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埃爾諾〔法國〕 吉山譯
即便是周日,大堂里也從未有人。電梯升到六層的過程中,女兒一直盯著看電梯后方鏡子中的自己。門開了,強(qiáng)光、人聲和推車聲的喧鬧、熱氣撲面而來。她沿著大廳的邊緣向前走,在那些坐在桌子旁的婦人中尋找著她的母親,圍著同樣方格圍裙的母親。婦人們都轉(zhuǎn)向她,露出微笑。女兒的母親起身,站在椅子和桌子之間。驕傲,因有人來看望。羞恥,因身處在這群彼此相像的婦人之中。正如昔日的女兒,她在操場的長凳上等母親,見母親到了,她就站起來。任由母親親吻?!拔业鹊囊悄憔秃昧?!”她并不期待探望,她很好地證明了在這里她有無數(shù)的事情可想。她在看電視。很多婦人穿著到膝蓋的無吊帶絲滑長筒襪,露出十分白皙且美麗的皮膚。
女兒領(lǐng)著母親緩慢地走到房間。一個穿藍(lán)色睡衣的男人等在電梯旁。一個盤著頭的銀發(fā)女人把手放在他的唇上,快速走過,沒有說話。男人微微一笑,垂下眼。房間里滿是黃色的陽光。母親的同屋在窗口旁的扶手椅上,讀一本連環(huán)攝影小說。女兒讓母親坐到另一把扶手椅上,給了她一塊布里歐修。她看著母親艱難地掰下一小塊,猶豫地放到嘴里,接著迅速地吞下,然后重新來過。接下來是巧克力,她放到母親手中前,先撕下了包裝紙。高速公路上的喧囂。對面房間里的女人唱著“來自圣·讓的情人”。母親把糖果悄悄塞進(jìn)口袋,留著待會兒吃。女兒在母親耳后涂上古龍水,給她冷冷的臉頰涂上日霜、用粉撲打上粉底。每一次,她都要觸摸她的身體,向上卷起長筒襪,把眼神已變得暗淡的面容打扮漂亮。“洗完后就好多了”,母親說。這是往日的話語,當(dāng)她做完家務(wù),洗漱化妝完,她就會這么說。每次探望,還有另外幾句:“你坐,不會跟你多要錢的”,或者“你假期過得不錯吧”。
她們面對面坐著。女兒什么都不想。有一種味道,被灑滿窗口的陽光曬得熱烘烘的。弄臟了的搖籃床上柔柔而又充滿生機(jī)的味道。女兒小時候,母親屈著膝在她身前,給她拉平衣服的褶皺或者修齊卷邊。這一幕讓女兒幻想成為夫人,而夫人變成女兒,想著想著就笑了。
護(hù)士來掀開被褥,給每張床都放了夜用的尿布。母親看向了別處,女兒也是。有一次,母親神情歉疚,“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控制不住了”。坐在扶手椅上的女人睡熟很久了,手放在性器官上。女兒又領(lǐng)著母親走向大廳,但她抗拒。她跟著女兒一直走到電梯,突然說了很多。女兒按下按鈕,母親顫巍巍的模樣在兩扇門之間消逝,她在動嘴唇。她在鏡中又一次看到了自己。
她在擁擠的高速公路上開車。五月的周日。領(lǐng)圣體時,那時的母親個頭高挑,穿著一身黑色羊呢絨裙套裝和一雙并不妨礙她趕路的超高高跟鞋。那時母親四十五歲,正是她當(dāng)下的年紀(jì)。
卡薩諾瓦酒店
在一疊寫著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日期的票據(jù)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封P的信。一張白色的大紙折了四褶,精液的斑點(diǎn)讓信紙泛黃變硬,蒙著一層透明的粒狀物。信頭右上只寫著:巴黎,1984年5月11日,23:20,周五。這是那個男人留給我的所有。
在母親因嚴(yán)重的精神問題被允許住院后的幾周,我遇到了P,一位法律記者。她的情況日漸惡化,突然變成了老太太。我自問要如何才能夠繼續(xù)承受這個現(xiàn)實(shí)。走出醫(yī)院,我僵在那兒,把磁帶還是廣播調(diào)到最大。那是蝎子樂隊(duì)和《依然愛你》的時代。
P給我打電話,我也記不得是因?yàn)槟募?。電話里他的聲音讓我躁動。我想見他。他已?jīng)在位于羅馬街的那家餐廳里,坐在以前我們見面的那張桌前。我想這就是個普通人,神情疲憊,一定年近五十了。我想我不該接受這頓午餐的邀請。盡管我渴望男人,我也不會和這種人做愛。盡管我喜歡他的聲音和那充滿攻擊性又出色的交談,分別時,我決定此生不再見他。當(dāng)天夜里,讓我感到吃驚的是,想到他,竟有一種強(qiáng)烈的要獲得性高潮的欲望。
我因此沒有拒絕幾天后他在電話里的邀請,一起去博布爾中心看馬塔的展覽。這種感覺總是出現(xiàn),那時我開始對男人有了欲望,我想立刻和P做愛,只為了結(jié)那讓我別無他想的等待,這樣就可重歸平靜。
約好的那天,我們在羅馬街的飯館吃午餐,看馬塔的展覽,僅此而已。我們只在一輛帶我回圣拉扎爾火車站的出租車?yán)飺肀Я?。在開往郊區(qū)的火車上,我憤怒又沮喪,我還要繼續(xù)等,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是,在飄飄欲仙前,我還要看望病中的母親很多次,還要為她的胡言亂語流淚。
接下來的一周,P想方設(shè)法地讓我難耐欲火,不斷地打電話,向我傾訴他的欲望。我接受了某個中午和他做愛的提議,那是一家位于歌劇院廣場的酒店——時間和地點(diǎn)同時符合他的工作需要和作為一個已婚男人的義務(wù)——當(dāng)作一種釋放。
一頓沉默、近乎緊張的午餐后,我們打了一輛出租車,它把我們放到位于和平街和歌劇院大街之間的一條熱鬧的小路上。 我們走進(jìn)的那家酒店,大堂里掛著一個布告牌,寫著:滿房。一個男人出現(xiàn)了,我躲在后邊,他和P低聲說了幾句。男人示意我們上樓。二層,昏暗的走廊里,出現(xiàn)了一個中年女人。我看到P給她錢。她打開一間房門,然后默默地退出來。這間房無窗,連著一個臨街的小客廳。床上蓋著一層人造毛的鋪蓋,四周環(huán)繞著鏡子。我還記得,我們不到一分鐘就赤身裸體了,那是第一次,他以一種輕柔和不同以往的技巧帶給我高潮。走的那刻,那個我在鏡子里看到的女人,眼神帶光,看起來不像我。我摸到一縷被精液打濕的頭發(fā)。我們在房間里只待了不到一個小時。
之后,我只有一個想法,快點(diǎn)回家。在郊區(qū)火車線上,我感到那縷頭發(fā)變干、打綹、變硬,掠過我的臉頰。我想忘記這個下午,這個把我?guī)У斤@然是尋歡的地方的男人,我懷疑他曾帶妓女去過這絕佳的約會之所。在疲憊和滿足中,我確定再也不渴望和他做愛。當(dāng)天晚上,我不知道為何要離開他,我只有一個愿望,和他再次高潮。
那年春天,母親的病不可逆轉(zhuǎn)地惡化了,我像瘋子一樣在我們第一次去的卡薩諾瓦酒店和P做愛。這是個僻靜的地方,除了一些往來的人——聽到輕微的關(guān)門聲響——我們從不會碰到任何人。所有的房間都是昏暗的,都有鏡子,有的是一面單側(cè)的鏡子隱藏在床頭的床簾后。不能超過一小時——P支付的時間——這段時間里,貪婪定義了我們的姿勢與交歡。這地點(diǎn)本身,一切都通向性,無論是否被定價,都刺激著出格的行為和最粗鄙的言辭——隨后,這些再次在我腦中掠過——以賣淫之名。
在這些房間里,我會想到母親。對我來說,需要高潮才能夠支撐我看到她萎縮了的身軀,她沾滿污漬的內(nèi)衣。我需要到盡可能遠(yuǎn)的筋疲力盡的歡愉中,在精液與汗水的無助中,或許為了消除——或許為了抵近——那屬于她的精神荒原?;秀遍g,卡薩諾瓦酒店的房間和母親醫(yī)院的房間交錯著。在那個春天,“做到死”,這句話對我來說不能更真實(shí)了。于我而言,這更會是一個機(jī)會,甚至近乎恩澤。
比約定的時間提前,當(dāng)我到早了,我就會去奧斯曼大街上某個大商場逛一逛,“巴黎春天”或者“老佛爺”。在這里,一天中的任何時候,總有些女人欲火中燒,購物時卻好像什么事都沒有:我就是其中之一。
酒店那幕之后,我們走向圣拉扎爾火車站。春日來得早且熱,除了知道回家要乘郊區(qū)火車外,我處在一種柔緩的遲鈍中,一種消除了任何過去或未來思考的遲鈍。如果P有點(diǎn)空閑,我們就去畫展或博物館走走。在空無一人的大廳里,我們放肆地相互撫摸著。將近傍晚,P從辦公室打電話給我,說起下午我們做的事,設(shè)想著我們下次的劇本,正如他所說的,“致敬卡薩諾瓦”。他有一種色情電影和《閣樓》雜志里都相當(dāng)欠缺的最高形式的精致的想象力。
我沒有問自己是否愛P。只是,沒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去卡薩諾瓦酒店和他做愛。他說著“你愛我的身體,別無其他”,他,拒絕任何錯覺。是否渴望一個男人的身體,僅僅是身體,不已經(jīng)夠多了嗎?
面對母親的狀態(tài),我不再反抗。當(dāng)我去醫(yī)院看她,我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她的雙手,我不再對她的身體感到反感。
六月中旬的一個午后,我們跨過酒店的門口,那個像往常一樣放哨的男人快步向我們走來,喊著“滿房了”并示意我們別過來??赡芫煸诨蛘邉倓倎磉^。我們打車去了拉雪茲神父公墓,去那些蔭翳的小路。但在這露天的地方,伴著樹木和鳥兒的鳴唱,我們感到慌亂。我們只是偷偷摸摸地?fù)崦藢Ψ?。溫?zé)崽鞖獾淖饔孟?,P的臉變得紅暈。像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顯得疲憊,比實(shí)際年齡看起來老很多。
幾天后,又一次嘗試去卡薩諾瓦,結(jié)果依舊。P沒有再找另一家酒店,我也不想去。那是在卡薩諾瓦酒店,一個溫?zé)岬拇禾?,母親開始患病,我們的故事得以構(gòu)建、安放,高潮迭起。
結(jié)果,我們見面的地方越來越遠(yuǎn),在我郊區(qū)的家。當(dāng)他有幾個小時的空檔可以乘火車時。他來時猶豫,走時很快,在我的公寓里顯得很不自在。我等著他,無欲望無幻想。有些事情清楚了,成為常態(tài)。一次,我問自己:“他來這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們最終不再見面的。
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家酒店所在的街道,即使它就位于歌劇院街區(qū)的中心,那里的商場很少??赡芩欣碛烧f我只愛他的身體,因?yàn)槲抑挥浀盟纳眢w和與他在卡薩諾瓦酒店共度的時間。
我知道因這個男人——這個某日我在歌劇院站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的男人,已白了頭——讓我體會到肉體之愛的無限與神秘,體會到情的維度。
在每一種姿勢中,每一次緊扣時,總有些是關(guān)乎他和卡薩諾瓦酒店的,如同一種無形的存在匯集了那些不再相遇的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