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田
北京的初冬特別曖昧,那排玉蘭樹的葉子依然綠意盈盈,起風(fēng)的時候,它們還是相互擁擠,像聚擁的湖水,起伏跌宕,如同一幅妙曼的草書?!罢褂[蕭紅的信”,就在我所熟悉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C座,一間被策展理念不斷“翻騰”“盤剝”“推攘”的展廳,終于成了適合“展覽蕭紅的信”的地方。
“三十年代的文學(xué)洛神”,這是多么準(zhǔn)確的概括!蕭紅命運多舛,她留下的文學(xué)作品本不算多,手稿、書信也是寥寥可數(shù)。這怪不得蕭紅,作為在世上生活了三十一年的女人,她已經(jīng)很拼了,為了生存,為了理想,為了愛情,她始終筆耕不輟,即使在離開人世的前一年,還在香港寫下了不朽的《呼蘭河傳》。從年輕時代開始,我就不斷地閱讀蕭紅,那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與我們的生活緯度相關(guān),與她描寫的人物、山水相關(guān),與她波譎云詭的命運相關(guān)。那時候閱讀過的她寫下的文字,成為文學(xué)作品的文字,是我長期迷戀、傾慕蕭紅的因由。后來迷上作家舊信,就有了閱讀蕭紅親筆信的愿望。我覺得那是蕭紅的另外一個世界,從她的筆下汩汩而出的文字,就是她的別一種面相、別一種風(fēng)采。只是這種渴望姍姍來遲,在蕭紅一百一十歲的這一年,我才得以與她的四十通親筆信面對面——這是不是與蕭紅的面對面呢?也許是。
蕭紅的四十通親筆信,也不陌生。大部分是寫給蕭軍的,另外幾通是寫給華崗的。從1936年的7月到1941年2月,五年的時間,四十通書信,在一個時空中全部展開,一通接著一通,渾似一條幽深的小徑,在時間隧道上逶迤向前。而無比溫潤的墨痕,被歲月包漿的稿紙,錯落有致的文字,映印著女人的孤獨、情人的嬌嗔、無奈的求助、才女的傲慢、作家的思慮,以及影影綽綽的凄冷……
其實,這些信的文字內(nèi)容早已經(jīng)讀過了,無數(shù)次地讀過了,蕭紅所講的那些事情,已經(jīng)成為閱讀蕭紅的收獲。比如她總掛念著蕭軍,惦記他的衣食住行,讓他買一個軟枕頭,以防腦神經(jīng)變壞;讓他買一件厚被子,避免寒冷。她囑咐蕭軍買一件皮外套,用她的“一些零碎的收入”。那個經(jīng)常對她說“滾”“混賬東西”的男人,她還是割舍不下,盡管情感已有裂痕,蕭紅似乎一直在彌補。她說蕭軍的照片像個“小偷”。她給蕭軍匯錢,這些錢應(yīng)該是蕭紅的稿酬。她讓蕭軍寄唐詩,寄其他文學(xué)著作。同時,她向蕭軍講述自己的寫作,文思敏捷時的愉快、筆底遲澀時的茫然,還有鄰里之間的瑣事、學(xué)日語的惆悵、對日本人的印象,一一如實寫在信中。信,是本色的,是個人的需要,是必需的傾訴與表達,因此,蕭紅的信極其實在。她沒有像其他名人那樣,謹(jǐn)慎地寫,推敲著寫,即使給私人寫信,也在考慮著讀者。那樣寫信很累。蕭紅就是那條奔騰在黑龍江大地上的呼蘭河,野性而質(zhì)樸,真誠也聰慧,漫不經(jīng)心又細膩多思。她的信與她的其他文字一樣,像一塊塊黑色的土,孕育著一個女人的真誠——
這里的天氣還不算冷,房間里生了火盆,它就像一個伙伴似的陪著我?;ǎ毁I了,酒也不想喝了,對于一切都不大有趣味,夜里看著窗欞和空空的四壁,對于一個年輕的有熱情的人,這是絕大的殘酷,但對于我還好,人到了中年總是能熬住一點火焰的。
蕭紅,就是這樣的。
蕭紅到日本的第三個月,魯迅辭世。對于蕭軍、蕭紅而言,魯迅是導(dǎo)師,是恩人。她給蕭軍寫信,告訴他自己的悲傷。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張中國報上清清楚楚登著他的照片,而且是那么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聲不能和你們的哭聲混在一道。
這幾天,火上得不小,嘴唇又全燒壞了。其實一個人的死是必然的,但知道那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總不行。我們剛來到上海的時候,另外不認(rèn)識更多的一個人。在冷冷清清的亭子間里讀著他的信,只有他,安慰著兩個漂泊的靈魂!
隔著櫥窗看去,柔和的光芒讓蕭紅的筆跡清晰可感。曾經(jīng)讀過,那是在鉛字印刷的書籍中,那一段段泣血的文字,展開的是蕭紅對魯迅獨有的深情。點畫跳躍,結(jié)字自如,盡管是白話文,使用的是鋼筆,自上而下的書寫,映帶連綿,意新語俊,浮顯書法的韻味。蕭紅出身地主家庭,坐落于呼蘭河畔的那個深宅大院我去過兩次,徜徉其間,看到了沉重,也嗅到了書香。作為東北作家群中的一員,蕭紅有文化底蘊,她被魯迅看重,不無道理。
我愛作家舊信,一是看文,二是看字。愛與漂泊,蕭紅的信、蕭紅的字,讓人想入非非。看她親筆寫的字,會不著邊際地想,精絕的文章,就是用這樣的字跡組合而成,在稿紙格子里的字脈脈含情或是相互推擠,最后成為百讀不厭的語言。由文及字,由字及文,這是我讀蕭紅的一個視角。那一天,我特別在意蕭紅的字,覺得她的字儲藏了太多的生命情感,不易言說的希冀與傷痛。不是說蕭紅是“文學(xué)洛神”嘛,她的字該是她典型的清潔。因此,我長時間地在她的一通信札前佇立,那通寫給蕭軍的信是見慣了的“俏皮的寒暄”,信的末尾,附有她的一首短詩《異國》——
夜間:這窗外的樹聲,聽來好像家鄉(xiāng)田野上抖動著的高粱,但,這不是。這是異國了,踏踏的木屐聲音有時潮水一般了。日里:這青藍的天空,好像家鄉(xiāng)六月里廣茫的原野,但,這不是,這是異國了。這異國的蟬鳴也好像更響了一些。
1977年,蕭軍無意中找到蕭紅寫給他的這批書信,紙脆如冰,字跡幾乎漫漶不清了。那時,日本還是我們遙遠的想象,我無法猜想日本的夜間和日里是什么樣子的,但我熟悉蕭紅詩句中的情景——“家鄉(xiāng)田野上抖動著的高粱”“家鄉(xiāng)六月里廣茫的原野”。哦,這不就是長著滿山遍野大豆高粱的家鄉(xiāng)嘛。于是,這首詩成了我經(jīng)常吟誦的作品。此后,我也遠走他鄉(xiāng)。蕭紅的詩自然熟悉,可是我一直想知道她的寫詩經(jīng)過。此刻,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首詩的手稿,想俯身靠近,櫥窗玻璃冷酷地阻擋,我繼續(xù)靠近,櫥窗玻璃依然地冷酷,那一時刻,我似乎感覺不到冷酷玻璃的阻擋,只想與蕭紅的字近一些,再近一些?!懂悋肥指?,附在1936年8月14日蕭紅寫給蕭軍書信的后面,雖然是一同寄呈,卻是“兩個世界”。寫信選用了豎式箋紙,行草小字,迅疾、舒暢,行書雋秀,草字恪守法度,字跡上下貫通,富有文章一樣的節(jié)奏感。詩歌《異國》,則寫在寬十厘米高二十厘米的方格稿紙上,豎式,當(dāng)然,這是傳統(tǒng)的規(guī)矩。也許是因為寫詩連帶構(gòu)思,運筆有些緩慢,不過,一字一句,依然文從字順。這是《異國》的初稿,稿紙上修改的痕跡清晰可見,有的是插字,有的是換字,插字三處,換字一處,賦予手稿別樣的風(fēng)韻。尤其是最后一句“這異國的蟬鳴也好像更響了一些”,寫在稿紙方格的側(cè)面,如同手札中溢出箋紙邊界的補充,字小了,緩緩而下,幽情愁緒。
書法,在蕭紅的心中有位置。她從日本回來在北京居住時,告訴蕭軍:“筆墨都買了,要寫大字?!薄熬癫簧鹾?,寫了一張大字,寫得也不好,等寫好時寄給你一張當(dāng)作字畫?!弊骷业男牛瑑?nèi)容固然重要,但如果字也講究,“器識文藝,表里相須”,不是更好嗎。
蕭紅是藝術(shù)修養(yǎng)深厚的作家。鋪陳于展廳的四十通書信,是閱讀蕭紅的新視角。于是我多次往返,一通通地讀,反復(fù)地讀,似乎明白了這樣的字與《生死場》《呼蘭河傳》的關(guān)聯(lián),而這樣的字,已并不多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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