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看日本的賽馬,但我不是賭馬徒??瘩R,看它的迅捷,同時也看它的沮喪。有時當一匹好馬得了冠軍,凱旋后繞場奔跑的時候,全場掌聲雷動,尤其是眾人歇斯底里的叫喊聲,大概是我到過的所有的公共場合中最厲害的。至于敗北后的沮喪的馬,你只要看看它的馬蹄鐵,那種失去了光芒的金屬感就令人心里不是滋味兒。
賽馬必備“裝蹄鐵師”,有的師傅干了一輩子,一生都為賽馬裝馬蹄鐵,別的幾乎什么都不計較。告訴我這些事情的是一個日本中年男人,他是我去北海道的時候在一家小酒館認識的。當時外面的氣溫是零下十四攝氏度,對于怕冷的旅游者來說未必是出游的好季節(jié)。當然,這樣的季節(jié)是不會有賽馬賽事的。
中年人說他冬季沒什么事情干,打算到暖和點兒的東京闖闖看。我問他:“有沒有什么家業(yè)?”他沉默了一會兒,答道:“我可不想繼承我父親的那個行當,整天給馬裝馬蹄鐵?!?/p>
裝馬蹄鐵,實際上是一門深奧的學問,當然,這樣的話題是不用我提醒的,中年人從小看著他父親為馬裝馬蹄鐵,嘴上說不愿意,但話一說多,沒準兒他還會流露出對父親的敬慕。北海道牧場的男人很多都有像他一樣的性格,嘴上埋怨,但心是暖暖的。
為馬裝馬蹄鐵最重要的是把握住馬蹄邊的位置,因為馬蹄鐵是用金屬做的,必須用釘子釘上去,一旦釘進去的角度發(fā)生了偏差,就很容易釘?shù)今R蹄的神經(jīng)上,給馬造成災難。中年人告訴我,他的父親為了把握住馬蹄邊的位置,經(jīng)常抱一床被子住到馬棚里,有時還跟馬嘀嘀咕咕,也不知道他跟它都說了些什么。到了第二天清晨,馬要裝馬蹄鐵了,按理說,這要靠人用力攏住馬腿,叫它動彈不得,然后安靜地裝上馬蹄鐵??傻搅怂赣H這里,沒等馬蹄鐵拿過來,那匹馬就慢悠悠地走過來了,對著他的父親鞠躬,表現(xiàn)出十分親昵的樣子,然后,他父親一個人就把馬蹄鐵給裝上了。我問中年人:“這么神奇呀!難道你不喜歡馬嗎?”
中年人嘆了一口氣,抽了一口煙,聲音低沉地說:“倒也不是。我父親給馬裝了一輩子馬蹄鐵,可由他裝蹄鐵的馬從來就沒贏過一場賽馬,老跑老輸。有人懷疑他老是想著馬怎么舒服怎么裝,壓根兒就沒想過贏。”
“能有這樣的事?”聽了他的話,我多少有些懷疑。小半天兒,中年人不說話了,一直到我要離開小酒館的時候,他忽然跟我說:“我這人雖然不跟馬打什么交道,但我兒子發(fā)誓要繼承他爺爺?shù)氖聵I(yè)。他上小學六年級了,一到夏天,天天跟他爺爺睡馬棚!”
說完,中年人坐回座位上繼續(xù)喝他的酒,而我,一個人推開小酒館的門走回了飯店。
(摘自接力出版社《熱活、冷活與生活:毛丹青旅日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