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在大家印象中,手藝是個行將就木的行業(yè),但在浙江省永康市一個名叫芝英的小鎮(zhèn),卻有人憑著錫器這古老而小眾的手藝成為億萬富翁。今天故事的主角,不是億萬富翁的傳奇,只是普通手藝人的故事。
以前,在食品保鮮技術不發(fā)達的年代,錫器因為優(yōu)良的密封性能,而成為盛放食物最重要的容器。錫器“盛水水清甜,盛酒酒香醇,儲茶味不變,插花花長久”的特性,自然逃脫不了“工匠之鄉(xiāng)”永康工匠的火眼金睛。
不知從何時開始,永康人生活中,錫器已經成為必不可少的工具,永康工匠中,也以錫器藝人最為普遍。如今,各式塑料制品已經占據了永康人的生活。但永康手藝人還得生存下去,于是各式各樣的錫器工藝品便成為永康錫匠們的新寵——永康工匠一直以來都服務于生活,也一直跟隨生活而進化。
成為富翁對手藝人來說,只是小概率事件。對手藝人來說,如何靠做手藝體面地生活,才是最普遍的問題。
帶我們尋找永康錫匠的是一位永康的年輕人。他指著永康大街上的大小賓館說:“如果前幾天你來永康,賓館都沒得住。因為前幾天這里舉辦五金博覽會,整個永康賓館都爆滿!”
這時,我才反應過來,我要采訪的錫器,也屬于五金的范疇,遂問道:“那永康那些老錫匠的錫器,應該賣得很好吧!”
小年輕搖了搖頭:“五金博覽會是面向全球的,他們做的那些老古董,永康人都不用了,哪拿得出手!現在永康的五金,錫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p>
我不再說話,假裝往車窗外望以化解尷尬,窗外市政宣傳標語一閃而過:永康工匠走四方,無康不成鄉(xiāng)!
我們來到了永康工匠的家鄉(xiāng),但眼前卻不是工匠之鄉(xiāng)應有的模樣:印象中,錫匠村應該泛著金屬光澤,錘擊之聲不絕于耳。但這村子,貼著瓷磚的四層小樓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四處靜悄悄,讓人想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錫器在永康人的生活中,原本只是放干貨的容器。
我們進入了一條“非主流”的小巷,說它非主流,是因為小巷兩邊在視覺得上很不統(tǒng)一:一邊是貼瓷磚的四層樓房,一邊是低矮的紅磚平房。待走進小巷后,卻呈現出很主流的工匠氣息:巷子兩邊擺著幾盆花,路中間躺著一條狗,“叮咚,叮咚”空中飄蕩著熟悉的錘擊聲。
我順著錘聲往前走,發(fā)現前方路左側有一扇半開的門,門前坐著位大叔,大叔圍著圍裙,懷里抱著只錫壺。他左手拿著壺,右手拿著砂紙,當左手的壺遇見右手的砂紙后,錫就綻放出金屬的光亮。
看到有客人拜訪,大叔停下了手上的活兒。他往屋內吆喝了一聲,屋內的錘擊聲戛然而止,走出一位圍著圍裙的大爺。大叔名叫章榮富,今年五十八歲,是這家錫器作坊的主人,打錫已經四十六年;大爺叫不出名字,今年已經七十多,是章榮富的師父,打錫已經六十年。
章榮富既不是工藝美術師也不是錫器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傳承人。甚至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永康錫器行業(yè)不緊氣,他曾經不做錫匠,變成倒賣錫料的錫商。最難能可貴的是:在做錫商實現財務自由后,又重新拿起錘子,成為了一個兩眼不聞窗外事的錫匠。
章榮富把我們帶到作坊的會客室。會客室似乎很少有人來,只有一張大桌子和兩把臟椅子,桌上擺滿了章榮富打的客用錫器,章榮富用圍裙擦了擦椅子后,我們倆人坐下,章榮富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章榮富說,芝英因為田地少,靠種田沒辦法活命,因而自古以來,芝英人都練就了一身靠手工闖蕩江湖的本領。村里家家能敲銅,戶戶能打錫。村里的男孩通常十三四歲,就開始跟著家人跳著貨擔外出謀生。章榮富十二歲那一年,剛讀完小學,父親就挑著貨擔牽著他外出打錫。他學藝三年后,在十五歲那年,就開了自己的錫匠鋪,為各家各戶打制各種錫制生活用品。
整個金華地區(qū),都有用錫器做嫁妝的傳統(tǒng)。從十五歲自立門戶開始,小錫匠章榮富就獨自在外,開錫匠鋪靠打錫嫁妝養(yǎng)活自己,這一漂就是八年,直到小錫匠二十三歲,婚期將近的那一年。
按永康風俗,結婚時女方要出錫罐一雙,燭臺一雙,酒壺一對,做嫁妝見證婚姻。但女方家貧,拿不出來。小錫匠就帶著徒弟,起早摸黑敲了一個多星期,又請來雕花的先生,刻字敲畫。先生不識字,就把字當花來敲。錫器完工,字也刻好,婚期也到了。小錫匠在大婚前夜,頭頂月光,給新娘送去了嫁妝。
三十多年過去,芝英從家家戶戶打銅敲錫的工匠村,變成家家戶戶四層洋樓卻無人住的空巢村。章榮富也從游走四方的小錫匠,變成工匠村最后的老錫匠。唯有當年見證婚禮的錫器上的字還完好如初——園林到日酒初熟,庭戶開時月已圓。
如今,芝英的錫器家族作坊絕大部分都被現代工廠替代。手工的銅、錫器沒有競爭力了,絕大部分錫匠都改行了,只剩下一些無法成為流水線工人的老匠人,還會留在家里做一些手藝。曾經有十來年時間,章榮富也轉行做了錫原料生意。十二歲學打錫,十五歲開錫鋪,但打錫幾十年一直只能勉強糊口,章榮富在錫器上賺的第一桶金,不是靠打錫,而是倒賣錫原材料。
章榮富說村里首富原來也是位老錫匠,改行做錫原料生意后短短十多年,資產過億。章榮富重新做回老本行,是因為小兒子章吉。
打制錫器的工作臺。
章吉大學畢業(yè)后,決定回到永康創(chuàng)業(yè)。永康是五金之都,如何在眾多現代化五金企業(yè)中脫穎而出呢?章吉想到了老爸的老手藝,正好此時章榮富也有撿起老手藝的意向。父與子,在打錫這件事上,一個看到利,一個看到藝,兩代人因為錫器而變得空前默契。
錫器在永康人的生活中,原本只是放干貨的容器,是個小眾得不能再小眾的行業(yè)。現在,錫器連永康人都不用了,要想在這個細分領域創(chuàng)業(yè)成功,就必須不斷拓展錫器的邊界。章吉認為,錫器用來做嫁妝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認為錫器最大的特點是本身是貴金屬,而且有極強的密封性。章吉決定把錫器變成定制化純手工的茶器和酒器。
要做錫器茶具,章榮富最開始是拒絕的。因為,在章榮富看來,錫器不僅僅是一種容器這么簡單,錫器傳統(tǒng)嫁妝更多的是種象征意義。對錫嫁妝的看重,更多的是代表著一種婚姻家庭觀。就好比如錫嫁妝中的錫器夜壺:如今,雖然錫夜壺沒了實際用途,但做錫嫁妝時,永康人還是習慣打一只。老一輩錫匠都認為打錫夜壺,比打錫茶具體面。很多老人強調,嫁妝,房子、車子、票子都可以不要,但錫夜壺必須帶著走。
章榮富原本對章吉那一套不感興趣,但沒想到章吉自己設計了一套錫器茶具,只把設計圖放到網上,就訂購了幾十套,比自己以前挑著貨架走村串巷打一年錫賣得都多。章吉經常會設計出一些稀奇古怪樣式的錫器讓老爺子制作,希望讓他的審美與現代和國際接軌。但老爺子覺得這些不對胃口,除了學會了書法,其他的都拒絕。
“我就是個錫匠,你讓我會審美,又讓我會設計,到頭來我反而不會打錫了。”章榮富還是希望做個傳統(tǒng)的錫匠。但傳統(tǒng)的錫匠,每天都感受到現代的兒子帶來的壓力。“好好的錫器,光滑亮澤不是很好看么?搞不懂現代人什么審美,硬要把磨好的錫器,用錘子敲得千瘡百孔。做的人費勁,買的人費錢!”章榮富拿出七十歲老師傅剛敲好的錫器批判兒子。
章榮富打制的錫器茶葉罐。
在他們那個年代,錫器是以光潔為美的,最多打制錫器的工作臺。請個師傅在上面刻幾行字或者敲幾幅圖案。以前,章榮富打的錫器,是一種實用器,主要在金華市境內流傳。但重做錫器一兩年后,社會風氣突然變了,手工突然變成了時尚?,F在打的錫器,被小兒子通過網絡銷售到全國甚至是世界各地。其他地方的人,可不是用錫器來做嫁妝見證愛情,絕大部分錫器都成為擺件。因而如今章榮富打出來的錫器,要符合大眾的審美。章榮富意識到,打錫這個行當,玩法已經變了。于是把家族作坊的大小事務都交給了小兒子,自己安心做個錫匠。
大兒子章成老實穩(wěn)重,章富榮覺得他像自己,是個本分的手藝人。就讓老大留在自己身邊,把自己一身手藝,能教的全教了??粗恢遍]門在家打錫的大兒子,章榮富總覺得有哪兒不對,但又挑不出毛病。只能一直嘀咕:“我十二歲就跟著父親挑著貨擔就出去打錫了,十五歲就在外面開了自己錫鋪!”他覺得,兒子老呆在自己身邊,永遠沒辦法成長。但這個世界已經完全變了,以前錫匠要挑著貨架,上門給別人打錫。現在,只需要把錫器拍幾張照片放到網上,自然有人找上門來。
章榮富對兩個兒子有明確的分工,小兒子章吉做錫商,在永康市居住;大兒子章成做錫匠,和自己一起守著家族作坊。
小兒子章吉負責錫器的器型和紋樣設計,每次都會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器型和圖案讓章榮富敲,這些造型很多都是章榮富聞所未聞的。對于傳統(tǒng)的永康錫匠來說,他們一輩子只會敲幾種器型和幾款紋樣。這樣型制,要么是身邊有這樣的模版,要么是以前師傅教的。工匠絕大部分只是在原有器型的基礎上微調,基本上不會做大的改動。但傳到小兒子章吉這一代,看一部電影,參觀一次博物館,就會設計出天馬行空的器型。
章榮富內心很矛盾:一方面,他覺得既然是打錫,那打錫就應該有錫器傳統(tǒng)的技法和型制;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傳統(tǒng)的錫器都沒有人用,再按傳統(tǒng)的路數打下去,這行遲早都會沒了。
打錫器時的原材料。
打錫器時用的工具。
章榮富說,他現在的做法有點中庸:他努力把自己會的所有技法和圖案,都教給大兒子章成。然后等章成成長起來后,自己和弟弟對接打新式的錫器。自己還是按老方法打自己的錫,管他有沒有人要!
今天,為了教章成打幾款傳統(tǒng)永康錫器造型,章榮富把自己當年給妻子打的嫁妝搬到作坊。雖然已經被小兒子市場化的思維洗腦過很多次,但章榮富的審美還是很頑固,始終覺得傳統(tǒng)的圖案耐看。
打錫是一項辛苦的工作,每天與噪音、粉塵、火焰相伴。從十二歲開始,這樣的生活章榮富已經過了四十多年。但現在村里已經找不到幾個年輕人愿意接這個班了。年輕人耐不下性子,還嫌老錫臟,章榮富只能請了幾個年齡大的老師傅,支撐起錫器作坊。老師傅們年齡都大了,出活兒少而慢。再加上他們也只會敲“不合時宜”的傳統(tǒng)器型和紋樣,能分給他們的活兒也少。因而幾個老師傅都是臨時工,平時在家?guī)O子,當章榮富接到訂單后,招呼一聲,這些老工匠就拎著工具拍馬馳援。
老藝人穿著圍裙抱著錫壺細細打磨,就像老太太在納鞋底,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以前是沒人愿意請這樣的老師傅上門打錫的,但現在世界變了,老師傅們只要坐在家里慢工細活,喜歡手工錫器的人甚至不遠萬里登門訂貨。
給兒子講解完之后,父子倆又小心翼翼地把嫁妝拎回家。父子倆拎著老錫器在村莊小巷穿過時,經過鄰居家看到墻壁上竟然畫著一幅名為《插秧》的宣傳畫,章榮富覺得有點感傷:這里是農村,但早就不種田,如今孩子們了解插秧還要通過這些壁畫。
以前,錫器是永康人的生活必需品,現代科技已經讓絕大部分錫器退出了舞臺。但章家還保持著傳統(tǒng),家里掛著祖宗牌位、供奉著財神。每天,章榮富都要在財神爺前換一對紅蠟燭,上一炷香。章榮富覺得,只要供奉祖宗和財神爺的傳統(tǒng)還有,他就能靠打錫的手藝混飯吃?!包c蠟燭時,總不會不用到錫燭臺吧!”
村里靠打銅刻錫,出了億萬富翁,章榮富也憑借打錫輕松年入百萬。章榮富毫不掩蓋自己的富裕,脖子上戴著玉石項鏈,手上繞著紅木手串。唯一不改的習慣是每天都回家吃飯、和鄰居們喝點小酒。酒壺還是自己結婚時打的錫壺,但酒杯早已變成了新式的錫杯。
鄰居們看到我們后,拿起老錫酒壺給我們倒酒。章榮富見狀連忙阻止說:“這是老錫壺溫的酒,大家都說老錫壺含鉛,你敢倒,他們還不敢嘗呢!咱們自己嘗嘗就行了,反正也是一把老骨頭了,喝了這么多年都沒中毒!”
說完,章榮富拿出酒瓶,往新錫杯中倒酒給我們嘗,邊倒酒邊說:“以前,錫的煉制工藝不過關,所以老錫器,或多或少,都含一點鉛。但現在好了,工藝先進了,錫器中已經完全沒有鉛殘留了,你們可以放心大膽用了!不過,真的挺可惜,用老錫壺溫酒,那樣才夠地道,可惜現在的年輕人都沒這個勇氣,也沒這個機會嘗了!現在,會做這種老錫酒壺的錫匠,恐怕沒有幾個喏!”
章榮富年輕時,挑著貨箱走南闖北,最大的理想就是回家能蓋棟平房,在家開個打錫作坊,和全村的錫匠拼手藝。如今,他花三年時間就蓋起了四層樓房,還專門買下地皮建起打錫作坊。但這卻成為錫匠村最后的打錫作坊,他再也找不到和他拼手藝的錫匠??看蝈a蓋起的四層樓房,除了大兒子偶爾住住,其他時間只有和老伴兩人守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