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
——為什么要叫《勉強書》呢?
——因為世間有太多不盡如人意的事。還有就是:在日語
里“勉強”含有“努力”的意思,跟漢語正好相反。
年輕時讀過的詩人,這幾年又出了不少新的譯本。我卻很
少再去翻看了。
新譯本不合意是一回事——意思傳達、遣詞造句都不大對。
只有封面編成精裝了,印了作者氣派的照片或肖像。
原作者表達的內(nèi)容,稍顯簡單是另一回事——與我經(jīng)歷的
時代、看到過的人性相比。
一個作者可以葆有童心,卻很難一直葆有傻傻的童心。
當然,也不能以見識過世故就沾沾自喜——
那可是漢語作者和名著千百年來的通病。
想起林琴南譯狄更斯《大衛(wèi)·科波菲爾》,取名《塊肉余生述》。
名字極讓人難受,但那種劫后余生的味道,卻又傳遞到骨子里。
以“塊肉”喻孤兒雖然對路,但大衛(wèi)·科波菲爾還是有后福的,
這樣一來,倒沒有用在《遠大前程》上更合適了。
其實每個人的人生故事,也都可以用作這個書名。無論是中年人,
還是老年人。
“我在哪兒?”
換成過去的書面語,就是“我身在何方?”
頭一句是有時睡夢中醒來,自己問自己的。
后一句是夜半睡不著,頭腦卻越發(fā)感覺清醒時,自己問自己的。
當然有的時候,白天,在空無一人的郊外路邊散步,也會猛然
問自己這么一下。
但這兩句,好像又不太適合互換。你醒來問自己:“我身在何方?
那就像是一個糟糕的普魯斯特小說的譯者。你神志清醒,問自
己“在哪兒”,這又有一點扮演科學(xué)怪人的刻意了。
從不知哪家鄰居的窗口,又傳出來孩子的哭聲。那種拖長的、
不甘心的,有時還可能是帶著抗議的哭聲。
是啊,這才是夏夜的聲音。
這才是夏天。
上學(xué)時聽一位老友轉(zhuǎn)述過魯迅的一段話,大意是——如
果五十年后,他的那些文字讀者還認為有價值,那這
個民族就太讓人失望了。
五十歲后,每每對那些天真的言論充滿羨慕,不像二三
十歲那么動輒想辯論。
一個人動不動就看出人性的不堪(無論膚色和種族),是
極痛苦的。有時真的非常近似那位驅(qū)車狂奔到懸崖邊,
然后大哭而回的阮籍。
擁有平安的內(nèi)心的人,是幸福而自足的。人生和歲月不
允許我享受這樣的幸福。
來來來,我先干為敬。
頭一次試著用手機語音,說出文章的初稿,然后再單手
在鍵盤上把它們梳理成文。
花了差不多半天的工夫,比我原先預(yù)料的,快了三分之一
時間,也許是一半。甚至比原來純在鍵盤上寫得快。
心滿意足,在床上躺下,才發(fā)覺實在太累了,好像馬上
就要睡去,全身力氣都在瞬間蒸發(fā)了。
聽了兩首搖滾樂,都是比我年輕一二十歲的樂隊,感覺他
們還是唱得太甜了。想抽煙,坐起來點了支淡口味的
“三五”,對老婆說:
“我覺得下輩子如果選職業(yè),我可能還是會選搖滾。不唱
原來喜歡的重金屬,也不唱他們
不男不女的嘻哈,我選雷鬼或說唱。”
選前者是因為太喜歡那種節(jié)奏。后者,是因為我太喜歡說
話了。
乏味的工作告一段落。
想抽煙。
打開通往陽臺的門窗。
打開電影頻道里剛剛被暫停的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紅》,
讓它繼續(xù)。準確說,是讓男主演特蘭蒂尼昂繼續(xù)。是
的繼續(xù),這個細膩而硬朗的法國演員,我已經(jīng)看了三
十多年他的電影。
雨后的潮濕,夾雜著尚未消退的暑熱,已經(jīng)涌進屋里來
不少。
空調(diào)還開著,只有當熱氣進來的時候,你才能明白感覺出
空調(diào)里的風(fēng),確實是涼的。
已經(jīng)是第二支煙。最后一支“七星”抽完,現(xiàn)在是“云斯頓”。
這類煙現(xiàn)在不常遇到,每次在煙店重逢,都如初
生般喜悅——每次的味道比上次買的,都略有不同。
外面又喧嘩起來了。一天里的第三場雨。已近凌晨一點。
雨和煙,跨越了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