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一
要不了半天,就可以見到張同學,林先生心下覺得,這是整個夏天里最美好的事情了。此刻,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副牙套的模樣,它淺銀色的腰身,綴在參差不齊的牙齒上,泛著迷人的光芒,泌出迷醉的甜香。即便那些牙齒長得如同風中墻頭草般東倒西歪,也絲毫不影響它的迷人。它像一劑神秘的藥劑,緊緊地溺著林先生的心——它之所以那么迷人,全然是因為它是屬于張同學的。
下午快三點,林先生到了動車站。那時太陽還很猛烈,無聲地砸在夏日的大地上,動車站擁擠而燥熱的腳步聲此起彼伏,但林先生無比清醒,接下來的旅程從始終時間到車次座位,都無比深刻地銘刻在腦海里。他給張同學發(fā)了一條微信:張,到車站了。到了聯(lián)系你。張同學很快回復他:好的,晚點見,林。林先生正要回復,耳邊傳來有人叫喚自己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的同事把他嚇了一跳,心緊緊地繃起來,好像心底的秘密被人無意中偷窺到了。林先生說,你咋在這兒?同事說,請了個假,去省城辦點事,你呢?林先生說,我也是,去省城。他們對了一下車票,同一趟車,幸運的是不在同一節(jié)車廂,這讓林先生稍微安心了些。
提示音在候車大廳里混響雷動,擁擠的人流如同魚群,滑動的電梯宛若山脊浮動,林先生踩著別人的腳步前行,每一項操作都按部就班。三十多年來,林先生就是這樣不斷踩著別人的腳步,走在大家都在走的道路上。他前面是人,后面也是人,他們追趕一趟又一趟的列車,拖著各自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誰也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他們快步鉆進列車里,生怕晚了一步就會被列車拋棄。鉆進車廂時,林先生敏銳地掃了一眼,目光所及都是陌生面容,這才放緩腳步,逐排搜尋自己的座位。
等林先生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們終于可以較為清晰地觀看他的模樣——差不多四十歲,短發(fā),“國”字臉稍顯浮腫,眼眶偏黑且微陷,鼻梁矮小,嘴唇厚,左臉有一顆痘痘。他或許曾經(jīng)帥過,但現(xiàn)在看來普通,如果不是因為一身體面,甚至有點丑陋?,F(xiàn)在,林先生心滿意足地望著飛速倒退的窗外景物,臉上浮現(xiàn)出微笑。
事實上,林先生不過三十六歲,按照生肖輪轉(zhuǎn),也不過轉(zhuǎn)了三回。他有一個八歲的女兒,一個三十四歲的妻子,還有一對六十多歲的父母,一套面積逾百的住房,一輛入手價十五點五萬元的轎車??雌饋?,林先生是現(xiàn)世生活中極為普通卻又家室穩(wěn)當事業(yè)有成的人。事實上也是如此,在那個偏遠的老家山村和含辛茹苦的雙親眼里,林先生絕對是一個成功的人,通過讀書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當上公務員,有車有房有老婆有孩子,重點是,他是一家縣級單位的中層干部,職級是股級,但政治待遇上是穩(wěn)當當?shù)母敝魅慰茊T。
如果沒有什么意外,林先生將如此簡單平凡地退休,像一輛慢吞吞行駛在沒有分岔路的鐵軌上的列車,直至報廢。
二
林先生并沒有戴過牙套。牙套是城市的產(chǎn)物,也是城市的專屬。林先生生長于農(nóng)村,牙齒跟山野里的樹呀草呀擁有同樣的命運,他們各自為政自由發(fā)展,從未形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僅如此,他們還有殘缺、凹凸,被山里的水涵養(yǎng)出深深淺淺的印痕,絕對算不上一口好牙。
林先生第一次知道牙套這東西是因為張同學。即便很多年過去了,林先生再想起牙套來時,依然會想起十幾歲那年初秋遇見張同學時的情景。那時,張同學咧著嘴的樣子,把林先生吸引住了。那時的林先生還不是林先生,只是從鄉(xiāng)鎮(zhèn)中學力爭上游考入縣重點高中的倉皇小子,初來乍到遇上了縣城姑娘張同學,像一切惡俗的青春劇一樣,他們站在烈日下的樹蔭下排隊報名,然后林同學咧開嘴問張同學,你是哪里人?樹葉間一絲絲漏網(wǎng)的陽光落在她的牙齒上,折射回來的光線亮瞎了林同學的眼,于是他心里驚嘆道,城里人真會玩,牙齒都是反光的。他們聊了幾句后,林同學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張同學,你牙齒上的是什么?張同學愣了一下,顯然她沒料到林同學會這么問她,好像這個問題問得很幼稚,但她很快就回過神來,啊,這個?她捂住了自己的小嘴巴,像倉皇捂住一個無意中泄露的小秘密,牙套呀,牙套你也不知道嗎?林先生感覺受了挫,撐著面兒說,知道呀,不就是牙套嗎?張同學嘿嘿笑著,一臉狡黠,咕噥一句,傻小子。
很多年后,林先生忘記了張同學,忘記了那個第一次看見牙套這個怪物的烈日正午。他的生活看起來已經(jīng)毫無波瀾,不僅張同學,很多青春的往事、成長的瑣碎都悄然溜走了。跟任何一個平凡的人一樣,他被時光雕刻成了另外一個樣子。
開春的時候,林先生所在的單位來了一個實習的小姑娘,相貌普普通通,唯獨一副牙套非常漂亮,它不像單純的牙套,倒像一副特制的鎧甲,以耀眼的金色光芒,護佑著一排潔白的珍珠。報到時的座談會上,小姑娘熱情洋溢地自我介紹時,林先生沉醉了。他感覺自己瞬間復活,好像一盆冷水澆入沉夢,又像一塊巨石砸入深潭,更像一道銀光刺入黑夜——他渾身一個激靈,心肝狠狠地顫抖了一下。三十六歲的林先生,整天單位和家之間兩點一線的林先生,生活一成不變的林先生,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下班回家路上,林先生就有一些出神。腦子迷迷糊糊的,總是聚不起神,車身一顛一顛時,心神也跟著晃起來,說不上為什么,腦海里就浮起那個年輕女孩輕抿嘴唇時,從唇齒間溢出來的金光。開門進屋時,妻子正從廚房提著垃圾袋出來,正好,你把垃圾丟一下,我開火做飯。她在附近的小學教書,時間相對寬裕,下班時間比他早一些,女兒也在那所學校就讀,有她照顧,林先生安心許多。丟垃圾的時候,林先生心里又泛起了波瀾,想起網(wǎng)上一個視頻段子,大抵是說妻子在家偷情,丈夫突然回來了,千鈞一發(fā)之際,妻子靈機一動,讓丈夫先下樓去丟垃圾,成功化解被撞破的風險。段子林先生早就看過,不知道此刻為何想起,他激靈地晃了下腦袋,才把腦子里的思緒晃出去。
回到家,妻子已經(jīng)在切菜了,女兒趴在客廳茶幾上看書。林先生換了鞋,躡手躡腳地貓到女兒身后,捂住女兒的眼睛,猜猜我是誰呀?女兒放下書,喊了一聲爸,張口間,轉(zhuǎn)身和林先生擁抱在一起。女兒向來如此,蒙眼睛猜猜誰的游戲,玩一百次也不厭倦。接下來的時光,和往日并無太大不同,妻子操持晚餐,林先生負責陪女兒讀書、做游戲,然后吃晚餐,照常兩菜一湯,然后妻子帶女兒到臥室學習,林先生負責洗碗,收拾妥當后,便可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這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共有空間里,林先生和妻子的分工向來明確,各自恪守盡責。如此已經(jīng)持續(xù)多年。女兒學習結(jié)束,洗漱睡覺,妻子騰出身來,然后林先生去洗漱,到床上看會兒書,妻子披著浴袍進來時,林先生側(cè)身關(guān)掉燈。早些年,他們還會在床上聊一會兒,彼此享用。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很少將床作為聊天的平臺,除非是有什么事非得臨睡前聊清楚,對他們來說,床只是盛放疲憊肉身的工具和偶爾交合的舞臺。
今天妻子卻突然開了話頭。你聽說了嗎?她把林先生關(guān)上的燈重新打開,把別在頭發(fā)上的發(fā)夾取下來放到床頭柜上。城西那邊開了個新樓盤,按照規(guī)劃,里面從幼兒園到高中一應俱全。林先生悶聲悶氣地說,聽說了,咋了?妻子靠在床頭靠背上說,我們賬上是不是有接近小二十萬?林先生說,對啊,咋了?妻子說,要不我們買套房吧?林先生說,我們不是有一套了嗎?妻子說,你想想啊,現(xiàn)在政策好,萬一你還想再生一個呢?林先生一愣,我不想,我覺得一個女兒就挺好。妻子說,萬一呢?林先生側(cè)過身子,背對妻子,睡吧,以后再說。
妻子沒再說話,關(guān)了燈,從身后抱住林先生,雙手撫摸他的身子。林先生始終不見起色,她便輕輕地嘆了口氣,停止了動作。黑暗中,林先生心中充滿無力感,妻子的需求他不是沒有感知到,但就是心有余力不足。如果說三十六歲的林先生還有什么不圓滿,大抵便是這件事了。
是耀眼的牙套,在一雙薄唇嚅動間折射著迷人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全身。他感覺到身子暖暖的,從夢中醒了過來。妻子已經(jīng)熟睡,發(fā)出了輕微的呼吸聲,非常平靜。深知感覺稍縱即逝,林先生有些忍不住,粗暴地抱住了妻子。妻子被這突如其來的久違的感覺驚喜到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恨不得把整個黑夜都吞進肺腑里去。事后,妻子溫柔地抱著他,林先生心里非常滿足,充滿自信,沒有說話。
三
實習的小姑娘充分展現(xiàn)了一個職場新人的主動與積極,到處攬活兒,見到林先生就脆生生喊,林主任,您可得多教教我。林先生繃著臺面,心里歡喜,一本正經(jīng)得不得了,年輕人多學學是極好的,只要你愿意學,我當然愿意帶。小姑娘雀躍,跟林先生學起了材料寫作。
別說林先生還真是寫材料的一把好手,在全市系統(tǒng)是出了名的筆桿子。林先生愿意教新來的小姑娘,畢竟眼下是一個尚可觀瞻的年輕女孩,何況她還有一副迷人的牙套。是的,迷人的牙套,林先生就是這么認為的。尤其是當他意識到,是潛意識里存在的一副牙套挽救了自己可憐的性欲時,這種感覺尤其強烈。
有一陣子,林先生如沐春風,干起事來尤其帶勁,也確實教了實習小姑娘不少本事。小姑娘大學即將畢業(yè),畢業(yè)實習卻還沒開展,臨時托了關(guān)系找到林先生的單位,本以為混個實習證明和鑒定就行了,沒料到還真學了不少本事。臨回校前,她懷著感恩之情邀請林先生吃飯,林先生欣然應允。飯畢,兩人行至酒樓前道別,小姑娘一臉誠懇,林主任,這段時間真是感謝您。林先生說,別說那么嚴重,我也沒做什么。車來了,小姑娘讓林先生先走,林先生紳士地把她推進了車,你先走吧,我遛一會兒。小姑娘上了車,隔著車窗突然說了句,林主任,不知道我以后在工作中還會不會遇到您這樣優(yōu)秀的人,我會想你的。車遠去了,林先生愣在路邊,腦子里突然就想起了張同學來。
那年,張同學隨父遷居省城,臨別前,約林同學出來見面。兩人在學校操場沿著跑道走了不知道多少圈,彼此都有話想說未說,就那么默默地走。后來夜深了,林同學送張同學一段路,到了行道樹的陰影里,張同學就抱住了林同學。她說,林,我會想你的。他剛張口,就被兩片冰涼柔軟的嘴唇堵住了。他笨拙的舌頭觸碰到她的牙套,第一次感受到愛情的滋味和自己身體奇妙的變化。想到這里,林先生不自覺地攪動了下舌頭,多美好的時光呀。
晚上,林先生和妻子纏綿時,腦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現(xiàn)出了遙遠的張同學的面容和那副金光閃閃的牙套,嘴巴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牙套。妻子一愣,什么?林先生又重復了一聲,牙套。妻子沒繼續(xù)問,死死地箍住他的腰,死命把他往自己身子里揉。事后,妻子滿面春風,問牙套是什么意思。林先生一驚,牙套?妻子嬌羞起來,你說的啊。林先生突然意識到什么,啊,那個,你說咱女兒是不是得戴牙套?妻子說,女兒才多大?。吭僬f,這事你會在和我做那事的時候拿出來說?你什么心???林先生一時語塞,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妻子換了話題,試探他,要不,還是買套房吧。林先生想了想,很認真地說,再說吧。妻子說,別再說你不想生二孩,就你最近這節(jié)奏,保不齊哪次就懷上了。林先生說,哎呀,懷了再說。妻子說,我不管,就算是投資,也該買。林先生有些無奈,我們哪夠格買房投資?妻子嘟噥著,說得好像你不同意有用一樣。她向來是這樣的,自己認定的事情,即便林先生反對,也多半反對無效。
細想起來,林先生對張同學是感激的,感激她也感激她的牙套。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道她身在何方,過得怎么樣。他開始瘋魔一般地想起牙套來,以前只是想起一副閃光的牙套,自從從記憶里打撈出張同學來,他就把牙套和張同學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他開始無意識地在和妻子纏綿時喃喃出“牙套”兩個字來。它讓他充滿力量。妻子也不再問他為何,那感覺實在太難得,只要他不臨時掉鏈子,她就滿意,誰還管喊的是“牙套”還是“牙齒”呢。
夏天來臨時,林先生和張同學聯(lián)系上了。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林先生和當年的同學聊微信,猶猶豫豫地就問起了張同學來。同學揶揄他,咋地,想她了?林先生在手機這邊臉紅了,胡說什么。同學那邊說,誰不知道你倆那時候談戀愛?還裝。林先生說,不過是突然想起來。同學說,別說我還真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前些年有次聚會碰上了,她變化挺大,留了電話號碼,也不知道還有用沒。說罷把號碼甩了來。
拿著電話號碼,林先生卻沒有勇氣撥打過去。他選擇了加微信,將電話號碼輸入微信好友添加搜索,他猶豫了會兒,點了添加好友,說明寫的是:林。他想,若對方是張同學,若張同學還記得,一個“林”字足夠了。過了兩天,林先生幾乎要忘掉這件事的時候,微信通過了,那邊很快回復:林?林先生激動不已,嗯,張?張同學回,嗯,沒想到還能聯(lián)系上。林先生心一癢,這大約就是緣分吧。張同學發(fā)來一串玫瑰。林先生說,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再見?過了好一陣兒,張同學說,機會到了,自然會見。林先生說,沒有機會,創(chuàng)造機會也能見。張同學發(fā)來一串大笑的表情,好呀,林,你創(chuàng)造一個機會來見我。
林先生感覺自己變了一個人,只要一和張同學聊上,就像回到了遙遠的青春年華。他們一口氣聊了兩個小時,放下手機時,窗外吹進來的風,撩得林先生心癢癢。
四
林先生工作常常處理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或是領(lǐng)導朝令夕改的無趣要求,工作原本索然無味,因為和張同學斷斷續(xù)續(xù)地聊著,竟不覺得那么無聊了。起初,他們多半聊一些生活和工作的事情,從每天的早安問候開始,一直聊到下班。他叫她“張”,她叫他“林”,沒有約定,彼此默認了這個稱呼。
他終于小心地問到她的生活里他關(guān)心的那部分。她沒直接回答,只說,若是有機會,我想尋一處幽靜,坐在你的面前,細細地把這些年的事情告訴你。林先生心里充滿激動,說,我相信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她說,我很期待。他說,我也是,非常非常期待。
妻子那陣子忙得不可開交,她已經(jīng)著手看房了,從外面帶回大堆宣傳資料,逐個樓盤分析,從開發(fā)商口碑到區(qū)位優(yōu)勢,從地理風水到周邊環(huán)境,從基礎(chǔ)設施到配套服務,羅列了一大串,畫滿了五顏六色的筆跡。終于,她挑出了三處心儀的樓盤,等孩子睡下后喜滋滋地去征求林先生的意見。
林先生正在和張同學聊天,被妻子嚇了一跳,慌忙關(guān)了手機,一反常態(tài)地和妻子聊起了房地產(chǎn)業(yè)。即便聊得天花亂墜,還是沒能泯滅妻子購房的欲望。她的理由很簡單,也從沒變過,就是萬一生二孩呢。國家早就放開二孩政策,身邊的同事朋友紛紛響應,現(xiàn)今人家的孩子已經(jīng)快能打醬油了,而林先生呢,就是提不起勁,妻子提過,被他婉拒了。那兩年妻子三十出頭,女兒鬧騰得厲害,常常心力交瘁,也便只是提提。
現(xiàn)今女兒上了小學,家里家外都省心了許多,生二孩的念頭死灰復燃,愈演愈烈。家里二老也都催得不行,他們思想里根深蒂固的那些東西,容不得他們接納兒子只有一個孩子還是個女兒這個事實,他們不止一次下了死命令,但死命令最后都真的成了死命令,如同鐵針掉進大海,未起任何波瀾。林先生相反,與對什么都充滿激情的妻子和對傳宗接代有著迫切希望的二老相比,他顯得疲軟、落后,說不上到底哪里不得勁,就是覺得累,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不只生二孩,不只購置一套固定資產(chǎn),生活里的種種,都疲于應付。如果不是因為那副意外的牙套,他維持男人尊嚴的那點激情也將隨著時間的逝去慢慢消失殆盡。
但是生二孩這事,還真得從長計議。想當年備孕女兒時,他足足一年沒飲酒沒抽煙,注意飲食,堅持規(guī)律作息。生孩子哪能是說生就生的。妻子對此深以為然,那當然呀,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你給我戒煙戒酒,戒熬夜。妻子甚至列了一個健身計劃,她即將迎來暑假,她要在暑假期間把林先生的身體調(diào)理好,還要監(jiān)督他鍛煉好身體。在妻子的計劃里,他們蓄勢待發(fā),養(yǎng)好每一顆精子,一定能播種出一棵參天大樹。林先生對此心不在焉,為此兩人大吵了一架。
妻子聲淚俱下,控訴林先生對家庭的不作為,在單位你是領(lǐng)導的得力助手,這能那能的,家里你幫上什么忙了?林先生深感委屈,這話說得我在這家里一無是處似的。妻子說,你有啥用?有啥用?你除了和我唱反調(diào)還有啥用?林先生氣得直咬牙,卻說不上話,在吵架上,他弱勢妻子太多了。教育孩子,我往東你偏往西……要買房子,你不答應,你說你是不是處處和我作對?
林先生深感頹敗,自覺對家庭已盡力負責,除了加班和必要的應酬,他都準時回到家,除了下廚少,其他活兒撿著就干,從不推搪,夫妻間雖不算激情似火,但好歹彼此尊重,沒怎么大吵大鬧,日子平平常常,點點滴滴堆砌成的一座無形的大廈,卻不料在妻子的幾句話中轟然崩塌。他杵在妻子面前,想了一堆自認殺傷力極大的話,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一轉(zhuǎn)身進了書房,貓進了被子。
自女兒分床去自己的臥室后,林先生便再沒睡過書房。書房的床是在榻榻米上鋪就的,床板很硬,床墊也薄,咯得他難受,加之心情不好,思緒萬千,竟失眠了。輾轉(zhuǎn)反側(cè)中,林先生忍不住給張同學發(fā)了一條微信。
五
去往省城的動車上,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副牙套的模樣。那是屬于張同學的牙套。它已然消失無蹤,但張同學還在,在記憶深處,也在列車盡頭。
上午十點多,張同學回復微信,說昨晚睡早了,沒看到信息,請他諒解。林先生說沒事,就是突然想你了。張同學回了一個微笑的表情,沒接話。對方?jīng)]接招,林先生只好作罷,專心工作。到了晌午,張同學來話,問他在做什么,說心情不好,可有笑話說來樂樂。
林先生:正好閑下來,等著午飯。沒有笑話,只有瑣碎繁雜的工作,和想見而不得見的人。
張同學:我工作沒那么忙,也沒有什么特別想念的人,只想抽空多讀讀書,出去走走。
林先生:連我都不想嗎?
張同學:想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我的。
林先生:只要你要,我就是你的。
張同學沒說話。
林先生:是真想你了。
張同學:有多想?
林先生:很想,做夢都想。開心時想你,不開心時也想你,什么事都想著你。
張同學:那你來找我呀。
林先生:好啊,擇日不如撞日。
張同學:今天?
林先生:就今天。
張同學:不急吧。
林先生:我十萬火急。
林先生向領(lǐng)導告了假,又給妻子發(fā)了信息,說下午要去省里出差,可能晚上回不來。原本他習慣打電話的,但他選擇了微信。他不知道是因為隔夜的架還沒話開心里憋著氣,還是因為心虛。
車窗外,山巒和谷底交錯倒退而去。林先生一度陷入自我懷疑,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非要去和張同學見面。是因為昨夜妻子爭吵時的那堆話嗎?似乎不是,有些隔夜話比隔夜酒消散得還快,隔了一夜,那些重話早就被風吹得輕飄飄的,雖然梗在心頭,但重量已非昨夜。是因為對張同學的念想嗎?他只能歸為這個原因。結(jié)婚十來年,偶爾面對美女時,他也有過絲絲非分之想,但他只是想想,他向來瞻前顧后,骨子里還是有著固執(zhí)和傳統(tǒng)的,何況夫妻間又沒出什么大問題。所以,他只能歸結(jié)為對張同學的想念,或者說,對一段青澀歲月的想念。他要去做什么?僅僅是見一面?還是順便發(fā)生點什么?
思索了許久,未能得出答案。林先生唯一確信的事情是,此刻,列車正帶著他向張同學飛奔而去,而在單位和妻子那里,他的理由各一,卻又隱沒了張同學這個要素。張同學是一個秘密。旅程越是往前,林先生越是感覺張同學是一個越來越大的秘密。他心里打起了鼓,思前想后試探地給張同學發(fā)了一條微信。這條微信他輸了幾遍,換了幾種措辭,猶豫了半分鐘。點擊發(fā)送時他那繃得緊緊的心弦,猶如平穩(wěn)運行的列車突然顫抖了一下。
張同學回復他,我在洗澡。林先生說,要不,開個視頻?張同學發(fā)來一張自己在鏡子前的照片。大抵是玻璃上霧氣太濃,林先生看不清楚張同學,只隱約看到她穿了一身粉色浴袍。馬上她又發(fā)來一個拳頭,你個壞人。林先生說,開玩笑。張同學說,你好好坐車吧,我洗個澡收拾一下,你差不多也到了。林先生說,好,洗吧,晚點見。
拿著手機,林先生癡癡地,一時沒法兒從對話中抽離出來。勢必要發(fā)生點什么吧,作為一種遺憾的彌補,或者一種失而復得的注解。想到這里,林先生心里既心虛又美好。
車很快就到了省城。時間是下午五點多。林先生下了車,四處搜尋上車前遇見的同事,卻一無所獲,下車的人實在多,只有密密麻麻的面孔,密密麻麻推動著向前走去。林先生心里放松下來,快步隨著人流出了站,打車去往張同學給的那個地址。
林先生很輕易就找到了那家咖啡店。坐下來的時候,他接到妻子的微信,說下了班,女兒嚷著要去外面吃肯德基,頭大。林先生回她,想去就帶她去吧。妻子說,你不是一直不贊成我們吃這些嗎?林先生想了想說,她那么想,就滿足她一次吧,我先忙,你決定。他放下手機,望向窗外。黃昏正要降臨,太陽從樓縫間沖過來,斜斜地掛在大樓與地面之間。
六點十分,林先生看見張同學從出租車上下來。之所以知道是張同學,是因為她剛發(fā)了一條微信過來,說馬上下車。他看不清楚她的臉,但從她預先告知的穿著判斷出來是她。他給她發(fā)了條信息,告訴她在靠窗位置。她說,我馬上到,準能一眼認出你,一定。林先生莫名感到緊張,不斷地抬起杯子喝水。
數(shù)十秒后,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中年婦女站在林先生面前,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面部僵得如同版畫。林?她試探著。
為了避免口中的水噴薄而出太過于難看,林先生拼命地將它咽了下去。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嗝,額,是,您是?來人嬌羞一般坐下,屁股占掉了大半個沙發(fā),我是張呀,還說準能認出我呢。
六
記憶的可怕之處在于與現(xiàn)實短兵相接時的單薄與弱小。它把你拉入不斷往復的漩渦,卻又在現(xiàn)實面前潰不成軍。它的魅惑性往往讓人義無反顧地扎進現(xiàn)實的殘酷而不自覺。林先生實在沒辦法把記憶中的牙套妹張同學和眼前的中年婦女聯(lián)系在一起。
坐在他面前的, 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中年婦女。她上樓時似乎走得緊了,額頭上布滿微小的汗珠,有一些正往下掉,在臉上劃出幾條細微的濕痕。她動了一下身子,沙發(fā)跟著使勁晃動了一下,一股熱浪迎面撲到了林先生的臉上。
林,因為你來,我請了半天假,她說。她看起來精心修飾過,但脂粉未顧全的地方,皮膚的破綻還是毫不客氣地顯露出來。她突然站起來,像是想起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沒有做,說,如你愿,抱一下吧。林先生和她抱了一下,她緊貼過來的身子把碩大的胸部送到他胸前,讓他感到不適。林先生的腦海里一閃而過十多年前那個夏夜,她正在發(fā)育的胸部也曾這樣親近過他的胸膛,只是今非昔比,感覺差了千萬里。在濃郁的香水味中,林先生胃部一陣不適,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尷尬地笑了笑。張同學松開他坐下來,沙發(fā)再次狠狠地凹陷下去。她要了一杯咖啡,在等待咖啡的過程中,她挑著眼看林先生,林,沒看出來啊。林先生覺得,她的眼神充滿了某種炫耀或者挑釁。
他死死地攥著手機,那里面存著他在車上給她發(fā)的那條微信?,F(xiàn)在,微信里的那些字蝌蚪一般在他的眼前游來游去。“張,越是靠近,我越是想念你,真想緊緊抱住你,緊緊地,從黃昏到清晨?!比粨u頭擺尾的小蝌蚪,齊刷刷地嘲笑他。這句話曾讓林先生頗為得意,它表達了某種渴求和欲念,卻又不顯得低俗和色情。但現(xiàn)在,林先生感到懊惱和后悔,腦子里急速轉(zhuǎn)動著,試圖找出一些較為合適的話,回應張同學。
張同學看出了林先生的窘迫,說,多少年了,你緊張的樣子還是一樣。不過,她頓了一下又說,人卻比以前直接大膽了。林先生索性放棄對她挑釁的回應,這么多年過去了,你變化也挺大的。張同學回他,是啊,老了,也胖了。立馬又說,可不許嫌棄我。林先生怔了一下,沒有反駁她對自己的判斷,而是說,我也是。他們彼此用自我的確認來確認了對方在時光里的落寞和潰敗,發(fā)福、蒼老、變丑,時間把這些東西都公平地實踐在他們的肉身上。
林先生去了一趟洗手間。其實他并沒有上廁所的生理需求,只是單純想靜一靜。他在洗手池洗了手,用濕漉漉的手指按了按眼眶和太陽穴,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知道多少年了,林先生沒有如此認真地打量自己。自己有什么可打量的呢?無非是蓬頭垢面,凡夫俗子,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F(xiàn)在,林先生突然覺得不認識自己了,鏡子里那個林先生好像并不是自己。
這種自我質(zhì)疑很快就被突然闖入的如廁者打斷。從洗手間回來的時候,他遠遠看到張同學仰頭靠在沙發(fā)上,貌似睡著了??粗蔷叽T大的身軀,林先生想,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呢?
走近,張同學果真睡著了,鼻息里打著鼾。怎么會這樣呢?林先生心想著,坐下來,喝了口水。他正思慮著接下來的事,張同學突然醒來了,呼哧一下立正上半身,有些尷尬,哎呀,咋睡著了呢?林先生也跟著不好意思,累了吧?張同學說,真累,瞇一下就睡著了。林先生又喝了一口水,心里還在想,怎么會這樣呢?想歸想,嘴上是說不出來的,只好喝口水,緩解一下尷尬。
倒是張同學說,到底還是因為胖了。她這么說時,浮腫的面部露出一絲嬌羞,想當年,我還是很苗條的。林先生不置可否,是啊,那時候的你,他伸出手,對著張同學比了一下,皺了皺眉,不好意思直說,便來了句,我們變化都挺大。
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胖的呢?哦,她想起來了,從我第一次離婚的時候起吧。你離過兩次婚?林先生問她。嗯,兩次,第二次是一年前。哦,挺可惜。張同學面色迷蒙,墜入往日追憶。第一次離婚的時候,實在沒法接受,整天除了哭鬧就是狂吃,等到離婚陰影散去了,胃口卻大大增加了。她笑了笑,你看,就成了這個丑樣子。林先生心里嘆了口氣,怎么會離婚呢?張同學悲傷起來,第一次吧,他出軌,第二次呢,額,第二次——她欲言又止,頓了下來。林先生好奇地看著她。她猶豫了一下,說,他說太累,不是跟我生活累,是跟我過夫妻生活太累。她說到這里,一臉痛苦,從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理由,男人呀,都不是好東西,想享受,又想偷懶。她意識到對面坐著的林先生就是個男人,臉上更嬌羞了一些,當然,林,你是除外的。
林先生已經(jīng)無意再了解她的婚姻生活,他不想再了解下去,曾經(jīng)多么美好的女孩,不應該遭受如此不幸的婚姻。有一時他是難受的,心疼的,但他很快意識到,這種難受和心疼只針對記憶中那個美麗的女孩,并非眼前這個女人。眼前的女人正啰啰嗦嗦地說著什么,像一場演講一樣,說著說著,竟然有些沉醉,肥厚的嘴唇上下擺動,粗壯的舌頭有力地攪動著口腔里的唾液,一些經(jīng)不住攪動的唾液飛了出來,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細細的弧線。在她的敘述中,林先生困意襲來,感覺隨時都要睡去。
等林先生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開始吃蛋糕了。林先生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點了兩份蛋糕。她示意林先生,嘗嘗,這家蛋糕非常美味哦。林先生擺擺手,我不餓,你吃吧。她很快吃掉自己的那一份,征詢林先生,你確定不吃?林先生說,不吃,飽著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挪過林先生的那份蛋糕,不吃太可惜了。她很快就吃完了兩份蛋糕,用舌頭裹了一下嘴唇,嘴角的奶油悉數(shù)被舔完。
你們做公務員的,工作怎樣?服務生將桌面的盤子收走后,張同學開啟了另一個話題。還行,林先生說,雜事多,責任也大。咦,能有多忙?她說,還不是一張報紙一支煙?林先生說,那都是哪個年代的事情了,現(xiàn)在的公務員可不一樣。哈哈,她說,我開個玩笑,知道你辛苦的。又說,也心疼你辛苦。說這話時,她身子前傾,眉目高挑,眼珠子閃了一下。林先生有些不適,倒也不只是,各行各業(yè),各有各的辛苦吧。也對,她沉思了一下,這樣,我給你推薦一個險種吧,我現(xiàn)在就是干這個的,對你們這個群體特別好,特別適用,你也幫我在單位宣傳宣傳……這樣,我,我給你提成……
林先生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的話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他開始不斷地查看手機。妻子發(fā)了一條微信來,他卻沒有點進去看。他只是不斷拿起手機,打開,刷一下,又關(guān)上。張同學終于停止了她的講述,林,你在等電話嗎?他有些不好意思,單位事多,形成習慣了,怕漏信息。張同學顯出一些無趣,頻繁地望向窗外,一時時地陷入迷惘。
黃昏緩慢地降臨,天色暗了下來。
晚上住哪兒?張同學站起來,把自己的手提包抱在胸前。她的手提包鼓鼓的,裝滿了東西。她說,女生真是麻煩,出個門洗漱用品化妝品就得裝一包,哪像你們男生走到哪里都可輕裝簡行。他無比尷尬,那個,我……
七
林先生深夜突然返回,妻子很意外。她松垮的睡衣晃動著,覆蓋在林先生的身體上。她親吻他,從唇齒里擠出一句話,不是明天才回來嗎?她的聲音幾乎要被自己的喘息掩蓋。他們纏綿了一會兒,林先生再次氣餒了。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副牙套的模樣來,然后那副牙套突然喪失了它一度擁有的功能。它已然變身一副丑陋的坍塌的牙套。他使勁搖著自己的頭,像對著垃圾車丟生活垃圾那樣,極力把它甩出了自己的意識。妻子覺出了什么,放緩了節(jié)奏,耐心地培養(yǎng)著。
牙套,牙套……妻子喘著氣,迷離地咕噥道。什么?林先生幾乎要換不上氣兒了。妻子說,你,你喜歡,我就,就,做你的小,小,小牙套。
林先生驚恐地伸手去捂妻子的嘴。那些詞還是從妻子的嘴里跳了出來:牙套,牙套,牙套,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