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喬生
A
吳越王的第三個兒子踐風,自幼天資超群,聰穎異常,武功了得,尤好琴藝,一心要做天下?lián)崆俚谝蝗?。父王有心傳位于他,卻顧忌他上面有兩個哥哥,不料大哥出海拓疆,遇上狂風大浪,葬身魚腹;二哥進山狩獵,也意外身亡。父王泣嘆,此乃天意也!即順理成章,立踐風為太子。
那天,宮中大擺宴席,踐風凈身沐香,著一襲白綢,正襟危坐,彈奏自己譜寫的曲子,琴聲清揚激越,動人心魂,忽如金戈鐵馬,兵器撞擊,肉身相搏。父王不由動容。踐風驟然罷手,仍有余音縈繞天際,宮廷上下,聽者依舊安靜,于無聲中聽有聲,一會,爆發(fā)出雷鳴一般的歡呼。
父王站起來,大聲說:“以禮、樂治國,國之正道,吾兒行天道也。”
不久,父王駕崩,踐風繼位,愛琴之心有增無減。黎明,北斗閃耀,他即披衣起身,凝神撥弦,琴聲蕩漾于蕭墻內(nèi)外,飄忽于大街小巷。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一時,琴瑟之風遍及全國。
一天,踐風出巡,來到青山綠水之間,忽聞一縷琴聲遠遠飄來,他勒馬靜聽,臉色緩緩變化,下得馬來,遁著樂聲,步行而去。侍衛(wèi)強虜上前說:“大王,您留步,我去把彈琴的人帶來。”
踐風伸手示意不可,讓強虜留在原地,自己獨身一人,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尋去。轉(zhuǎn)過一個山岰,有一平地,見一茅屋,屋前一棵參天古松,樹下架一張琴,彈琴的是一個中年男人。踐風悄悄上前,彈者渾然不覺,離五丈有余,踐風佇步靜聽,心里掀起波瀾,他撫琴二十年,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美妙的音樂,簡直是天外之音,人間哪里有?他咬住嘴唇,突然非常難受,似有一條蟲在咬他的心。
琴聲杳杳而逝,踐風走上前,彈者仍端坐琴前,閉著眼。踐風見他衣衫不整,袒露出一塊白白的胸脯,還伸手進去搔癢,嘴角輕蔑一笑,輕輕喊道:“先生,先生?!?/p>
彈者慢慢睜開眼,看見踐風,兀然一驚,起身說:“我驚擾您了?!?/p>
“沒有,先生的琴聲猶如天籟,我聆聽了,實為有幸。”說著他上前拉起彈者的手,走到邊上一條石凳旁,一同坐下。強虜悄悄跟上來了,見狀大喝一聲:“你是什么人,敢與吾大王平起并坐!”
彈者失色,忙伏下身子,向踐風行跪禮,口中不停說:“小民有眼無珠,冒犯大王,大罪不赦?!臂`風傲然大笑:“不知者不為罪,先生平身?!?/p>
彈者還是不敢坐,欠著身子回答踐風的話。他說,他名叫逸民,為了躲避戰(zhàn)亂進入深山,一躲二十年,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樣子。踐風說,先生操琴非同凡響,使我大開眼界,不知先生有何心得,可以告知。逸民一再推托,但拗不過踐風再三追問,不得不說:“我五歲即在父親教誨下學琴,幾十年下來,琴已經(jīng)成了身體的一部分,也可以說,我的身子也化成了琴,琴聲就是我的呼吸、我的述說、我的表達。有時就有幻覺,仿佛樂聲不是從琴內(nèi)生出,而是在我體內(nèi)回蕩,盤桓于五臟六腑之中,再由我鼻子口腔而出。倘若哪一天琴聲消失了,我的生命也就結(jié)束了?!?/p>
踐風默默聽著,感嘆地說:“原來先生已化身為琴,樂聲豈能不妙?”他站起又說,“先生可隨朕一起回宮,從此送鉤射覆,隔座撫琴,切磋技藝,豈不更妙?”逸民答:“大王旨意,在下安敢違抗?可是逸民久居山野,荒疏散漫,已成惡習,登不得巍峨宮廷。”
踐風連邀幾次,他都不從。強虜怒了:“敬酒不吃吃罰酒,一條繩子綁了去?!臂`風厲聲呵斥,強虜垂手而退。踐風說:“先生主意已決,朕不強求,唯求先生多保重?!彼顝娞攺能囍卸嗳⌒┤獾肮撸徊①n予逸民。逸民伏地拜謝。
踐風翻身上了駿馬,拱手告別,一抖韁繩,駿馬絕塵而去。
B
一路上,強虜緊跟著踐風,踐風駿馬的尾巴一直拂在強虜騎乘的馬面上。他發(fā)現(xiàn)踐風面色陰沉,臉上有一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奇異表情。他們進了京城,強虜立在石階一側(cè),目送踐風進了內(nèi)宮,剛要轉(zhuǎn)身離去,大王卻又出來,喊住了他。
“你今晚就趕回去,把那個逸民殺了?!?/p>
什么?強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把那個彈琴的殺了?既然如此,為什么臨行前送他那么多禮物呢?“這?這……”
“世上就我一個撫琴的足夠了,還要他人干什么?”踐風的眼里射出令人心寒的冷光。
“聽命!”強虜不由單膝跪下,左手撐地說。
強虜進了家門,妻子迎上來,看了看他,說:“你今天臉色又不好,是不是又要為大王去殺人?”他一言不發(fā),倒了一碗水,拿起就喝。
“說呀,你是啞了還是怎么的?”妻子推他一下,他碗中的水灑出,打濕了胸前的衣物。不要看強虜在外兇悍,卻是一個懼內(nèi)的人,在妻子再三盤問下,他把前后發(fā)生的事都說了。
“彈琴的那人是不是叫逸民?”妻子緊緊盯著他。強虜點頭稱是。
女人心里一驚,即刻也冷靜了,捧出一甕酒,說,她的舅舅今天來過了,送來了精心制作的佳釀,特地送給外甥女婿喝。她的舅舅是東吳國第一了得的釀酒師。
說著她倒出一碗,頓時屋宇內(nèi)滿是濃郁的酒香,強虜胃內(nèi)的饞蟲都爬上來了,他卻說:“待我完成了大王的使命,即刻回來喝舅舅的佳釀?!逼拮右寻丫仆敕潘竭吜?,“我已經(jīng)倒出了,何不乘興喝下?你這樣的蓋世武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那個彈琴的還能逃脫?”
強虜拗不過酒香,端起碗,一飲而盡。妻子又倒一大碗,強虜面露難色,妻子又勸,他只得再飲,一時搖搖晃晃,撲通倒地。女人使足力氣,把他抱上床榻,一時,他鼾聲如雷。女人冷冷一笑,她已在第二碗酒中下了蒙汗藥。
她牽出強虜?shù)鸟R,翻身上鞍,猛一策鞭,馬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待到東方露出魚肚白時,女人已經(jīng)到了逸民的草屋前。她敲門,沒有聲響,她等不及了,用力推開虛掩的竹門,見床榻上躺著一個人。
“逸民,逸民!真是你嗎?”她的聲音充滿感情。
“來者何人?”床上的人問。
“你記不得我了?我是焚香啊?!迸艘种浦鴥?nèi)心的激動,她和逸民自幼一起長大,如果不出意外,就結(jié)秦晉之好了。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匪兵洗劫了她家,殺死了她的父母,把她擄走。她正要懸梁自盡,強虜率部打來,消滅了這股匪兵,從繩索上救下了焚香。
床上的人坐了起來:“你來干什么?”
“我是死過幾次的人,可你還在我心中活著?!?/p>
“身逢亂世,生死和白天黑夜一樣自然。”
“逸民,我們沒有時間說話了,大王派我的男人趕來殺你,你快逃走吧。越快越好!”
逸民沒有露出一點驚恐,仿佛他早料到了,“你走吧,不用管我?!?/p>
焚香說:“你沒有馬,跑不快。你騎我的馬,快快逃走?!?/p>
“我不會騎你的馬。”逸民不由她分說,把她推到門外,轉(zhuǎn)身時手指已經(jīng)按在琴弦上。焚香在門外,放聲大哭,哭聲凄厲,如瓊漿崩裂一般。
強虜酒醒,發(fā)現(xiàn)妻子不在,再去馬廄,坐騎也無蹤影,他頓時明白了,立刻帶上一武士,換上快馬,疾馳而去。趕到逸民家時已經(jīng)日頭偏西,推門進去,只見家徒四壁,如被洪水沖過一般。逸民端坐琴前,正在撥弦,看見強虜似沒見一樣。琴聲在屋內(nèi)回蕩,讓人聽了靈魂都要顫抖。武士也驚住了,臉色突變,眼淚都涌出來。強虜知道要趁早動手,不然就下不了手。
“我又回來了,逸民,沒有想到吧?”強虜?shù)脑捯衾锍錆M殺氣。
“白天過完了,自然就是黑夜?!币菝褚廊环碓谇偕?。
強虜刷地抽出利劍,卻被武士擋住了,“將軍,我來,不用你動手?!?/p>
強虜閃在一邊,只見武士大步上前,一道寒光閃過,鮮血如泉水噴出,直沖屋頂。
第二天,強虜上殿來回復(fù),打開一只匣子,踐風遠遠看見匣內(nèi)伏著一顆血淋淋的腦袋,忽然心生惋惜,不忍再看,令人以錦緞柏棺厚葬。頭七即到,宰大牲口,奏五樂,一日二祭。滿朝文武都道踐風仁慈。
C
殿后有一棵參天古桐,踐風令人伐倒,制成兩把琴,一曰“洗凡”,一曰“清絕”,皆不離身。此后他避嬪妃,十五日才臨幸一趟,著布衣,竟日苦吟,堂堂一國之主,如旅途中的一個苦行僧。他又命人以植物制桂冠一頂,青藤為箍,百花為飾,懸于大梁,對百官說,我之大愿,作天下無雙之曲,使桂冠實至名歸。
他五載閉門不出,反復(fù)習頌歷朝歷代的文治武功,又用五載帶“洗凡”“清絕”遨游天下,足跡遍布名山大川,途中見蛇獴惡戰(zhàn),獅虎搏斗,浮想聯(lián)翩。再有十載復(fù)閉門不出,終成大器。
一日,踐風在殿上彈新成之曲,布衣袒右胸,頭戴飾以百花的桂冠,滿朝文武皆坐于殿下恭聽。踐風偶一撥弦,復(fù)歸平靜,地下掉一根針都能聽見。俄爾,琴聲起,云蒸霞蔚,大江漫涌,宮商角徵羽,盡顯五音幻變之端倪;煌煌大曲,猶如五岳傲立蒼穹,泰山獨尊。百官皆垂手肅坐,忽又俱拜于地,山呼萬歲。
然而,踐風不僅不滿足,反而產(chǎn)生出深深的寂寞。他知道,滿朝文武,沒有一個是真正懂音樂的,殺了逸民,不僅是殺了對手,也殺死了知音。他令人把“清絕”帶到逸民的墓前,在這里,他正襟危坐,彈起新曲,始終情緒飽滿,曲終卻一聲長嘆:“汝安能死而復(fù)生?”
踐風令隨從斟兩杯酒,一杯灑于墓前,一杯一飲而盡。一時低低飲泣,一時又引頸狂嘯。
強虜緊隨大王,都看在眼里,回到家中,焚香遞上酒來,他垂頭喝了,隨即把今日所見對妻子說了。焚香一驚,問,“大王果然這么說?”強虜說,“是啊,我也沒有想到?!狈傧阏f,“既然如此,你當以實情相告?!睆娞斘窇?,怕被追究欺君之罪。
焚香不再勸,自行擊鼓上殿,跪地對踐風說:“大王差矣,我夫君沒有殺死逸民?!?/p>
踐風驚異地問:“你不怕強虜獲欺君之罪?”
焚香坦然說:“欺君之罪,為一人一家之罪。而存留樂曲天才,是天下之大事,焚香雖愚昧,尚能分孰輕孰重?!?/p>
王感其言,傳強虜至。強虜用繩索自行綁了,跪于殿下,辯說:“既聽他琴聲,便無法下手。我左右為難,就刺瞎了逸民的雙目,想他看不見萬物,心里死寂,便絕了音樂才華,也算執(zhí)行了王命?!?/p>
踐風問,“那顆人頭是誰的?”強虜答:“是我手下的武士,他隨我同去。他一生愛琴,卻從沒遇上高人彈奏,見我要殺逸民,竟搶在前面自刎,呼道,我代先生一死!他的劍是從頸后劈下來的,我從來沒見一人自刎能把一個頭都砍下,劍刃鋒利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有非凡的意志?!?/p>
踐風嘆息:“原來天下還有這等愛琴的!吾寡聞也?!蹦樕蛔儯骸皬娞?,你違抗君命,又犯欺君之罪,該何處置?”
強虜伏地說:“臣十惡不赦,愿大王賜臣死罪?!?/p>
踐風說:“你縱百死也罪不抵過。但是,看你追隨朕幾十年,忠心耿耿,朕免你一死,不過,你要把逸民找回來?!?/p>
強虜帶數(shù)十武士,找了一個月,終于在深山中找到了逸民,當時他恰在荒嶺上踽踽獨行,他用一根竹竿探路,衣衫襤褸,形銷骨立。強虜心生惻隱,問及逸民以何為生?逸民答:飲山澗泉水,臥廢廬草棚,聽松風鶴鳴。
強虜把他帶到宮內(nèi)。踐風從玉階上走下,到逸民跟前,問:“先生恨我否?”
逸民說:“倘若逸民死,而大音存,何恨之有?”
王擊掌感嘆,高山流水,此乃真知音也。遂問,你今還作樂曲?答,然。踐風問:“琴曲須有顏色。你雙目皆瞽,不見五光十色,不見自然之原貌原色原光,如何作琴弦之念?”
逸民思忖許久,說:“我失明二十余載,先不見五光十色,少不了悲觀絕望,后在黑暗中掙扎,恍然有所悟,原色原光不在別處,皆藏于我心,可以一一回憶。牛嚼食有反芻之功能,我何不學牛?誰曾想到,一旦回憶閘門打開,竟更覺細膩豐富,更顯絢麗燦爛,勝于一時之目睹?!?/p>
王大感其言,令強虜帶他下去休息,休養(yǎng)身體,定下九九重陽,切磋琴藝。
D
重陽既到,陽光絢麗,惠風和暢。踐風令人在狼山之巔新筑一樓臺,巍峨聳立,流光溢彩。臺中擺下兩琴,相向而對。踐風坐于“清絕”之前,令武士扶逸民坐于“洗凡”之前。朝中百官無一人在側(cè),踐風只帶一妃,夏姓,年方十九,妖艷無比,可勝妲己、西施,也通琴藝,常彈奏踐風所作之曲,深得寵愛。
臺內(nèi)并無多人,大批武士披甲執(zhí)刃,皆守于臺下、山外。向遠處眺望,隱約可見浩渺大海。
踐風凈手焚香,神色凝重,復(fù)又坦然。他猛一撥弦,琴聲驟然而起,逸民垂落的眼皮抖動起來;琴聲在臺內(nèi)回蕩,反復(fù)擊墻,繼而沖出門窗,奔突于山麓之上,琴聲越發(fā)激越,整座狼山都被覆蓋了。滿山的武士聞之無不動容,有的低低飲泣,“英雄啊,我的兄弟就是這樣戰(zhàn)死的……”有的跪倒在地,厲聲呼喊,“大王的功業(yè)如昭昭日月!”
踐風竟也潸然淚下,他十指急速撥動,密不透風,一時似狂風大作,將士死戰(zhàn),殺聲驚天動地,樓外雖風和日麗,猶覺陰風慘慘,如獅吼虎嘯;一時,卻又似班師回朝,鼓樂齊鳴,霽月光風。逸民臉上沒有表情,眼皮卻不時抽動。待踐風彈畢,臉上現(xiàn)出凜然的神氣,仿佛匕首的一道寒光。
“先生,請教。”踐風做一手勢。
逸民說:“大王奏的是帝王之音,若叫臣民來彈,即使殫精竭慮,也不及萬一?!?/p>
“是這樣嗎?”踐風的話顯得不可捉摸,“不知先生的新曲為何內(nèi)容,不妨一奏?!?/p>
逸民說:“大王的音樂是黃鐘大呂,充塞天地之間;而小民之曲乃是夜間草叢里的螢火蟲,豈敢登大雅之堂?”
踐風打斷他,說:“不必多言,請?!?/p>
逸民從衣袖中伸出雙手,抖抖地,摸上“洗凡”,略一沉思,撥動七弦,樂起,飄出樓臺,蕩漾于草木之間,逶迤于山麓之上。武士們聽見了,紛紛說,“這是誰彈的,肯定不是大王彈的。”“聽說是那個瞎子彈的。”另一個憤憤地叫道:“這是什么東西,竟敢在大王面前逞能?”
這時,樂聲突然躍起,穿破云霧,來到湛藍的高天,如同一個精魂游于太空,孤零零,赤裸裸,不帶一絲牽掛,敞開胸懷于天地之間。武士們驚住了,他們發(fā)出一陣喧囂,有的武士甚至拔出了劍,很快喧囂消失,變成深長的嘆息,劍重新插回鞘中,剛才怒罵的武士卻呻吟起來,說:“這是人彈的琴嗎,還是鬼神彈的?此生沒有聽見過?!?/p>
星星為之起舞,皓月避讓不及,偌大一個宇宙,唯有精魂在遨游,獨來獨往。地下萬物為之屏息,聆聽精魂之浩歌。武士們的頭頸似鴨脖子一樣直起,朝著樓臺的方向,他們臉上的表情凝固,眼里飽含淚水,仿佛成了一尊尊石雕。
曲子不及一半,夏妃開始哭泣,聲音奇怪,如同絲綢撕裂。她一直在顫抖,仿佛剛出生的不披羽毛的幼鳥遭受了寒流,她忽然站起,著了魔一樣,無法控制。從她眼神看,她仿佛在另一個境界里,似醒非醒,恰似夢游。她輕舒玉臂,邁開長腿,倏忽起舞。合著琴聲,她曼妙的身子盤旋、騰挪、跌宕,她早已忘乎所以,琴臺就是宇宙,她就是逸民樂曲中的精魂。
踐風的坐椅格格發(fā)響,他早坐不住了,尤其是夏妃著魔一般起舞,讓他嫉恨得發(fā)瘋,可怕的蟲子在瘋狂地咬噬他的心,我以琴制百業(yè),殫精竭慮,豈能輸于一個瞎子!
他突然大吼一聲,站起踢翻桌子,沖著夏妃說:“大膽!朕叫你舞了嗎?”
妃被這一喝,驀地怔住,呆若木雞,倏忽醒來,回到現(xiàn)實中:“臣妾聽了此樂,忽然身不由己,忘乎所以……臣妾知罪?!?/p>
逸民停下手指,眼皮垂下,依然是木訥的模樣。
踐風說:“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夏妃喃喃說:“聽這音樂就像眼前有幅畫,一個孤魂在宇宙游蕩……這曲子好可怕,直往我心里鉆?!?/p>
踐風怒說:“你在朕的身邊,也是一個孤魂?”
夏妃語噎,伏地請罪。王拂袖而去。
逸民仍然枯坐,仿佛留在另一個世界中。
數(shù)日后,踐風叫過夏妃,說:“你是說逸民的曲子能鉆進你內(nèi)心?”
夏妃急忙伏地:“臣妾膽大妄言,任大王處置?!?/p>
踐風扶起她說,“逸民曲子獨特,能打動人心,也是事實。朕已備下美酒,煩勞愛妃以朕的名義賜予逸民,獎勵他的才華。你現(xiàn)在就去,看著他喝下!”
夏妃略有遲豫,卻見踐風的眼里有黑石一般的光亮,她不敢分說,捧著酒甕,在兩位武士的護衛(wèi)下,來到逸民寄住的客舍。
逸民坐在琴前,夏妃走上前,深深地道個萬福:“拜見先生。”
逸民的眼皮如幕布一般垂下,略微欠身。
夏妃說:“那天小女貿(mào)然起舞,實在是情不自禁,無法控制,請先生原宥?!?/p>
逸民不言。
妃說:“我四歲習琴,宮里宮外,閱曲無數(shù),何曾聽見這般音樂!十九年了,在我內(nèi)心郁積、盤桓的聲音,都被先生的琴說出來了!我如何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我尚在襁褓之中,家園就被攻破,先父被梟首,母親被一段白絹勒死。后有幸被人收養(yǎng),學習琴棋,卻又國亡城破,淪為奴隸,備受凌辱。這荒涼的宇宙,這漆黑、污穢的宇宙!先生啊,小女就是先生琴聲中的孤魂,何處可以浮游、寄生?聽先生的琴,我仿佛裸身在凜然冰雪之中,又在烈火焚燒之中漫舞。”她越來越激動,“先生,我太愛您的琴聲了?!?/p>
“喜歡就好?!币菝裥煨煺f,“這宇宙就是漫漫苦水,撫琴是探出頭來吐口氣?!?/p>
“探出頭來吐口氣?先生說得太好了。”夏妃忽然想起,“小女此來,有王命在身?!?/p>
逸民顯出不安。
“大王賜先生御酒,命令小女看著先生喝下?!?/p>
逸民的嘴唇翕動著,卻聽不清說什么。
夏妃說:“我不知先生的酒力,更不知道該不該請先生喝下?”
逸民說:“王命如山,安敢違抗?我寫精魂曲,已十載有余,魂不守舍,日夜苦吟,上下求索,終有所成。然還有尾聲未完,如鯁在喉,只差一層紙。能否寬吾二日,之后再喝御酒?”
夏妃慘然一笑:“我懂先生苦意,但大王嚴刑峻法,小女豈敢違抗?”一時無聲,只聽風撲打窗紙。逸民抖抖地伸出手:“請賜御酒。”
夏妃說:“暫緩,小女想再聽先生撫琴?!?/p>
逸民略略遲疑,還是俯身于琴,一撥弦,夏妃便已渾身顫動;琴聲趨急,夏妃淚流滿面,開啟酒甕,大聲說:“我代先生享用!”托起酒甕,往櫻桃口中大口灌,隨后舉起酒甕,用力擲地,甕四裂,剩酒悉悉滲入泥地。
夏妃臉色轉(zhuǎn)灰,當場倒地,氣絕斃命。
逸民喉中發(fā)出嘶嘶聲響,在地下爬行,摸到甕片,緊緊捏在掌中。門外的武士沖了進來。
E
王得知夏妃暴斃,震怒,他最寵的就是夏妃,沒想到她竟然喝下賜予逸民的御酒!踐風暴跳如雷,騎上戰(zhàn)馬,直沖客舍。塵埃落處,武士早把逸民捆成一個肉粽。
“逸民,你敢害死朕的愛妃,把你碎尸萬段,也不解我心頭之恨!”
逸民說:“小民早已是行尸走肉,然,我有一請求,愿王寬宏大量,讓我死于海中,可以聽大海的沸騰之聲?!?/p>
踐風冷笑:“你罪當凌遲,但看在‘洗凡的面上,朕成全你?!?/p>
逸民又求道:“逸民之新曲,尚有尾聲未成,乞王容民二日之后蹈海,可以續(xù)尾。”
踐風厲聲說:“得寸進尺,蛇心不足,不允!你必得今日投海?!?/p>
踐風令人即刻在海灘上筑起一木臺,繞臺擺開五十臺古琴,操琴者都是宮中的樂師。當夜,踐風登上木臺,舉目望去,水何澹澹,山島悚峙,海水仿佛是黑色的鐵流。滿天的星辰,似乎是地獄中漏出的幽光。
逸民從囚車下來,一襲黑衣,雙目蒙一條白綢,在黑暗中異常醒目。他腳牽一條長鏈,在海灘上逶迤前行,鐵鏈的聲響令人驚心。
逸民走到臺前停住了,抬起雙瞽的眼睛,伸出兩手,手中捧著寫滿曲譜的白絹。他高聲說:“王,這樂譜交與您了!”
王冷冷一笑,令強虜接過,強虜疾步上臺交與他。踐風接過,捏于手中,說:“你可以走了?!彪S即一揮手,五十名琴師一起撥弦,琴聲在海灘上滾動,是踐風的帝王之聲,雄壯豪邁,氣吞如虎,充塞于海天之間。
踐風目睹逸民之背影漸漸變小,只見墨黑的海浪從天邊滾滾而來,仿佛是一頭巨大無比的怪獸,頃刻要吞噬逸民。王忽然覺得不對,在一片琴聲中,另有一個聲音超出,升起,鉆進他的耳道,錐刺他的腦膜,啊,是逸民的精魂之音!踐風大驚,這是怎么回事?一個孤魂在天宇間漫舞,赤裸裸,無牽無掛……他渾身發(fā)抖,卻揮之不去。他問身邊的強虜:“彈的是什么曲?”
強虜答:“是大王的帝王之聲啊?!臂`風再問他人,俱這么答。
“停下!不要再彈!”踐風幾近歇斯底里。
琴聲驟然消失。巨浪撲上沙灘,待浪退去,逸民已經(jīng)消失,海灘上空無一人,滿天的星光眨著鬼眼。
踐風將從木臺上下來,忽聽左右喊:“火!火!”他抬頭看向城里,那里跳起一團鮮紅的火焰,撕開了黑暗,火勢熾烈,那片天都映紅了。
踐風回頭,厲聲問強虜:“哪里起火?”
強虜一直在凝望,突然喊起:“這是我的家啊!”他翻身上馬,飛奔而去。他心里同時也起了火,他一刻不停地抽打坐騎,馬蹄在石子路上打出了耀眼的火花。
等他趕到,火勢已大,已經(jīng)無法撲救?;鸸庵?,他看見焚香端坐于床前,猶如一張薄紙,頃刻間被大火吞滅。
他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撲倒在地。
F
王回到宮中,稍作休憩,即從床上躍起,來到燭光下,徐徐展開逸民的白絹,俯身其上。說實話,他心里也被此曲震撼了,只是不愿意承認?,F(xiàn)在逸民已經(jīng)葬身海底,如果他把尾聲續(xù)上,那么,這部曲子就會成為他的創(chuàng)作而傳世。這個念頭強烈地刺激著踐風,他的頭腦里起了風暴。
他重新拿出寫“帝王之音”的勁頭,不,甚至更加高漲的干勁。他重又不臨幸嬪妃,再把飾有百花的桂冠懸于大梁,白日苦思,黑夜長吟,兩年下來,寫出的尾聲已有七八種,都覺不對,無法和逸民的彌合。
他十分煩惱,忽想,是不是逸民經(jīng)歷了非凡的苦難,才成此曲?那么,如果我也找苦吃,是否就能續(xù)好尾聲了呢?他竟然來到逸民待過的深山荒嶺,不帶侍從,僅留強虜一人在身旁。他風餐露宿,殫精竭慮,依然不能如愿,竟想出一個毒招,擠出腹蛇之毒,少量嘗食,沒想蛇毒竟如此厲害,讓他恍若到地獄中走了一趟。踐風在榻上翻來覆去,頭痛欲裂,四肢猶如在火中烤,渾身血脈似乎灌進了冰冷的水銀。強虜急回宮召來太醫(yī),救了五日才救回。強虜跪拜于地,懇求說:“我的王,您何苦啊!您已經(jīng)煌煌于天下了,何必在乎一介小民?”
踐風長嘆一聲“你哪里懂?”
踐風不得不哀嘆,失敗了!他寫不了逸民的曲,這不是他的曲子。那天夜里月朗星稀,他大徹大悟,懸崖勒馬,把逸民的白絹付之一炬!
他重登狼山,樓臺巍峨,流光溢彩。山麓各處擺下古琴,總有百余臺。踐風峨冠博帶,皇恩浩蕩,大宴天下賓客,席間,百余琴師齊奏,整座狼山都被帝王之音震撼,直上云天。
又二十載過去,踐風日見衰老。一日,他外巡過一處山莊,忽然驚住了,停車靜聽,一縷音樂飄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不是逸民的樂曲么?久違了。他令車子馳去,到一座院子外,他隔著白墻看進去,是一個穿青衣的少兒郎在撫琴。他下車走去,強虜緊隨在后。
不錯,是逸民的精魂曲,讓他吃驚的是,少兒郎已經(jīng)彈了主聲部,進入尾聲了。啊,尾聲已經(jīng)誕生!此曲他再熟悉不過了,尾聲竟然產(chǎn)生了,還是孤魂的旋律,卻又別開生面,渾然天成,顯出無限的幻景。他不明白,是逸民投海前寫就的,還是這青衣郎續(xù)的?
踐風怒沖沖走進,厲聲說:“大膽!竟敢彈這曲子!”
少兒郎從琴上抬起頭,很是吃驚,愣愣地看著他。
踐風再想怒斥,卻發(fā)現(xiàn)少兒郎變了,變成了逸民,竟是逸民的少兒時,還不是瞎子,兩眼向他發(fā)出灼灼的光亮。
“你是誰?”踐風驚魂未定,卻發(fā)現(xiàn)逸民不見了,眼前只是一個青衣郎,“這尾聲是誰寫的?”
少兒郎竊竊一笑,似乎是說“這個問題太不值得回答了”,便又俯身于琴。踐風怒不可遏,從強虜腰中抽出寶劍,一劍劈倒了少兒郎,血灑一地。
踐風回到宮中,每夜臨睡,總有隱約的琴聲響起,似耳鳴一般,無論用何法,都不能除去。他驚恐萬狀,令宮內(nèi)外皆置琴,琴師皆彈帝王之聲,晝夜不息,聲震屋宇。踐風稍覺安寧,剛要入睡,突又有一曲超出,仿佛是油立于水上!啊,就是逸民的精魂之聲,尤其是新編的尾聲,如尖針刺他的腦膜。他大愕,翻身起來,拔劍于空無處大砍大殺,仍無濟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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踐風即刻下令,全國禁琴,不許再有六弦之音。誰想國人愛琴已久,早已蔚然成風,各地均有人違抗。信使飛馬來報,踐風大怒,即刻派出五支鐵騎,馳奔全境,督辦毀琴,違者斬。一時腥風血雨。有白發(fā)蒼蒼為師者,于子夜時分,公然聚眾彈琴,鐵騎見報,旋即趕到,盡數(shù)梟首。熱血順勢汩汩流下,流入近旁小河。數(shù)日后,又聞夜間琴聲,凄慘裂心。鐵騎又揮刃殺戮,原是前師之徒。又過幾日,琴聲復(fù)起,乃是徒之又徒。鐵騎毫不手軟,接連殺了六撥,才斬盡殺絕。此后,通衢廣陌、深井小巷,絕無半點琴聲。
近旁的小河早染成一片猩紅,東風驟至,血浪翻滾,殷殷有聲。有博學者暗語,琴音潛藏于此。
踐風居于深宮,時常半夜醒來,耳旁無有半點聲息,仿佛進入死寂之地。他一時心灰,幡然醒悟,吾終身愛琴,誰想竟是此等后果?
又過幾載,踐風發(fā)覺生命在漸漸離他而去。先從腿部離去,皮膚青褐,失去彈性;又從雙臂離去,手臂僵硬,時常麻木,似乎不是自己的一般。繼而,發(fā)覺生命又從心臟慢慢離去,仿佛有雙黑手在一點一點捏緊他的心臟,使他喘不過氣。
踐風驚慌了,我再不能撫琴?再不能揚起六弦之音了?
他潸然淚下,召來強虜,說:“搬來?!?/p>
“什么搬來?”強虜一時沒有明白。
“你還沒有懂?”踐風動怒了。
強虜退下宮殿,心里惶恐。他想,如果焚香不葬身于火海,就可以點撥我。
沒想踐風也搖搖晃晃走下殿,吐出一個字:“琴?!?/p>
離別五年了,踐風終于又面對“清絕”“洗凡”了。他抖抖地伸出雙手,摸上“清絕”,十指像樹杈一樣僵硬,不聽使喚,彈出的琴聲好像烏鴉的聒叫,他恨恨地把琴踢開。到夜深人靜,他卻又掙扎起身,摸到琴前,使出生命的最后活力,撲到琴上。一遍又一遍,宮商角徵羽,周而復(fù)始,他的帝王之音竟然出現(xiàn)了!塵封五年了,所有的塵埃都簌簌剝落,還是那么雄壯威武,含虎狼之威,顯日月之光。
踐風發(fā)覺手變得靈活了,仿佛經(jīng)冬的枯木綻出了新芽,那只抓捏他心臟的黑手也消失了,新鮮的血液在強有力地回流。在旋律宏大的帝王之音中,他看見了自己的一生,同時也看見了一個人,是夏妃。
她的出現(xiàn)是那么奇特,是隨著閃電一起出現(xiàn)的。天裂之處,就是光射來的地方。夏妃是閃電帶來的一道光。她時而在天邊,時而在廷前。她在跳一支奇特的舞,一支踐風從沒有看見過的舞,一支令他心驚肉跳的舞。
她的每個舞姿,每個細節(jié)都充滿了哀怨,貫注了深情。踐風落淚了,他能聽懂她舞蹈的全部語言。他顫顫地向她招手。
夏妃渾身一抖,已到踐風身旁。他伸手去摟抱,卻空無一物,只似在水霧中撩動。
第二天,踐風下詔,全國恢復(fù)撫琴,但準允的曲子,只有他的帝王之音和少數(shù)幾首民間曲子。
大衢小巷,漸漸揚起六弦之音,猶如嚴冬后的原野,緩慢蘇醒。小河之水在東風拂拭下,日夜翻滾,殷殷有聲,似作人語,漸漸,血污蕩然無存,河水清澈見底。
踐風顫巍巍上殿,群臣皆伏地,發(fā)出鬧哄哄的聲音,頌其寬宏大量,以禮、樂待天下。踐風心中一片欣慰。
一夜,他又在清風中彈帝王之音,忽覺不對,他手中的“清絕”突然失聲,而對面的“洗凡”無人彈奏,卻自動揚聲。再一看,對面坐著的是逸民,他俯身琴上,忘乎所以地撫琴。
他大驚,喝問:“你不是死了?”
逸民沉默不語,依然撥弦。
踐風掙扎著爬起,定睛看,“洗凡”前并無一人。他緩緩坐下,逸民又出現(xiàn)了。
他絕望地喊:“你不是葬身魚腹了?”逸民淡然一笑,復(fù)又消失。
踐風枯坐于地,許久沒有動彈,一會,天外播來音樂。他追出宮門,看見逸民了,他在荒山上獨行,神情安詳,自由無羈的曲子縈繞著他,如月光在人間流動。被他斬殺的青衣少兒也復(fù)活了,俯身于琴上,聲情并茂;白發(fā)蒼蒼的為師者也在撫琴,更有眾多無形之人,俱合著琴聲起舞,宛如在大海深處,彎彎曲曲的海底植物,各展萬千姿態(tài),跳起精魂曲。
踐風抽出利劍,就這一刻,狂風暴雨大作,他跌倒了,又強行爬起。閃電中,他眼窩深陷,白發(fā)蒼蒼,形容枯槁。暴雨澆洗他的臉,如沐浴一般。逸民飄然而過。踐風攥緊利劍,似一頭野獸,狂叫著追上去,暴雨傾注,雷聲似鐵錘一般撞擊大地。他在荒山野嶺奔跑。
第二天,強虜發(fā)現(xiàn)四面宮窗都被狂風打開,找遍宮內(nèi),不見踐風。
強虜帶著武士四處尋找,找了一天一夜,才在谷底找到王的尸體。踐風是從懸崖上跌落的,他披頭散發(fā),顱骨碎裂。宮中石階上有一摔碎的酒甕,甕中置一紙條,上寫:將吾葬于海。
擇一良日,強虜引百官列于海灘,以錦緞裹了王尸,放入大海,又把“洗凡”“清絕”兩琴放入水中。
浩瀚大海,恣肆汪洋。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云天間隱約響起琴聲。強虜嘆息說:“你們?nèi)粼诤V杏錾狭?,再分高低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