌Z”改換聲旁俗字作“”,后者又受“湯”類化換旁作“瀖”。
〖.湯〗同“鑊湯”。斯1605號《太上洞玄靈寶真一勸戒法輪妙經(jīng)》:“見有百姓子、男女人,裸形赤身,無大無小,相牽流曳,入.湯之中?!逼渲械摹?”字異本伯2426號同,伯4618號作“鑊”?!虬矗骸?”為“鑊”俗字“
”的改換形旁俗字。參前“火.”條。
這一組異形詞跟字音有關,也跟字形有關,主條“鑊湯”下列“濩湯”“湯”“瀖湯”“.湯”四個副條,本書指出本組上文有“濩”字條,云“濩”“鑊”同音,二字古通用,故“鑊湯”可以用假借字作“濩湯”(也有可能與字形類化有關);“濩”字俗省作“”,故又作“湯”;“鑊”簡俗字作“”,后者又受“湯”類化換旁作“瀖”,于是又寫作“瀖湯”(也有可能“濩湯”的“濩”直接俗寫作“瀖”);“鑊湯”與火有關,于是“”或“瀖”又可換旁作“.”,于是又有了“.湯”。從上面這組詞排列的先后,讀者就已可見其演變的脈絡?!稘h語大詞典》只收“鑊湯”條。
手寫文獻字多俗寫,一字異形或一詞異形的情況特別豐富,同音別字也觸目皆是,同樣的一個詞語,往往蒙上一層俗化音變的迷障,初觀乍視,識讀不易。如“錮露”指用金屬熔液填塞金屬器具的漏洞或裂縫,本書所收的異形詞有“錮鏴”“錮鑥”“鈷鏴”“古露”“古路”“雇路”等7個;“婁羅”表示精明能干,本書所收的異形詞有“僂羅”“僂儸”“僂玀”“嘍羅”“嘍囉”“.玀”“樓羅”“樓玀”等8個;“胭脂”是一種用于化妝和畫國畫的紅色顏料,本書所收的異形詞有“煙脂”“煙支”“煙”“煙”“”“枝”“因支”“支”“燕支”“焉支”等10個,系其主要原料紅藍花匈奴語譯音用字之異。以往的大型辭書,字詞編排或按音序,或按部首,異體俗字、同音別字條目往往分列在不同部類及筆畫之下,與正條不在一處,讀者無從比觀,不利于比較互勘,詞義關系也不易說清楚,自然也難得融會貫通之效。本書以字統(tǒng)詞,把相關的異體字、假借字、異形詞附列在某一主條之下,把不同形的字、詞串在一起,有利于相關字詞的比較互勘。如上述各組,本書分別歸入異體字群、通假字群、異形詞群,副條與主條的關系一目了然,無需多做解釋,大大節(jié)省了筆墨。蔣禮鴻先生的《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已見把含義相關的詞語列在同一條下的先例,如“了首、了手”為一條、“能德、能得、得解、行解”為一條,等等。本書則把這種體例應用于大型詞典中所有的異體字、假借字、異形詞條目,這是本書條目編排方面的最大特色,也是辭書編纂體例方面的一項創(chuàng)新。至于讀者查找不便的問題,本書卷末附有筆畫檢字表,通過強化檢索功能,把全書“同”“通”類字詞,同時收列在“本字”“異體字”及“借字”的字頭下,這樣讀者無論檢索何字,均可據(jù)形檢索,很快就能查到所要查找的字詞,同樣十分便捷。
二、 運用三重證據(jù)法
王國維在二十世紀初倡導的“二重證據(jù)法”影響巨大,[2]早已成為古代文史研究的重要方法。后來饒宗頤等先生又在此基礎上提出“三重證據(jù)法”,[3]繼起者歸納為“傳世典籍+地下出土文字資料+考古實物及圖像資料”的三重證據(jù),特別強調(diào)了“考古實物及圖像資料”的重要性。對語詞考釋尤其是名物詞的考釋而言,利用考古實物及圖像資料來佐證,讓實物說話,讓圖像說話,也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清末的識字課本《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即已開啟識字配圖的先例,《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續(xù)有跟進。季羨林(1998)《敦煌學大辭典》和揚之水(2016)的《曾有西風半點香——敦煌藝術名物叢考》則在敦煌文獻名物詞的配圖方面做了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在前輩學者的引領下,本書也嘗試把“三重證據(jù)法”應用于敦煌詞語的考釋,包括圖像資料的佐證。
(一) 敦煌文獻與傳世文獻互證
1. 敦煌文獻與傳世文獻互證互鑒
敦煌文獻或傳世文獻的不少字詞,由于用例太少,面目生疏,含義有時不太容易把握,而通過敦煌文獻與傳世文獻互證,就可以達致互相發(fā)明、相得益彰的效果。如斯2144號《韓擒虎話本》:“思量言訖,香湯沐浴,改.衣裝,滿添一杯藥酒在鏡臺前頭。”其中的“.”字僅見于此篇(先后三見),十分罕見?!稄V韻·霽韻》胡計切云:“.,.換?!?而傳世文獻中卻找不到“.”字的用例?!抖鼗妥兾淖至x通釋》用《廣韻》的“.”解讀《韓擒虎話本》的“改.”,文義密合。《韓擒虎話本》的“.”因《廣韻》的記載而得到了確解,《廣韻》的“.”因《韓擒虎話本》的用例得到了驗證。本書在敦煌文獻詞語的解釋中,也注意與傳世文獻的互證互鑒。
如本書G部“扛”下有“剛”字條,釋通“扛”,引斯2081號《太上靈寶老子化胡妙經(jīng)》:“馳告胡王,聞之皆大惶怪,便自出將領千軍萬乘,以金銀輦輿剛取二老公,著于殿上,舉國大小,千重萬匝,叩頭禮拜,乞存生命?!卑凑Z引唐顏師古《匡謬正俗》卷六“剛扛”條云:“或問曰:吳楚之俗,謂相對舉物為‘剛,有舊語否?答曰:扛,舉也。音江字。字或作
。《史記》云項羽力能扛鼎,張平子《西京賦》云烏獲扛鼎,并是也。彼俗音訛,故謂‘扛為‘剛耳。既不知其義,乃有造‘掆字者,固為穿鑿也。”“剛”借用作“扛”,敦煌文獻與傳世文獻各僅此一見,二者互證,則其用法得到了確證。
又如《匡謬正俗》卷七“池氈”條:“或問云:今以臥氈著里施緣者,何以呼為池氈?答曰:《禮》云:‘魚躍拂池。池者,緣飾之名,謂其形象水池耳。左太沖《嬌女詩》云‘衣被皆重池,即其證也。今人被頭別施帛為緣者,猶謂之被池。此氈亦有緣,故得池名耳。俗間不知根本,競為異說,或作褫、持字,皆非也。”顏師古說“池氈”是有“緣飾”的“氈”,當時人或誤作“褫氈”“持氈”。但無論是“池氈”還是“褫氈”或“持氈”,傳世文獻中都找不到實際用例。而本書C部有“池氈”條,其下又附有“持氈”條,引伯3824號背《出家贊文》:“舍利佛國難為,五(吾)本出家之時,舍卻池氈錦蓐(褥),惟有座(坐)具三衣?!狈Q其中的“池氈”異本斯5572號、伯2690號等寫卷同,而斯4634號背、俄敦2430號作“持氈”,斯6923號背作“氈”,認為“”應該就是“褫”字俗訛(可能受下字“氈”影響類化訛變)。顏師古所說的“池氈”“持氈”“褫氈”的異文,竟然在一篇《出家贊文》中就全得到了驗證,真是神奇啊。
再如《顏氏家訓·雜藝》篇記北朝俗字有“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自反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者,其中所舉皆為會意俗字,如“百念為憂”指“憂”字俗寫作“”,“更生為蘇”指“蘇”字俗寫作“甦”,等等。但何以“言反為變”,人們卻不得其解。素以注釋詳贍著稱的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于“言反為變”下闕注。遍查其他辭書,也沒有相關記載。本書B部“”條引斯388號《正名要錄》“正行者正體,腳注訛俗”類“變”下腳注“”,指出“言反為變”,即指“”字。借助敦煌寫本《正名要錄》的這一記載,《顏氏家訓》的原文便順適無礙了。
再如《龍龕手鏡·疒部》:“.,音由,《玉篇》云:似癉。癉音丹,火癉,小兒病?!薄?”字音義明確,但傳世文獻中卻找不到用例。本書C部“赤.”條引伯2115號《張仲景五藏論》:“赤.宜涂雞子,白癩須附越桃,火燒宜怗(帖)水荓(萍),杖打稍加營實?!贬屧啤俺?”傳世文獻又作“赤油”“赤遊”,是一種小兒皮膚丹毒病,因其癥狀主要為“紅腫”與“游走不定”,故謂之“赤遊”(隋巢元方《諸病源候論》卷四九:“赤遊腫候:小兒有肌肉虛者,為風毒熱氣所乘,熱毒搏于血氣,則皮膚赤而腫起,其風隨氣行遊不定,故名赤遊腫也?!保弧俺?”“赤油”與“赤遊”為同詞異寫,“油”是“遊”的同音借字,而“.”從疒、由聲,與傳本《玉篇》音徒木切用作“讟”異體的“.”不同,乃是指稱“赤遊”癥的“遊”的后起專字。敦煌醫(yī)書中的“赤.”因《龍龕手鏡》的記載得到了解釋,而《龍龕手鏡》的“.”因敦煌醫(yī)書的用例得到了驗證,互證互鑒,兩全其美。
2. 借助傳世文獻解決敦煌文獻的疑難問題
敦煌吐魯番文獻數(shù)量浩瀚,多姿多彩,含括大量傳世文獻中罕見的“疑偽經(jīng)”、通俗文學作品、案卷契約等社會經(jīng)濟文書,其中不少詞語字面生疏,辭書失載,不易理解。本書通過與傳世文獻比勘互證,才找到了正確的答案。
如斯2498號《大悲壇法別行本》:“又從內(nèi)弟四院廣一肘繞作之,四面分二十八分,每分內(nèi)各畫開敷蓮花一朵,花上次弟各畫金剛杵印、三鈷戟印、釴斧印、刀印、劍印、螺印、如意珠印、寶棒印、毗那耶迦印、軍器印、輪印、手印、腳印,而(如)上諸印,各畫光焰。”又伯2105號背《金剛頂瑜伽念誦儀軌》:“應觀獨鈷杵,當觀自身相?!睋?jù)字書,“鈷”指鈷.(熨斗或大口的釜)或用同“鍸”“瑚”(古代宗廟里盛黍稷的禮器),皆與文義不合。本書G部“鈷”字條釋同“股”,指分杈,引唐般若譯《大乘理趣六波羅蜜多經(jīng)》卷三:“復有地獄諸眾生等,而被獄卒三股鐵叉而叉其身?!逼渲械摹肮伞弊帧洞笳亍沸S浄Q明本、和本作“鈷”。同卷下文又云:“樹下多立三鈷鐵戟?!被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四一前例下音義:“三股,下音古,鐵杈左右枝也,《書》曰‘君為元首,臣作股肱,左右輔也。經(jīng)從金作鈷,釜名也,非此義,錯用也?!庇趾罄乱袅x:“三鈷,下音古,正作股,經(jīng)作鈷,錯用也。”借助后一條材料所載“鈷”與“股”的異文,本書推斷“鈷”當是“股”的同音借字(“鈷”與“股”“古”《廣韻·姥韻》同音公戶切),或者可以說這一用法的“鈷”從金、古聲,就是枝叉之“股”的后起專字。《廣雅·釋木》:“股,枝也?!薄叭挘ü桑╆薄蔼氣挘ü桑╄啤笔侵溉骊ⅹ毑骅?。讀“鈷”為“股”,原文便豁然貫通了。
又如斯986B號《道要靈祇神鬼品經(jīng)》:“《太上太真科經(jīng)》上云:凡鬼無精粗,至滿七世,善惡各絕。善鬼升上鬼仙錄中。惡鬼經(jīng)履刀山、劍樹、火.之考,骨骸爛盡,方入冥零地獄,萬劫無生?!逼渲械摹?”字異本伯3356號同。辭書“.”音霍,光亮閃爍貌,與文義不合。本書H部“火.”條引《正統(tǒng)道藏》本上例“.”字作“鑊”,又引南朝梁僧旻、寶唱等集《經(jīng)律異相》卷七諸釋部難陀出家八“遍至地獄,見種種苦痛。有一火鑊,獄卒圍繞,湯沸火熾,不見罪人”等例,指出上揭道經(jīng)中的“.”當系“鑊”俗字“”的改換形旁俗字(文中也有可能涉前字“火”類化換旁,《顏氏家訓·書證》謂吳人“呼鑊字為霍字,故以金傍作霍代鑊字”,即指“鑊”俗字作“”);“火鑊”指湯沸火熾的鼎鑊,即鑊湯地獄。此條有傳世刻本異文為證,又有傳世文獻“火鑊”的用例,結論應該是可信的。
再如Z部“專顒”條,引斯2073號《廬山遠公話》:“于是道安心疑(擬)答,口不能答;口擬答,心不能答。手腳專顒,唯稱大罪:‘愿汝慈悲,與我解說?!逼渲械摹皩n劇币辉~敦煌文獻僅此一見,傳世文獻亦未見用例,殊為費解?!抖鼗妥兾淖至x通釋》認為是“攢蚖”一聲之轉,意為手腳無措,施展不得,后人多從之。本書指出傳世文獻有“顓愚”一詞,又作“專愚”,引陳子昂《上軍國機要事》“臣竊聞宗懷昌等軍失律者,乃被逆賊詐造官軍文牒,誣召懷昌,昌等顓愚,無備陷沒,今諸軍敗失”,其中的“顓愚”敦煌寫本斯5971號《陳子昂集》作“專愚”;三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二“彼翁學道,內(nèi)否不通,教化之紀,希成一人,專愚悷,爾將所貪乎”,其中的“專愚”《大正藏》校記引元、明本作“顓愚”;晉竺法護譯《佛說四自侵經(jīng)》“譬如世人不能了知苦之為苦,猶豬處溷不知臭之為臭,又如飛蛾入于燈火。顓愚之人,從心所好,茍見邪淫,投身愛獄,貪于生死,不知為生死之所惱”,其中的“顓愚”《大正藏》校記引宋、元、明及宮本作“專愚”。據(jù)《說文·頁部》:“顓,頭顓顓謹貌?!庇帧斗ㄑ浴ば颉贰百哦鳖吤伞睍x李軌注:“顓蒙,頑愚也。”故“顓愚”乃同義復詞,義為愚昧、笨拙。而“?!薄邦叀惫磐ㄓ茫ǘ帧稄V韻·仙韻》同音職緣切),故“顓愚”古書又常寫作“專愚”。在此基礎上,本書進一步指出“專顒”亦為“顓愚”的異形詞,“顒”“愚”讀音有通攝、遇攝之別,但二字同從禺聲,字形上又受“顓愚”之“顓”字影響,“愚”類化偏旁亦可寫作“顒”。把《廬山遠公話》的“專顒”與傳世文獻的“顓愚”“專愚”系聯(lián)起來,原文便怡然理順了。
3. 借助敦煌文獻解決傳世文獻的疑難問題
傳世文獻由于傳抄翻刻,俗書音變,也存在很多疏誤或疑難問題,借助敦煌文獻,本書也連帶解決了傳世文獻中存在的一些難題。
如清畢沅校本《呂氏春秋·士容》“德行尊理而羞用巧衛(wèi)”高誘注:“尊重道理而行,羞以巧媚自榮衛(wèi)也?!鼻瀹呫湫#骸白ⅰ畼s疑‘營?!闭б豢矗皹s”“營”形音皆有距離,?!皹s”為“營”,畢沅本人已不夠自信,不免讓人將信將疑。本書Y部“榮衛(wèi)”條謂畢??蓮?,引斯4081號《授三歸八戒儀規(guī)》:“見身之中,持一一戒,得五個戒神雍(擁)護,五八卌,得卌個戒神榮衛(wèi)其人,不令衰秏。命終之后,得生天上,受勝妙樂。”認為其中的“榮衛(wèi)”亦當讀作“營衛(wèi)”,伯2449號《洞玄靈寶元始應變歷化經(jīng)》“神仙兵馬七億萬人,各依(衣)素衣,營衛(wèi)其身。少陰之氣,帀繞其形”,正用“營衛(wèi)”一詞。“營衛(wèi)”指護衛(wèi),文義正合。再看本書“營”下“榮”“榮勾”“榮親”“榮設”“榮兇”“榮葬”“榮齋”等條,“榮”皆通作“營”,可見“榮”借用作“營”幾已成當時通例。據(jù)此,《呂氏春秋》高注的“榮衛(wèi)”無疑應校讀作“營衛(wèi)”。
又如唐道世《法苑珠林·六道篇·人道部·貴賤部》:“總束貴賤,合有六品:……四、 賤中之賤,謂駘駑豎子等;五、賤中之次,謂仆隸等;六、 賤中之下,謂姬妾等?!逼渲械摹榜~駑”《大正藏》校記引宋本作“駑駘”,元、明、宮本作“臺奴”?!榜~駑”“駑駘”“臺奴”哪個對?本書T部“臺奴”條認為后者是正確的,“臺奴”指賤奴,引北敦4264號《佛說孝順子修行成佛經(jīng)》:“(太子)啟白王曰:‘王是一國之主,治民快樂,天下豐饒,雨澤以時。王今快樂,可有幾妻?國王不識太子與仁臣奴:‘臺奴不敢誑王,正有兩妻。太子問曰:‘一國之主,皆聞三夫人九嬪,據(jù)何禮律,正有兩妻?王須實道,償(倘)后檢得,王必合死。王答太子曰:‘臺奴伏死,不敢調(diào)王,實有三妻。”亦有“臺奴”一詞。按語又引《左傳·昭公七年》:“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敝赋觥芭_”是其中最低賤的一等,地位在“仆”之下,“臺奴”蓋同義連文,“臺”猶“奴”也。有北敦4264號寫經(jīng)為證,上引《法苑珠林》例無疑應作“臺奴”,《高麗藏》本作“駘駑”(《金藏》本亦同),宋本作“駑駘”,皆與文義不合,恐皆屬傳刻者不明“臺奴”之義而妄改。
又《寶顏堂秘笈》本唐張《朝野僉載》卷三:“滄州弓高鄧廉妻李氏女,嫁未周年而廉卒。李年十八,守志設靈,凡每日三上食,臨哭,布衣蔬食,六七年?!逼渲械摹胺病弊帧秴矔沙蹙帯繁就?,皆屬下讀;清《畿輔叢書》本及《太平廣記》(明嘉靖刻本)卷二七一引作“幾”?!皫住薄胺病笔胧牵勘緯鳯部“靈幾”條以為“幾”字是,“幾”屬上與“靈”連讀成詞,“靈幾”指供奉神主的幾筵,引斯343號《文樣·脫服文》:“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泣血終身,莫能報得。慈顏一去,再睹無期,堂宇寂寮,昊天罔極。但以禮章有[限],俗典難違;服制有終,除兇就吉。然今絲(緦)麻有異,生死道殊,靈既除,設齋追福。”又引伯2237號背《脫服文》:“夫日月亦(易)流,奄經(jīng)三載。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泣血終身,莫能上報。慈顏一去,再睹無期,堂宅寂寮,唯增摧絕。禮制有限,俗曲(典)難違;服制再終,除兇就吉。可謂靈床頓遣,慕戀{之}難窮;靈已除,吳(昊)天罔極?!敝^其中的截圖字應皆為“幾”字俗訛。有此二例為證,《朝野僉載》作“凡”者亦應為“幾”字之誤,就可謂板上釘釘?shù)牧恕?/p>
(二) 敦煌文獻與圖像資料互證
敦煌文獻與圖像資料的互證,根據(jù)本書的實踐,筆者以為可以從兩方面來概括。
1. 高清字形截圖,佐證字形分析
魏晉六朝以迄五代宋初,承上啟下,是漢字字形最為紛雜的時期。敦煌吐魯番文獻作為這一歷史時期的產(chǎn)物,是當時流行的各種字體積存的大寶庫,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異體俗字字形資料。但手寫文字無定體可循,隨意性強,千差萬別,描述困難,楷定不易。以往古文字和異體俗字的輯錄,通行的做法是截取原圖以字表的形式出之,但一般的辭書通常直接加以楷定。本書兼取二者之長,楷定字與截圖字酌情結合,對部分特殊字形,通過高清圖像截圖的方式呈現(xiàn),以避免失真走樣,增強形象性。
如唐代武周新字,包括天、地、日、月、星、年、正、君、臣、載、初、照、授、證、聖、國、人共17字,但由于這些新字后來不再通行,傳世文獻中關于這些字形的記載極為混亂。本書通過敦煌吐魯番文獻的字形截圖,并參考同一時期碑刻,對多數(shù)新字的原初字形及其寓意,進行了系統(tǒng)的梳理和詮釋,并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如“初”的武周新字,宋以后刻本文獻所載字形歧異嚴重,代表性的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述古堂影宋鈔本及中華書局影印宋本《集韻》)、“”(汲古閣刻《津逮秘書》本《類篇》)、“”(《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元大德三山郡庠刻元明遞修明弘治公文紙印本《通志·六書略五》)等形。本書在全面調(diào)查敦煌吐魯番寫卷及部分唐代碑刻后,發(fā)現(xiàn)這個字的主流字形為“”,擇要截圖如下:
其中的雙“日”偶亦有作“明”或雙“目”者,下部的“土”偶亦有作“王”或“主”形的,擇要截圖如下:
但后面的幾種寫法都僅出現(xiàn)在個別寫卷或墓志中,數(shù)量極為有限,應是前一類形體的變體。據(jù)此,本書認為“初”的新字當是從篆文天省、雙日、八土會意,寓指天有雙日普照八方大地?!熬钡奈浜笮伦肿鳌啊毙危^天下大吉,亦從“天”字省。又“照”武后新字應作“”,亦從雙日(傳本上部多作“明”,誤),以武后比并于原有的“日”,寓意正同。前賢把“初”的新字解讀為“天明人土”,應是所見原字不多造成的誤釋?,F(xiàn)在有寫本、碑本圖像字形為證,才得以推知這個字的本來面目。
又如“日”的武周新字,宋以后刻本或作“”。《集韻·質(zhì)韻》:“日,唐武后作。”《說文·日部》“日”字下云:“,古文,象形。”段玉裁注:“蓋象中有烏,武后乃竟作,誤矣?!北緯叭铡毕隆啊弊謼l通過調(diào)查敦煌吐魯番寫卷及部分唐代碑刻,指出“日”的新字作“”(北敦6680號)、“”(《升仙太子碑》)等形,中部確像烏鳥之形。《新唐書·后妃傳》等書載“日”武后新字作“”,即“日”字古文的楷定字。而宋以后刻本作“”,乃楷書之變,段玉裁視作武后新字原形,也與他不見實物圖像有關。
其他一些疑難俗字的條目,本書同樣也注意用圖片呈現(xiàn)的形式,展現(xiàn)其演變過程。如“惱”字《干祿字書》載俗字作“惚”,這個俗字是怎么來的?清儒盧文弨《抱經(jīng)堂文又如敦煌文獻中有大量制“墼”(土磚)的描寫,如“塼墼”“墼地”“造墼”“踏墼”“揭墼”“脫墼”“般墼”“易墼”等,使用十分頻繁。然而初觀乍視,有些工序頗為費解,比如“踏墼”,一開始就讓筆者這個老磚瓦匠很納悶(筆者高中畢業(yè)后曾到安徽寧國做過一年磚瓦匠)。經(jīng)過細密的文獻梳理和廣泛的田野調(diào)查,才明白所謂“踏墼”是指“將略帶潮氣的制土磚用的土填入磚模后,用腳踏緊或用木杵等工具夯實”,本書T部“踏墼”條按語說:“敦煌文獻中的‘墼都是指不經(jīng)燒煉的土磚。制墼時需要把填入模具的土捶搗均勻堅實,包括用人力在上踩踏,即所謂‘踏墼?!爆F(xiàn)在甘肅、陜西、江蘇等不少地方仍有“踏墼”制磚的方法。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孫江林研究員還為筆者提供了他弟弟孫林虎拍攝的陜西省岐山縣蒲村鎮(zhèn)魯家莊村村民“造墼”“踏墼”的照片(圖2),有圖為證,“踏墼”的含義便豁然開朗了。
又如雕版印刷是中華民族的偉大發(fā)明之一,敦煌文獻中不但保存了傳世最早的有題記的雕版印刷品,而且留存了一批與雕版相關的名詞術語,諸如“彫板”“雕板”“印板”“印本”“真本”“匠人”等,大都是連同實物出現(xiàn)的最早的雕版術語,本書也盡量精選圖片附于相關詞條之后,以昭告于天下。如Y部“印板”條附載伯3879號《大圣毗沙門天王像》圖版(如圖3所示),上有大晉開運四年丁未歲(947)七月十五日“弟子歸義軍節(jié)度使特進檢校太傅譙郡曹元忠,請匠人雕此印板”字樣,其中的“匠人”“印板”以及用“雕”借指雕版(“雕”本為鳥名,雕版本作“彫”)都是印刷史上較早出現(xiàn)的用例。
又如敦煌吐魯番契約文書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畫指為信”“畫指為記”“畫指為驗”這樣的話,這是一種早已失傳的古代法律文書中表示征信的方式,本書H部“畫指”條釋為“指在契尾的署名旁描摹指節(jié)以作憑據(jù)”,例句后又附伯3379號《后周顯德五年(958)二月錄事都頭陰保山牒》(如圖4所示),其中每個人名下都畫有長短不一的指節(jié),圖文互證,所謂“畫指”便一目了然了。
三、 引用第一手資料
(一) 直接引用寫本原卷
辭書的質(zhì)量是建立在例證基礎之上的,例證的質(zhì)量制約甚至決定了辭書的質(zhì)量。本書的基礎語料是敦煌文獻及吐魯番文書,而這些文獻主要是以寫本的形式保存下來的,湮埋千年,未經(jīng)后世??谈Z亂,保存著古代文獻的原貌,是研究六朝以迄晚唐五代語言文化的最寶貴的第一手資料。以往的辭書及相關研究著作,引用敦煌吐魯番寫本資料,主要依靠后人的整理本。但由于寫本文獻整理特殊的困難,后人整理的文本,往往存在這樣那樣的疏失,移錄文字也大量被當代化,使得可信度大打折扣。為避免烏焉成馬、以訛傳訛的錯誤,本書凡例規(guī)定,引用敦煌吐魯番文獻資料一律根據(jù)原卷(據(jù)影印本、縮微膠卷或彩色照片),標明卷號、書名及篇名;或在篇題前注明考古編號,引例后括注影印圖版冊數(shù)及頁碼。根據(jù)這一規(guī)定,本書引用的數(shù)以萬計的寫本用例,全部直接摘取自寫本原卷,并經(jīng)逐句逐字反復核對(詞目收立時據(jù)原卷摘錄、合成后安排專人逐條覆核原卷、寫定時逐一比對原卷、審讀排版時必要時核查原卷),從源頭上保證了詞目和例句文字的可靠可信。
比如《漢語大詞典》第一版有“個個”條,釋“一個一個,每一個”,引的第一個例子是《敦煌變文集·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個個盡如花亂發(fā),人人皆似月娥飛?!?019年出版的第二版(征求意見本)同。查《敦煌變文集》(王重民等 1957)原書,發(fā)現(xiàn)“個個”原書本作“個個”;而后出的《敦煌變文集新書》(潘重規(guī) 1983)、《敦煌變文校注》(黃征,張涌泉 1997)卻作“個個”;再查這篇講經(jīng)文所依據(jù)的底本北敦5394號(北8435;光94)及參校本伯3079號,原卷確作“個個”。《敦煌變文集》最早的錄文是正確的,而《敦煌變文集新書》《敦煌變文校注》及《漢語大詞典》所引,則應是整理者或引者臆改。其實正如本書G部“個”字條所云:“‘個取‘竹字之半,或即指稱竹枚之‘箇的后起象形字?!劣诮裉旆斌w字通行的‘個字,應是‘箇的換旁俗字,大約宋代前后才真正出現(xiàn)(‘箇字本指竹枚,故從竹;后世多用于指人,故換從人旁;傳世秦漢文獻中有‘個,那是傳刻時當代化的結果),而敦煌寫本未見其字(各整理本有作‘個者,皆整理者傳錄之誤)?!庇纱丝梢?,把“個”改作敦煌寫本中尚未見使用的“個”,顯然不合“時”宜。而本書只收“個個”條,直接引伯3079號寫卷原文,所引例證也更加豐富,可信度自然大大增強。
又如《敦煌變文集·伍子胥變文》:“越國賢臣范蠡諫越王曰:‘吳國賢臣仵子胥,上知天文,下知地里(理),文經(jīng)武律,以立其身。相貌希奇,精神挺特。吳國大相,國之垓首。王今伐吳,定知自損。”其中的“垓首”《敦煌變文集新書》《敦煌變文校注》同,校者紛紜不定?!督鷿h語詞典》(白維國 2015)據(jù)后書收“垓首”條,釋為“謂百官之首,指相國”。本書改作“
首”(K部),直接引上例原卷斯328號原文,所謂“垓”字原卷本作“”,按語云:
截圖字應為“”字變體,“”與“盔”“”等皆從“灰”得聲,為“魁”的俗字;整理者多錄為“垓”,非是。北敦14768號(新968)《究竟大悲經(jīng)》卷三:“
擺(搋攞)違順情繼(系)結,撮搭粉寘(冥)太幽?!逼渲械慕貓D字異本斯2499號作“”。又北敦14569號(新769)《摩訶僧祇律》卷三:“一切地亦時亦非時,除八種灰,余一切
,亦時亦非時,是名藥法。”其中的截圖字皆為“灰”的俗寫,可以比勘?!翱住保^居于首位者。早期文獻中“魁首”多用為貶義,但至遲在五代至宋時就已無負面意義,如《摛文堂集·附錄》載宋蔣瑎《慕容彥逢墓志銘》:“出與諸儒試,常為魁首。”(附按:本書“盔”條指出“盔”為“魁”的后起分化字,“”條指出“”可以看作“魁”的后起形聲字,也可看作是“盔”之換旁俗字,可參看。)
兩相比較,本書直接依據(jù)寫本原卷辨析字形,結論自然更加可信。
再如羅振玉《敦煌零拾·搜神記》:“時會稽太守劉惠明當官考滿,遂將死女尸靈歸來,共景伯一處上(止)宿。憂思,月明夜靜,取琴撫弄,發(fā)聲哀切。時太守死女聞琴聲哀怨,起尸聽之,來于景伯船外,發(fā)(撥)弄釵釧,聞其笑聲?!安畣栐唬骸梢蚝螁我箒碇链碎g?女曰:‘聞君獨弄哀琴,故來看之。女亦小解撫弄。……二更向盡,亦可綢繆,鬼女歌訖還琴。景伯遂與彈,作詩曰:‘今夜嘆孤愁,哀怨復難休,嗟娘有圣德,單夜共綢繆。女郎云:‘實若愁妾恩,當別報道得?!保ㄔ瓡浳挠姓`,茲徑校正)例中“單夜”先后二見,《敦煌變文集》錄文同,費解。本書C部“夜”條直接引中村139號句道興《搜神記》,改作“夜”,謂所謂“單”字原卷實作“”,“”同“觸”,“夜”同“觸夜”,釋作“趁夜,冒著夜色”,引唐姚合《姚少監(jiān)詩集》卷一《送無可上人游越》:“芳春山影花連寺,觸夜潮聲月滿船?!庇忠鞫膨U徽《幾社壬申合稿》卷十陳子龍《少年》詩:“戴星醉入青娥館,觸夜?jié)撔泻诘垤??!北緯罁?jù)的是原卷文字,又有文獻用例為證,字形確鑿,解釋可信。
再如《敦煌變文集·廬山遠公話》:“嘆之已了,擬入經(jīng)題。其時善慶亦其堂內(nèi)起來,高聲便喚,止住經(jīng)題。四眾見之,無不驚愕?!逼渲械摹爸棺 薄抖鼗妥兾募聲吠?;《敦煌變文校注》改作“指住”,校記謂“原卷先寫‘止,又接寫‘指,蓋為表示以‘指改‘止之意”。那“指住”什么意思呢?《敦煌變文校注》卻未做應有的說明。本書Z部收“指住”條,謂同“止住”,引斯4571號《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當時窟內(nèi)結集時,不計高低相贊舉。忽現(xiàn)三十二相形,教他滿會生疑慮。忽然聽唱我聞名,會下喧喧方指住”,指出敦煌寫本中“指”“止”音近通用。又進一步核檢上引《廬山遠公話》彩色照片,指出原卷本作“止指住經(jīng)題”,“其中的‘指字乃涉上‘止字音近而誤衍者,原卷已用墨筆涂去”。也就是說,“止”是本字,“指”是音近誤字且已被涂去,這個例子可以證明斯4571號講經(jīng)文的“指住”確當校讀作“止住”,或據(jù)《廬山遠公話》的誤字反證上引斯4571號的“指住”不誤,是沒有核驗寫本原卷被誤導的結果。
(二) 大量利用異本比勘
異文比勘是辨別異體和確定詞義的重要方法。本書引例時往往會比對同一寫卷的異本,有的例句還核對過十幾個甚至幾十個寫本。如J部“
”條,釋同“玃”,引斯649號《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九:“是時流水將其二子,漸次游行城邑聚落,過空澤中深險之處,見諸禽獸犲狼狐雕鷲之屬食血肉者,皆悉奔飛一向而去?!敝赋隼械摹啊弊之惐舅?551、斯5170、斯6625、斯6724、北敦1528、北敦2635、北敦2777、北敦3242、北敦3769、北敦3988、北敦4535、北敦5264、北敦6027、北敦6395號經(jīng)本同,斯50、斯180、斯1179、斯2038、斯3587、斯4786、斯6416、斯6432、俄弗134號、敦研330、甘圖17、伯3668、北敦483、北敦612、北敦918、北敦2116、北敦2609、北敦3161、北敦3367、北敦3441、北敦3699、北敦3773、北敦4170、北敦4998號經(jīng)本則作“玃”,據(jù)以證明“”即“玃”字俗省。有如此豐富的異本比勘,結論自然可信。
又如P部“頻眉”條,釋同“顰眉”,即皺眉,按語引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九《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第一卷音義,慧琳稱“頻眉”的“頻”“《說文》從卑作顰,時不多用。今從簡”,按語指出《大正藏》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有“顰眉藥叉”,即慧琳音義此詞所出,其中的“顰”字《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寫本斯1916、斯5372號、北敦394、北敦417、北敦2383、北敦2654、北敦3863、北敦5239號、上圖38號等9卷作“頻”,斯32、斯1177、斯2746、斯2934、斯3248、斯3454、斯4268、斯4851、斯6558、斯6697號、北敦288、北敦648、北敦1826、北敦2197、北敦2386、北敦3138、北敦3170、北敦3664、北敦4208、北敦4381、北敦4759、北敦4953、北敦6025、北敦6482、北敦6501、北敦7129、北敦9022、北敦14207號、羽205號、中村77號、甘博83號等31號作“嚬”,最后得出結論說:“‘顰眉的‘顰,唐代文獻多以‘嚬為之,少用‘頻,幾乎不用‘顰,與慧琳所謂‘時多不用相合?!边@個斷語是調(diào)查了40個寫卷的用字情況后得出的,證據(jù)詳實,可信度自然也就很高。
(三) 盡量利用高清圖版照片
為確保詞語收錄的可靠性,本書引用的敦煌吐魯番文獻用例盡量核對了最為清晰的照片,包括法國國家圖書館和IDP國際敦煌項目網(wǎng)站的彩色照片、王重民和向達早期拍攝的英國、法國敦煌寫卷照片。有些重要的詞條,還專門去收藏機構核驗了原件。如唐耕耦(1986/1990)《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第三輯載斯6154號《丁巳年(957?)某寺算會見存歷》(《英藏敦煌文獻》擬題“某寺諸色斛斗入破歷計會”):“油肆斗柒升,在都師愿進下梁戶史懷子身上。麻渣捌餅,又在史懷子身上?!北緯醺鍝?jù)以在“渣”條下設立“指稱渣滓的‘査(柤)的增旁俗字”一個義項。又“麻渣”連用,《漢語大詞典》首引明沈自徵《鞭歌妓》,現(xiàn)在敦煌文獻中出現(xiàn)了用例,那就可以大大提前書證。但詞條寫定時核對各家刊布的黑白圖版,發(fā)現(xiàn)“麻渣”二字字形暗淡,“渣”字尤其模糊,十分可疑。2019年4月18日,筆者借到劍橋大學參加學術會議的機會,專門到英國國家圖書館核對寫本原卷,才發(fā)現(xiàn)此詞原卷作朱筆,本作“麻滓”,字形十分清晰。據(jù)此,我們最終刪去了“渣”字條的上述義項,而把這個例子列入“麻滓”條之下,從而避免了誤立義項的錯誤。
又如日本近代著名敦煌學家那波利貞(2016)的《梁戶考》一文是關于古代寺院經(jīng)濟的經(jīng)典之作,該文的貢獻“在于首次考證了‘油梁子‘油梁和‘梁戶等概念,提出梁戶亦屬于寺戶”。[4]該文引伯2032號背《凈土寺西倉司愿勝廣進等手下入破歷》:“粗面一斗,剪行廊及油梁子木匠及僧食用?!保ā靶小弊衷撐恼`錄作“祈”,茲徑錄正)這是敦煌文獻中“油梁子”一詞僅見的一個例子。那波氏指出:“梁子是油梁子的略稱,是一種用作制油設備的長木、榨木,是制油設備的總稱?!北緯某醺逡矃⒖即宋募啊短莆宕鼗退聭糁贫取肥珍浟恕坝土鹤印币辉~。查伯2032號背原卷,“及油梁”三字左側行間有下一行的旁補小字,受此影響,各種黑白圖版“油”字左側頗有墨漬,筆畫不清,氵旁形似一豎筆,錄作“油”貌似合理。本書寫定時覆核彩色照片,發(fā)現(xiàn)所謂“油”字原卷本作“”(原卷局部如圖5所示),實為“抽”字(唐耕耦《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第三輯即錄作“抽”),字形清晰無誤。“抽”是拆除的意思(與上“剪”義近),“抽梁子”是指拆除廢舊的油梁(參看本書C部“抽”條義項三)。據(jù)此,“油梁子”其實是那波氏不慎誤錄的一個詞,其他文獻中也未見用例,應予廢棄。
(四) 利用傳世文獻的古刻本
同樣,刻本文獻歷經(jīng)傳抄翻刻,異本紛雜,不同的刻本文字歧異千差萬別,這些異文也是我們探求古書字詞演變的重要線索。但今人整理本的古書文字多被規(guī)范化、當代化,可信性嚴重受損,所以本書凡例規(guī)定傳世文獻的引例盡量據(jù)保留古書原貌較多的古刻本,并盡量標舉所出書名及卷數(shù)或品名,必要時括注具體版本,而避免泛泛地稱某人某詩或某文這樣的標引。如本書H部“合”條義項三釋“盒子,有蓋的盛器。后起字作‘盒”,按語云“‘盒字約見于五代之后。唐寫本《唐韻·合韻》:‘合,同。亦器名。器名的‘合即后來的‘盒字?!额惼っ蟛俊罚骸?,盤屬。乃此字最早見于辭書載錄。晉唐古書的一些宋以后刻本有‘盒字,當是傳刻時文字當代化的結果,未必可信”。后引唐白居易《白氏長慶集》(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宋紹興刻本)卷二四《眼病二首》之二:“案上謾鋪龍樹論,合中虛撚決明丸?!狈Q其中的“合”字《四部叢刊》影印日本翻宋大字本卷五四同,清康熙四十二年一隅草堂刊本《白香山詩后集》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白香山詩集》卷二七、《全唐詩》卷四四七皆作“盒”,當即出于傳刻者所改。宋紹興刻本和日本翻宋大字本是白居易集最早或流傳最廣的傳本,較多地保存了白詩的本來面目,故本書多以之為據(jù),而避免泛稱白居易《眼病二首》云云。
又如Y部“偃”條釋為“停止,阻止”,引伯3697號《捉季布傳文》、俄弗252號《維摩詰所說經(jīng)講經(jīng)文》的用例,按語指出“偃”乃壅水之“堰”的古字,引唐盧照鄰《幽憂子集》(《四部叢刊》影印明閩漳張氏刻本)卷二《行路難》:“誰家能駐西山日?誰家能堰東流水?”稱其中的“堰”字明清以后刊刻的選本多同(如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文苑英華》,明人編《唐詩拾遺》《詩淵》,清人編《全唐詩》),但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四部叢刊》影印明汲古閣刻本)卷七十所載則作“偃”,按語最后指出“疑后者為盧詩原貌,而作‘堰的本子則很可能出于宋代以后的刻書者之手”。然試檢《漢語大字典》,“偃”字和“堰”字的這一義項都舉唐盧照鄰《行路難》詩為例,而一作“偃”,一作“堰”,但所依據(jù)的詩集及版本卻沒有列出。這個例子也說明,引用傳世文獻的用例,不標書名、不列版本,有時會讓讀者無所適從。
又如本書Z部“觜頭”條下附列“嘴頭”條,云“同‘觜頭。‘嘴為‘觜的后起俗字”,引伯3211號《王梵志詩·世間慵懶人》“出語嘴頭高,詐作達官子”例,按語又引唐張《朝野僉載》(《寶顏堂秘笈》本)卷二:“尚書右丞陸余慶轉洛州長史,其子嘲之曰:陸余慶,筆頭無力觜頭硬;一朝受詞詔,千日判不竟。”指出其中的“觜頭”《全唐詩》卷八六九同,《太平廣記》(明嘉靖談愷刻本)卷二五九引作“嘴頭”。而《漢語大詞典》“嘴頭”條引《朝野僉載》卷二所載陸余慶子語作“嘴”,“觜頭”條又泛引唐陸余慶子《嘲父》詩作“觜”,同一條引文,用字歧異,而版本依據(jù)不明,也讓讀者不知所從。
正是有鑒于此,本書引用傳世文獻時盡量依據(jù)古刻本,盡量標舉所出書名及卷數(shù)或品名,必要時括注具體版本,并逐一核檢原書。雖然這樣做會使工作量成倍增加,但我們還是覺得這是必要的。
(五) 核檢推敲例句文字
除了詞目本身以外,引例中其他文字的準確與否也會對詞義的理解造成影響,本書也逐一核驗推敲,努力不留隱患。如本書Z部“針氈”條引72TAM169:42《高昌延昌十六年(576)信女某甲隨葬衣物疏》:“剪刀尺一具,象牙梳一具,針氈并針□悉具,雜色錦一百段,雜色彩帛二百匹?!保ā短仆隆?-208)其中的“象”字《吐魯番出土文書》錄作“雁”。比對原書所附圖版,原字作“”,乍一看,確與“雁”字異體“鴈”形近,但“雁牙梳”聞所未聞,顯然有誤。其實原字并非“鴈”字,而是“象”字俗寫?!跋蟆弊蛛`變異體作“”“”等形(參看本書“象”字下所列各異體),上揭文書字形即其變體。伯3226號《妙法蓮華經(jīng)》卷二:“其諸倉庫,悉皆盈溢,多有僮仆,臣佐吏民,馬車乘,牛羊無數(shù)?!苯貓D字亦為“象”俗字,可以比勘?!跋笱朗帷笔峭卖敺S葬衣物疏中的經(jīng)見之物,前字錄作“象”,原文便豁然貫通了。
又如本書“即世”“女質(zhì)”條都引斯343號《亡尼文》例:“惟亡尼乃內(nèi)行八敬,外修四德,業(yè)通三藏,心悟一乘,得愛道之先宗,習蓮花之后果,形同女質(zhì),志操丈夫節(jié)世希之有也?!闭碚呋蛴凇肮?jié)”字下施逗號,但“志操丈夫節(jié)”“世希之有也”都很別扭。本書校讀作“志操(摻—參)丈夫,節(jié)(即)世希之(之希)有也”。試比較俄敦170號背+俄敦169號背《愿文·尼師》:“內(nèi)行八敬,外修四德,業(yè)通三藏,心悟一乘,得愛道之先宗,(習)蓮華之后果,形同女質(zhì),志參丈夫,即代之希有也?!薄凹创奔础凹词馈薄1扔^互照,前例的校讀顯然是可信的。
同樣,傳世文獻的引用也存在校勘的問題。本書也都逐一核檢原文,并仔細推敲文義加以校訂。如S部“”條引明楊慎《俗言》“殺音廈”條“元人傳奇‘忒風流,忒殺思”,其中二“忒”字明萬歷四十五年刻本《升庵外集》卷六三誤作“惑”,《叢書集成初編》本前字作“忒”不誤,后字亦誤作“惑”(《漢語大字典》沿誤),本書據(jù)明崇禎刊本元王實甫《北西廂》卷三“你也忒聰明,忒煞思,忒風流,忒浪子”,謂應即楊慎所本,據(jù)以改正作“忒”。又如Z部“祗敘”條據(jù)《高麗藏》本引梁釋僧祐《弘明集》卷十《敕答臣下神滅論》“茲誘藻悅之誠,非止今日。未獲(祗)敘,常深翹眷”例,糾正了《大正藏》本排作“祇敘”的錯誤;又“制勒”條據(jù)《高麗藏》本引唐道宣《廣弘明集》卷二三《南齊禪林寺尼凈秀行狀》“穎律師又令上約語諸寺尼:有高床俗服者,一切改易。上奉旨制勒,無不(祗)承”例,其中的“承”《金藏》廣勝寺本略同,糾正了《大正藏》本排作“祇承”的錯誤;又“昨來”條據(jù)《金藏》廣勝寺本引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jīng)》卷二十“醫(yī)見是已,問瞻病言:‘病者昨來意志云何?”例,糾正了《大正藏》本作“咋來”的錯誤,等等,一一細心推敲,爭取不留隱患。
總之,本書不但強調(diào)利用第一手資料,直接引用寫本原卷和早期的古刻本,而且在詞目的設立和例句文字的推敲打磨方面下了功夫,付出了心力。但由于寫本文獻??碧厥獾膹碗s性,疏失甚至錯誤恐怕仍然無法避免。這里舉一個本書付排后才改正的錯誤。
H部“鴻梁”條引伯3251號《菩薩蠻》曲子:“昨朝為送行人早,五更未罷至雞叫。相送過鴻梁,水聲堪斷腸?!备鶕?jù)黑白圖版,其中的“至”字原卷似乎略有涂改,但詞條寫定核檢時沒有引起重視。后來責編審讀時提出異議,認為“至”應作“金”。這時我們復檢法國國家圖書館網(wǎng)站的彩色照片,發(fā)現(xiàn)此字原卷確有涂改,從修改痕跡判斷,應該是原本錯成了“至”,后來又在原字上改作了“金”,“金”字極是。這個例子也說明,校書如掃落葉,錄文質(zhì)量的追求永遠在路上。
四、 回答“為什么”
根據(jù)讀者對象的不同,我們可以把詞典分為普及型詞典和學術型詞典,普及型詞典的使用對象是普羅大眾,字詞的解釋只需要標注音義和簡單的例句,主要解決“是什么”的問題。學術型詞典的使用對象主要是專業(yè)研究人員,字詞的解釋除了注音釋義和更多的用例以外,還要溯源探流,揭示字形或詞義的來龍去脈,即不但要解決“是什么”,還要回答“為什么”。由于種種原因,現(xiàn)在大多數(shù)的學術型詞典,也依然局限于解決“是什么”;至于“為什么”,各詞典的解決程度差距都不小,有的甚至尚未起步。
本書的編寫目的是“解決讀者閱讀敦煌吐魯番文獻一般詞語理解方面和疑難俗字、通假字辨認方面的障礙,并為漢語史、近代漢字的研究提供較為全面豐富的敦煌吐魯番文獻方面的資料”(凡例),無疑是一部專業(yè)性很強的學術型詞典。所以本書編寫之初,我們就強調(diào)了要回答“為什么”的問題。為此,我們在字詞注音釋義并列舉敦煌吐魯番文獻用例之后,特意設立了“按語”這個層次,規(guī)定“引用敦煌吐魯番文獻例證后酌加按語,或對該條目的釋義做補充說明,或對前人的謬說加以匡正,或列舉其他文獻的用例加以比勘,庶幾明其得義之由或窮其淵源流變。但一些比較容易理解的條目則不再加按語說明,以免繁瑣”(凡例),明確提出了“明其得義之由”“窮其淵源流變”的高標準。事實上,在后來的編寫工作中,我們也一直在朝這個目標努力。本書大多數(shù)條目后附的按語,就是我們?yōu)榇伺Φ慕Y果,也是本書學術性、創(chuàng)新性最集中的體現(xiàn)。具體而言,這種創(chuàng)新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 明其得義之由
如上所述,根據(jù)本書的編寫宗旨,本書對字詞的詮釋并不滿足于簡單的釋義舉例,而是要既明其然,又明其所以然。例如敦煌文獻講人漂亮好看會講“周旋”,如斯4511號《金剛丑女因緣》:“毀謗阿羅漢果報,致令人貌不周旋?!蓖砩衔模骸俺笈鹊檬雷鸺觽洌ū唬?,換舊時丑質(zhì),作今日之面旋。丑陋形軀,變端嚴之相好?!焙罄懊嫘薄抖鼗妥兾淖至x通釋》校作“周旋”,并把這兩個“周旋”都釋作“漂亮、好看”的意思。從上下文看,這樣的解釋大致意思是對的。但其得義之由,仍不免讓人疑惑。本書Z部“周旋”條解釋說:“佛教有所謂‘三十二相,三十二相完備無缺就是‘周旋,‘人貌不周旋就是三十二相不全備,所以同卷上文丑女向世尊禮拜發(fā)愿:‘惟愿慈悲加護我,三十二相與些些?!辈⒏鶕?jù)敦煌文獻中的其他用例,把這個“周旋”解釋為完備、周全。聯(lián)想到現(xiàn)在形容人面容姣好會用“五官端正”,其實也是與三十二相全備無缺有關。如此補充,“周旋”有漂亮、好看之義,就順理成章了。
同樣表示樣子漂亮、好看的,敦煌文獻中還有“花色”一詞。中村139號《搜神記》“王道馮”條:“小少之時,共同村人唐叔諧女文榆,花色,相知共為夫妻?!毕嚓P文句在傳世的晉干寶《搜神記》作“容色俱美,誓為夫婦”,《敦煌變文字義通釋》據(jù)以釋“花色”為“容色美麗”,與文義大致相合。但為什么“容色美麗”稱“花色”,讀者還是不太明白。本書H部“花色”“華色”條解釋說:“花色”同“華色”,“花”乃“華”的后起分化俗字;“華色”指美色、美麗的容貌,引敦煌文獻和傳世文獻的四個例子為證,如晉法炬譯《佛說優(yōu)填王經(jīng)》:“拘留國有逝心,名摩因提,生女端正,華色世間少雙。父睹女容,一國希有,名曰無比?!卑础段倪x·班固〈西都賦〉》“樹中天之華闕”李周翰注:“華,麗也?!泵靼琢恕盎ㄉ奔础叭A色”,其含義也就無煩辭費了。
此外如A部指出指稱妻子的“阿娘”與指稱母親的“阿娘”各自的得義之由和后來字形混同的原因,訂正了清段玉裁關于“娘”“孃”混同時間的推斷;B部“伴換”條釋陪伴,指出系借用作“伴援”,“換”“援”二字古通用,從而使其得義之由得到了說明;“摒擋”條謂即“屏當”的后起增旁俗字,“屏當”之“當”本為助詞,后來“屏”涉義增旁作“摒”,“當”又受“摒”字類化增旁“擋”,從而使其字形字理得到了解釋;“擗”條謂“擗羊毛”是把粘連的羊毛等毛料分開,“擗”乃“擘”的偏旁易位字,從而使其詞義得到了詮解;C部“鹿”條指出表“麤”義的“鹿”實即“麤”俗字“麁”“”“”等形訛省,傳世古書所謂“鹿布”“鹿裘”“鹿車”之“鹿”同此,從而使“鹿”何以有“麤”義得到了說明,等等。
(二) 窮其淵源流變
“窮其淵源流變”也是本書在釋詞中努力踐行的訴求之一。敦煌文獻或傳世文獻的不少字詞,由于用例太少,面目生疏,含義有時不太容易把握,本書的多數(shù)條目都在按語中征引傳世文獻的用例來比勘,互證互鑒,幫助理解詞義;同時努力上探其源,下窮其變,力圖勾勒出每一個疑難字詞產(chǎn)生、發(fā)展、消變的歷時脈絡。
如敦煌文獻中“花果”的“果”多作“菓”,其他含義的“果”則不增草頭。如斯2071號《切韻箋注·哿韻》:“果,古火反?!庇衷疲骸扒懀憣?。”又斯2073號《廬山遠公話》:“五菓桃李,皆從八節(jié)因地而生?!焙笠惶栔阜Q花果的“菓”凡三見,皆有草頭;而非指稱花果的“果”凡六見(如“果見一僧人菴內(nèi)結跏敷坐”“當來當來世十地果圓”),則皆不加草頭。本書G部“菓”字條按語指出:“敦煌寫本中花果的‘果多加草頭作‘菓,而非指稱花果的‘果則不加草頭,二字分用的意味明顯?;ü摹家嘤胁患硬蓊^的……當時花果的‘果寫作‘菓并不周遍。同樣,非指稱花果的‘果偶爾也有加草頭的,如斯524號《勝鬘經(jīng)疏》:‘“無諸惡”者,凈土之中無四惡也,唯有天人,就中復無老病衰惱不適意苦等菓也,所以無此苦報。下明無其惡業(yè)道名,是故無有老病等苦果也。其中的‘菓同末句‘苦果之‘果,指佛教的因果報應,為抽象義,抄手也加上了草頭。但這種用法的‘菓用例極少(該卷這一用法的‘菓僅此一見,而同卷同一意義寫作‘果的用例則達48個之多),當系抄手偶爾筆誤?!庇终f:“表示花果的‘菓的可靠用例,較早見于2004年出土的湖南郴州蘇仙橋西晉簡;六朝碑刻逐漸通行,而且也可用于因果的‘果等其他含義,如北齊天統(tǒng)三年(567)《宋買等二十二人造像記》:‘遂寄財于三寶,托菓于娑羅。當時應只是‘果的增旁俗字。但大約隋唐以后,一般僅用于花果義?!边@條按語介紹了敦煌寫本中“菓”“果”用法的微妙差別,又對“菓”字的產(chǎn)生及其用法的變化舉例做了說明,從縱橫兩個方面勾勒了其嬗變的脈絡。
又如“爺孃”的“爺”唐代之前只作“耶”(早期作“邪”),那么自何時起加上父旁寫作了“爺”呢?這是大家感興趣的問題。本書Y部“爺”條引斯3728號背《故圓鑒大師二十四孝押座文》:“佛道孝為成佛本,事須行孝向爺孃?!边@是目前所知“爺”字最早的可靠用例。按語指出:“爺”“大約是晚唐五代受‘爸‘爹‘
一類字的影響產(chǎn)生的增旁俗字”,宋代人增訂的《大廣益會玉篇》及先唐文獻宋以后的刻本有“爺”字,“大約都是宋人增益改寫的結果”。后舉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四部叢刊》影印汲古閣本)卷二五載《木蘭詩》:“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o爺孃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崩小盃敗弊址参逡姡握麻跃帯豆盼脑贰罚ā端牟繀部酚八慰荆┚砭乓宰鳌耙?,后書例中第一個“耶”字下原注:“耶,以遮切,今作爺,俗呼父為爺?!笨梢姟稑犯娂访骺瘫咀鳌盃敗薄帮@為編者或翻刻者據(jù)后世用字所改”。本條按語探討了“爺”字出現(xiàn)的時間,又對宋以后改編本及刻本用字的可靠性提出疑問,以期引起警惕。
又如T部“陶”字條,謂同“萄”,指葡萄,引斯2071號《切韻箋注·豪韻》徒刀反:“萄,蒲萄?;蜃魈??!卑凑Z云:“從可靠的碑刻和寫本文獻看,‘葡萄較早作‘蒲陶,稍后作‘蒲桃,皆見于南北朝時期,隋唐以后始作‘蒲萄,宋以后始作‘葡萄,‘陶即‘蒲陶的簡稱。”本條勾勒出了“蒲陶→蒲桃→蒲萄→葡萄”演變的過程,今人的整理本往往把前三者校改作“葡萄”,那是以今律古的結果,顯然不妥。
另外,本書還為大型辭書提供了許多較早或較為適宜的例證,如B部“拜歲”條《漢語大詞典》引魯迅用例,“卑劣”條《漢語大詞典》引梁啟超、茅盾、聞一多、丁玲等用例,“悲楚”條《漢語大詞典》引《再生緣》例,“倍切”條《漢語大詞典》引蘇曼殊用例,Z部“早上”條《漢語大詞典》引《朱子語類》《儒林外史》等用例,“走失”條(人或家畜迷途失其下落)《漢語大詞典》引《二刻拍案驚奇》例,“足數(shù)”條《漢語大詞典》引《醒世姻緣傳》例,“自作自受”條《漢語大詞典》引宋蔡絛《鐵圍山叢談》及《水滸傳》等例,等等,本書皆把例證提前到敦煌寫本甚至追溯到更早的兩漢魏晉時期。
(三) 匡正校說疏誤
對敦煌吐魯番字詞的考釋,前賢做出了艱苦的努力,并取得了輝煌的成就。本書在匯集前賢研究成果的同時,也對一些相沿已久的校說疏誤做了匡正。如斯328號《伍子胥變文》:“悲歌以(已)了,行至江邊遠眄?!ㄒ娊?/p>
出岸,白露(鷺){鳥而}爭飛;魚鱉蹤(縱)橫,鸕鴻芬(紛)泊?!逼渲械摹啊弊值拙碓稳缦赂綀D前一字所示,整理者或錄作“烏”,或錄作“鳥”,歧見紛紜。同卷上文:“鵲拾食遍交橫。”首字底卷字形如下附圖次字所示,整理本亦有作“烏”作“鳥”的不同。本書J部“江烏”條按語云:“烏”字或“烏”旁作“”形為俗書通例。如斯2071號《切韻箋注·模韻》:“,哀都反。,=呼?!奔础盀酢薄皢琛倍帧S炙?88號《正名要錄》“各依腳注”類:“:一畫?!贝藶椤盀酢薄傍B”二字。上揭俗字底卷原形局部放大如下所示。其中“烏”字或“烏”旁的俗寫右上部為二橫或三橫,右側都是敞開形的。相反,“鳥”字右上部最右側都是有豎筆作封閉狀的。此處《伍子胥變文》二例底卷字形與后二號“烏”字俗寫基本一致,可見確應為“烏”字。
字形錄定以后,原文也就迎刃而解了。所謂“江烏”,是指江邊群飛的烏鴉,該條按語指出此詞是用“迎船鴉”“神鴉”的典故。宋范成大《吳船錄》卷下三峽神女廟:“廟有馴鴉客,舟將來則迓于數(shù)里之外,或直至縣,下船過亦送數(shù)里。人以餅餌擲空,鴉仰喙承取不失一。土人謂之神鴉,亦謂之迎船鴉。”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二三《過洞庭湖》“護堤盤古木,迎櫂舞神鴉”注引《岳陽風土記》等書,亦記載了彭蠡湖“神烏接丸”的典故。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七九《伊州歌》第五:“桂殿江烏對,彫屏海燕重。只應多釀酒,醉罷樂高鐘?!碧茝堨铩稄埑屑募肪硪弧端晚f整尉長沙》:“木客提蔬束,江烏接飯丸。莫言卑濕地,未必乏新歡?!币灿昧恕敖瓰酢币辉~,出典正同。
又如《敦煌變文集·茶酒論》:“茶賤三文五碗,酒賤中半七文?!逼渲械摹爸小弊帧抖鼗妥兾募沸W鳌爸选?,《敦煌變文集新書》同。本書收“中半”條,釋為“一半”,引《廣韻·東韻》:“中,半也?!敝^“中半”乃同義復詞,“中”猶“半”也。引斯2169號《佛性海藏智慧解脫破心相經(jīng)》:“人聞是已,事其糧食,欲詣彼山。假貸作辨,得米五升,蒸炒中半。不加謹慎,為狗破甕,食米蕩盡?!庇忠?66號《后周廣順叁年(953)十月廿二日莫高鄉(xiāng)百姓龍祐定兄弟出典地契》:“莫高鄉(xiāng)百姓龍章祐、弟祐定,伏緣家內(nèi)窘闕,無物用度。今將父祖口分地兩畦子共貳畝,中半只(質(zhì))典已(與)蓮(連)畔人押衙羅思朝。”皆用“中半”一詞。按語進而指出用作酒器的“盅”清代以后始見,“中”不能校作“盅”。很顯然,把《茶酒論》的“中”校作五六百年以后才出現(xiàn)的“盅”,確實不靠譜。
又如B部“北斗”條指出即“北斗星座,借喻極高之處”,糾正了《敦煌文獻語言詞典》釋作“壁斗(墻壁)”的錯誤;“別”條義項二釋“分別、各自”,糾正了前賢釋為“每”的錯誤;H部“畫日”條釋“限日、即日”,糾正了《敦煌變文集》、《敦煌變文集新書》、《敦煌變文校注》、《敦煌變文選注》(項楚 1990/2006)皆誤錄為“盡日”的錯誤;L部“郎忙”條釋不”(3),但未見“與否”,也未見“與不”。甚至偶有寫作“與否”卻被點去的,如伯3883號《孔子項讬相問書》:“夫子曰:‘吾與汝平卻天下,可得與已否?”其中的“與”原卷已被點去,可見抄手的心目中“已否”才是正確的。同卷上文:“夫子曰:‘善哉!善哉!吾與汝共游天下,可得已否?”正作“已否”。蓋“已”“以”與“與”通用當時已成通例,以致習非成是,“已否”“已不”“以否”“以不”成詞化,一般人已把“已”“以”當作這個詞的正確寫法了。
本書把這個原因歸結為“習非成是”“成詞化”,是合乎詞語詞形演變的特殊規(guī)律的。
又如斯2144號《韓擒虎話本》有“得勝迴過”語,凡三見,如:“如今賊軍府(俯)迫,甚人去得?若也得勝迴過,具表奏聞。”又出現(xiàn)了一次“得勝迴戈”:“羅侯得書,滿目淚流,心口思量:‘我主上由(猶)自搇(擒)將,假饒得勝迴戈,公(功)歸何處?”琢磨文意,“得勝迴過”“得勝迴戈”所表達的含義相同。那么“迴過”“迴戈”哪個對呢?《敦煌變文校注》稱前者是,謂“‘戈應讀作‘過,二字完全同音?!掃^即返回,篇內(nèi)習見。若作‘迴戈,解作歸降,則與下句‘功歸何處意不相侔”。本書H部“迴戈”“迴過”條則謂“迴戈”對,指出“迴戈”有“回師”“返回”二義,除上一例外,又舉伯2122號背《佛說阿彌陀經(jīng)押座文》、伯2187號《破魔變》、北大敦102號《佛說八陽神咒經(jīng)》題記三例為證,按語云:“‘迴戈亦作‘回戈,本指掉轉兵戈,如《漢書·揚雄傳·長楊賦》(清武英殿刻本):‘夫天兵四臨,幽都先加;回戈邪指,南越相夷;靡節(jié)西征,羌僰東馳。引申指回師及一般的返回義?!庇衷疲骸安?652號背《諸雜謝賀·謝打賊得功》:‘謹奉上命,奔逐殘賊,司空福助于軍前,龍神潛威于野外,軍旅雄勇,活捉生擒,將仕(士)不失于雄名,平善迴過戈于蓮府。其中的‘過原卷已點去,并利用原字的末筆改寫作‘戈,可證此二字寫本同音多誤。”此例“過戈”如圖6底卷截圖所示,原卷點去“過”而接寫“戈”以正之,可見抄手也認為當作“迴戈”。由此可見,本書的判斷應該是正確的。
又如吐魯番出土文書隨葬衣物疏常見“玉豚一枚”“手把玉豚一雙”這樣的隨葬物,“玉豚”指古代陪葬握在死者手上的豚形玉器,但吐魯番墓葬中卻未見實物出土,不免讓人存疑。本書Y部“玉豚”條引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終制》:“吾當松棺二寸,衣帽已外,一不得自隨。床上唯施七星板,至如蠟弩牙、玉豚、錫人之屬,并須停省?!卑凑Z謂“以玉豚或石豚陪葬的傳統(tǒng)西漢墓葬中已見,但正如顏之推所反對的那樣,六朝以后這種風氣有所收斂。吐魯番墓葬衣物疏中雖屢見‘玉豚的記載,但并未見實物出土,也許只是照抄前代衣物疏的樣本而已”。此類按語有利于打消讀者的疑惑。
總之,本書的按語部分目的在于回答學術詞典字詞解釋“為什么”的問題,每條按語少則數(shù)十字,多則達千字左右(如Z部“助”條義項二的按語達967字、M部“”條的按語達1347字、J部“”條按語達1499字),里面有前賢成果的歸納,有編者的疑惑或猜想,也有我們自己的心得和創(chuàng)見。我們希望通過這種形式讓讀者明其然,又明其所以然,并為進一步的研究奠定基礎。
中國辭書學會會長李宇明先生(2022)指出:“詞典,特別是優(yōu)秀的規(guī)范的詞典,是文化領域的‘大國重器。”本詞典雖不敢自譽為“大國重器”,但它確是我們的學術團隊傾注了二十多年心血的精心結撰之作,如果能成為敦煌文獻整理研究和中古近代漢語研究的重要工具書,我們的心愿也就達到了。我們期待著讀者朋友的鼓勵和指正。
附 注
[1] 《唐吐》為本書引用《吐魯番出土文書》(唐長孺 1992—1996)的簡稱(共四冊)。
[2] 王國維于1915年出版的《明堂廟寢通考》開頭部分即已提出“晚周秦漢人之書”與“古文字及古器款識” 的“二重證明法”,《雪堂叢刻》本第十一冊第1-2頁;1925年,他在清華大學國學院的講義《古史新證》(王國維 1994)2進一步明確提出以“地下之新材料”補正“紙上之材料”的“二重證據(jù)法”。
[3] 1982年,饒宗頤在“香港夏文化探討會”的致辭中首次提出夏文化研究的“三重證據(jù)法”,即要把“田野考古、文獻記載和甲骨文的研究三個方面結合起來”;該文收入文集時題《談三重證據(jù)法——十干與立主》(饒宗頤 2003)16-18,饒氏在補記中歸納為“考古學資料”“甲骨、金文材料”“經(jīng)典材料”的三重證據(jù)。
[4] 《梁戶考》中文譯本“譯者按”,譯者盛丹丹。(那波利貞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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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大學文學院杭州 310058)
(責任編輯 劉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