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巖
說起老虎來呀,大家都知道有東北虎、華南虎、印度虎等等種群,卻鮮有人知道,太行腹地的煤城也有一種虎,叫貓虎。
啥叫貓虎?說白了就是貓咪唄。哈哈,看到這里,有人可能已經(jīng)笑了,貓就是貓,虎就是虎,貓也叫虎的話,那豈不是蝸牛也是牛,蟑螂也是狼,天下動物不就亂套了嗎?這個疑問有道理。但是俺這里的人,真的給了貓至高無上的榮耀,稱呼貓咪叫貓虎。具體原因嘛,我想不外乎這么幾種可能,其一是貓咪外形上像老虎。貓咪的皮毛像老虎,五官像老虎,走路的姿勢像老虎。而且不僅是像,簡直就是一個縮微版的老虎。其二是貓咪的智商和性格像老虎。貓咪逮獵物的時候,偵查,潛伏,蹲坑,撲擊,抓住天時地利的好時機,“喵!”一聲驚天動地吼叫,勝過天空甩下一條閃電的鞭子。這哪里是貓咪,簡直就是一只老虎嘛。
貓虎平時喜歡臥在北方的炕頭,呼嚕呼嚕地睡大覺,睡醒了就開始往主人的懷里蹭,一會兒舔舔主人的手,一會兒撓撓主人的煙袋鍋子。玩夠了,就風情萬種地在炕上邁著模特步,來來回回走幾步,真是愛煞個人。
北方人愛貓虎,主要還是待見貓虎善于抓老鼠的特長。貓虎逮老鼠,相當于老虎抓狼,一道閃電撲過去,老鼠就把這輩子交代了。那次,兩只老鼠偷吃俺家的豬食,貓虎看見了,躬身蓄積爆發(fā)力,搖尾巴瞄準目標,“喵!”一聲驚雷般吼叫撲了過去。我以為它最多抓一只老鼠,結果它嘴巴里叼著一只,兩只前爪子壓著一只,把兩個小偷全部捉拿歸案了。
真老虎抓獵物,基本招式就是對付武松的一撲、一掀、一剪。貓虎的本領比真老虎還多幾招,最明顯的區(qū)別就是貓虎會上樹抓捕獵物,而老虎遇到獵物上了樹后,只能圍著樹身轉圈子干著急,有想法沒辦法。我家以前養(yǎng)過一只黑色的貓虎,胃口有點刁。它不太喜歡吃土里鉆的老鼠,而是喜歡吃天上飛的小鳥。肚子餓了,它就偷偷藏在樹下,看見麻雀類的小鳥嘰嘰喳喳落在樹枝上了,一躬身,悄無聲息,嗖嗖幾下上了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把小鳥拿下了。
上樹容易下樹難,并不是所有的貓虎都有上樹下樹如履平地的本事。有一次,鄰居家的一只黃色貓虎,跟著我家的黑貓虎學習上樹抓鳥的本領,結果上樹的本領學到了,卻不敢從樹上下來。我家的貓虎早就回家臥在炕頭睡覺了,鄰居家的貓虎卻在樹上渾身顫抖,叫聲凄慘,四只爪子緊緊抱著樹枝不敢下來。鄰居心疼它,卻又無法幫它下來,最后只好借了附近鐵路配電室的梯子,才把這只貓虎捉下來。從此后,我們叫鄰居家的貓為貓咪,而不叫其是貓虎。這膽量,叫它貓虎,簡直就是對老虎的污蔑。
記憶深刻的是一場龍虎斗的鏡頭。那一次我在附近的山坡上,為家里下蛋的草雞逮螞蚱,忽然發(fā)現(xiàn)我家的貓虎在一處草叢里上竄下跳的。走近一看,可把我周身的骨頭給嚇軟了。只見一條二三尺長、搟面杖粗的灰色蛇正昂著頭顱,嘴巴里吐著長長的蛇信子,和我家的貓虎對陣。我家貓虎圍著長蛇來回跳躍,蛇頭隨著貓虎的跳動不斷擺動,好幾次貓虎都差點被蛇那雪白的牙齒咬住,真是太驚險了。
看見我來助陣,我家的貓虎勁頭更足了,不一會兒蛇就變得精疲力盡,垂下了高昂的頭顱,被貓虎一下子咬住了脖子。蛇使出了最后一招,身子一圈一圈纏向貓身,想纏死貓虎。沒有想到我家的貓虎那鋒利的爪子,幾下子就給蛇來了個開膛破肚。龍虎斗以虎勝而結束。
有一次,我去南方參加一個文學活動,吃飯的時候上了一道龍虎斗的菜肴。精致的盤子里,盛放著加工好的一只貓虎和一條蛇。別人吃得連聲叫好,我卻一口也沒有吃。我想起了我家的貓虎,下不了筷子??!
那一年春天,我家的老母雞孵了一窩小雞。十幾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可謂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它們在雞媽媽的保護下,一步一個小小的“個”字,在大地上書寫著自己的處女作。一天中午,正在午睡的我,忽然聽見了雞媽媽恐怖的叫聲,心中以為是鄰居家的大黃狗來偷吃小雞。我迷迷瞪瞪出了院子,卻看見我家貓虎的身影在大門口一閃,就不見了。
好哇!貓虎,我天天伺候你,你恩將仇報,倒是學會偷吃家里的小雞了。我順手拿了個笤帚疙瘩,出門去攆貓虎??赡苁且娢覛鈩輿皼?,貓虎一著急,“撲通”一聲跳進了我家附近的一個池塘里。我氣喘吁吁地站在池塘邊,指著貓虎破口大罵:你個吃里扒外,吃誰害誰倒騰誰的東西,有本事你就不要上來,淹死你個沒良心的。正罵得上勁,我忽然發(fā)現(xiàn)貓虎正在水里撲向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仔細看,我發(fā)現(xiàn)是一只黃鼠狼嘴巴里咬著一只小雞,正在水里撲騰。
貓虎快速靠近黃鼠狼,“啊嗚!”一聲就咬住了黃鼠狼的尾巴。以前,我從來不知道貓虎和黃鼠狼會游泳,這次算是大開眼界了。原來剛才雞媽媽的那聲驚叫,是黃鼠狼偷吃我家的小雞發(fā)出的報警聲。貓虎是見義勇為,幫著緝拿兇手,我卻差點冤枉了人家。
如果說貓虎與老鼠交鋒,相當于老虎與狼決斗的話,那么,貓虎與黃鼠狼的對峙,則相當于老虎與金錢豹打架了。貓虎咬住了黃鼠狼的尾巴,黃鼠狼疼得一哆嗦,嘴巴立即松開了小雞,扭頭來咬貓虎。貓虎邊松開黃鼠狼的尾巴,邊伸出爪子抓向了黃鼠狼的眼睛。黃鼠狼再厲害,畢竟不是貓虎的對手。黃鼠狼不敢戀戰(zhàn),躲過貓虎的爪子,快速游動幾米,躍上岸,鉆入草叢了。小雞雖然沒有救活,兇手也沒有緝拿歸案,但貓虎已經(jīng)盡力了。
入住樓房之后,我家再也沒有養(yǎng)過貓虎,但我依然會經(jīng)常夢到睡在坑頭上的貓虎,正呼嚕呼嚕打著一串串故鄉(xiāng)口音的春雷。
三九四九隔門叫狗
“嗚嗚嗚嗚嗚……”寒風,每年冬天都以千軍萬馬的陣容,刮過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如今又刮到了我的中年,依然沒有要停歇的意思。
河流結冰,時間結冰,滴水的懸崖結冰,院子里忘記清除干凈余水的水甕和茶臼結冰。好多次,我感覺自己也快被凍成冰了。
太行山冬天的三九天與四九天,氣溫比不得動輒零下幾十度的東北,但冷起來也是那種骨縫里刮八級臺風式的瘋狂。尤其是剛入數(shù)九的日子,氣溫低起來那叫一個難忘。老百姓為此還專門編了這樣的民謠:“頭九二九凍破茶臼,三九四九隔門叫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燕來,九九又一九,耬犁遍地走?!边€有一句老話叫:“頭九二九懷中插手,三九四九凍死老狗?!笨梢娙藕退木攀嵌熳罾涞臅r刻。
我的小學是在村子里的三官廟里度過的。三官廟上院三眼窯洞,下院兩個配房。剛上學的時候在窯洞里學習,冬天的時候窯洞里生著火爐子,沒有覺得氣溫低,念文章未見“哈氣”,寫作業(yè)手指靈活。后來搬到下院的配房里上課,情況就變了。已經(jīng)數(shù)百年高壽的配房,墻壁走風漏氣,木格子窗戶上雖然糊著毛頭紙,但面對刀子一樣的寒風,保溫效果只能是聊勝于無而已。我所在的教室原來有一個直徑大約半米、高約一米半的大火爐子,后來也不知道啥原因找不見了。
聽說這個火爐子原來在校長辦公室,有一年的三九四九天,上學的孩子們凍得唇色鐵青、鼻尖發(fā)紅、鼻涕二尺來長,雙腳不停原地踏步還是凍得發(fā)抖。大家實在吃不消了,就動員有“智多星”之稱的弓科秀想辦法把校長辦公室的大火爐搬進來。弓科秀小眼珠滴溜溜一轉,放學后在垃圾堆找了一個洋鐵皮盒子,在底部用鐵釘扎了幾個透氣的窟窿,放入柴火點燃后又放入煤炭,然后將這個冒著嗆鼻子黑煙的家伙帶到學校,放在了教室的講臺上。不一會兒,伴隨著鐵棒敲擊半截廢舊鐵軌發(fā)出的上課信號,老師走入了教室。老師一進去就被嗆得一個勁地咳嗽,仔細一看這煙霧來自講臺上的洋鐵盒子,立刻一邊大聲質問“誰放的這個鐵盒子?”一邊抬腳將洋鐵盒子踢到了講臺下。這個時候教室里響起了弓科秀夸張的哭聲。他哭著快步離開教室,直接進入了校長辦公室。校長問原因,弓科秀嗚咽著用胳膊比劃著校長的大火爐說:“校長?。∧粋€人生著這么大一個火爐,還冷得來回走動。我們那么多人生著一個手掌來大的小火爐。還讓老師一腳給踢了。你說我能不傷心嗎?”校長一聽,趕緊叫了幾位男教師幫忙把大火爐抬進了教室。
三九四九天,在學校的學子不暖和,在家的人也盡量減少出門的次數(shù)。我家當時生的是火炕,家人沒事的時候就盤腿坐在火炕上,再在外邊蓋一塊打著厚補丁的小毯子,那個溫暖舒服的感覺至今想起都覺得溫馨。
家里喂養(yǎng)著的一條大黑狗,一到三九四九天就臥在狗窩里,聽見有生人來了,才象征性地發(fā)出幾聲警告性的叫聲。人常說:“人暖腿,狗暖嘴?!笨磥磉€是有一定道理的。到了吃飯時間,家人總是開一條門縫,喚大黑狗進家吃些剩飯。吃飽喝足的大黑狗老是賴著不愿意出去站崗放哨,家人也就由著它臥在地上。畢竟此時是大冷天,狗雖然長著厚厚的皮毛,也是害怕寒流的。但是,這種福利待遇只限白天,晚上大黑狗是必須要在院子里看家護院的。
記得有一年冬天,大黑狗帶回來一只被主人拋棄的小黃狗,沒有想到小黃狗命運不濟,在一個三九天的晚上被凍死了。妹妹抱著死去的小黃狗哭泣,眼眶都發(fā)青了,淚水在臉上結了薄冰。
三九四九天,也帶給我們許多快樂,比方說雪后滑雪、打雪仗;比方說掃出一塊雪地來,撒一把秕谷子套麻雀。最有趣是砸下房檐上懸掛的白胡子一樣的冰來,當冰糕吃。寒氣直入肺腑,被我們戲稱為“透心涼”牌的冰糕。我們是攥在手掌凍手,吃在口里凍舌頭和牙齒,咽到肚子里身體打顫。雖然冰涼如此,我們還是樂此不疲。
最難忘的一件事大約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一個三九四九天,鄰居家辦喜事,借了我家?guī)讉€塑料凳子,歸還的時候打了一聲招呼放在院子里,結果我家也沒有當回事。畢竟人家辦喜事有著千頭萬緒的雜事,誰家歸還別人家的東西都是這樣打聲招呼,放在院子里就忙著還別人家的東西去了。結果這幾個當時非常珍貴的塑料凳子在院子里凍了一晚上,次日我往家里拿的時候,一不小心和門框磕碰了一下,“嘩啦”一聲就成了一地塑料碎片。為此,我還差點挨了父親的巴掌。
如今人們的取暖方式和取暖條件大為改善,入家有暖氣與空調,出門有暖衣和暖褲,交通有空調“侍候”的汽車與高鐵,三九四九天的寒冷,已經(jīng)被高質量的生活招安。三九四九天只是作為一個過渡性的節(jié)氣,從我們身邊隱身走過。
至于“隔門叫狗”,也基本不存在了。家里的那些狗狗們,穿著衣服和鞋子,吃著狗糧喝著牛奶,和主人共同住在溫暖的屋子里,三九四九奈其何也?
我不止一次望見鄰居家的狗狗,臥在高大透明的落地窗里,和退休在家的主人一起等待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