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林
(一)
車把式,這是舊時對農(nóng)村趕車人的一種稱謂。別看這名字不起眼兒,在我們老家那塊兒,趕大車可是個了不起的技術活,不是每個莊稼人隨隨便便都能干的。車把式,那是村里人心中的“能人”“精靈”。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那個遼西平原上連個名字都沒標的幾十戶人家的小村,且不說沒有電,沒有拖拉機,沒見過汽車,就連像樣的馬車也沒兩輛。
我家呢,聽說舊社會爺爺在世時,給地主家當長工,趕過大車,曾經(jīng)是個好車把式。但仍然窮的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到了父親這輩兒,還是連半條驢腿都沒有,更不用說拴得起馬車了。所以,父親不會趕車,見到騾馬嚇得直躲。后來,終于盼到了新中國成立,家里分了田,種地時花錢或換工,請有牲口、車馬的人家?guī)椭N上地,掛鋤前再犁上一兩遍,雖說那時還沒有自己的車馬,但心里還是樂開了花。
不過,小時候還是盼著家里啥時也能有一掛大馬車,哪怕由兩頭毛驢拉著也行。兒時總是富于幻想,能不能實現(xiàn)那就是大人們的事了。或許,正因為心中有這個念想,我對村子里的車把式十分關注。不怕你笑話,村子里的孩子沒見過多大世面,那時候的理想就是長大后,也能當個好車把式。
(二)
趕車這活,說起來容易,干起來可不簡單。別看農(nóng)村土路寬敞,車流也不多,但套上牲口,拐彎抹角,上崗下坡,前拉后退,把駕轅的拉套的幾頭牲口的勁兒都調(diào)齊,就難上加難了。包括裝車,也都很有講究。前輕后重了,挑轅馬肚子,轅馬有勁使不上。前重后輕了,壓馬背,容易使轅馬腰背受損。裝車時,要以車軸為杠桿,掌握平衡才行。至于扶犁耕地,就更難。有的牲口不聽使喚,用人牽著也不愿走壟溝,專往壟臺上走,踩踏加鏵鏟,弄得不好,好端端的一片青苗就會被毀掉。
有一次,我家租借鄰居的兩頭驢和一副犁杖。那天,剛耕了兩條壟,主人說有事,臨時回家一趟。他走后,我和母親商量,想一個人牽驢一個人扶犁,自己試試,早點把活干完。開始,母親還有些猶豫?!霸俚鹊劝?,這玩意兒咱弄不好?!彼肓艘粫?,突然改變了主意??粗艺f:“活都是人干出來的,要不,咱也照著樣子試一把!”既像下命令又像征求意見。我聽了樂得蹦起來,心里早就等母親說這句話呢!那時候,我雖說個子小還沒有犁把子高,但力氣有。于是,我和母親做了分工。母親負責牽驢,我負責扶犁。開始時,不會向地面插犁鏵,也調(diào)節(jié)不好深淺,連人帶犁都摔倒了,青苗也毀了一片。母親自我鼓勵說:“跌倒了再重來,試著試著就熟悉了。”不大一會兒,我們在深淺、方向上都掌握得不錯。那天,快近中午時,主人才回來。他見到我們娘倆竟然把地耕完了,感到十分驚訝,沖著我們大聲說:“你們太厲害了,這活都能干,我們這些大老爺們就得掛啦!”他不但沒責怪我們,還向我們豎起了大拇指。
從那以后,因有了那份初始的“經(jīng)驗”,我心中當個好車把式的愿望便越發(fā)強烈,并在不斷尋找機會,向有車把式活動的地方靠近。
(三)
當時,村子里只有村西頭劉家,村中間吳家各有一輛馬車,配備的牲口是騾、馬。還有幾戶人家,雖有馬車,卻是有車無馬,套的是驢。有馬車的劉、吳兩家,雖說騾、馬品相一般,牙口也比較老,沒能引起人們的注意,但這兩戶家境相對殷實富裕,還是很令人羨慕。
附近有一輛馬車,非常漂亮。兩頭騾子一模一樣,堪稱姊妹花。轅馬是蒙古馬和本地馬雜交種,個頭很大,毛短驃肥。兩騾一馬清一水的棕紅色,加上豪華配飾,十分耀眼。那是鄉(xiāng)里農(nóng)村供銷社的運貨車。每次到村里來,都少不了人們圍觀,當然,其中也少不了我。
農(nóng)閑時,鄉(xiāng)下人也喜歡自己找樂。其中之一,就是“牲口試力比賽”。入秋后,天氣漸漸涼下來。吃過晚飯,太陽還高高地在偏西的天空上掛著,好事的人們,早早攛掇著把有騾子有馬的大牲畜拉出來,備好長套。一二十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聚攏在村西高臺下的一片空地上。消息不脛而飛,拄拐棍的老人,背孩子的婦女,看熱鬧的大人小孩生怕失去“有利位置”,早早把高臺擠得滿滿的。
“比賽”開始時,人們才見到平時不怎么出面的掌鞭張巨臣。村里人早就傳說,此人是一流的車把式,十里八村赫赫有名。但因他家沒有馬車,平時也不趕車,很少顯露風采。此人不到40歲,個子不高但挺敦實,說話大嗓門兒不茍言笑,黑黑的臉膛上似乎掛著幾分肅殺之氣。好像與生俱來就是訓牲畜的,那些大牲畜都怕他。只見他提起鞭子“啪啪”兩聲在空中打了個“花活”,人、畜便各就各位。
按照規(guī)則,一次試力一頭牲畜。繩套的一頭,是扣好夾板的牲畜,另一頭,是向后拼命拉住前行牲畜的人。開始時只上5個人,根據(jù)試力情況可以隨時增加,直到把試力的牲畜拖住,不讓它越過“終線”為止。憑借一個回合中試力人數(shù)多少,試力牲畜離終線的遠近,確定各家牲畜力量大小的名次。統(tǒng)一都由張掌鞭一個人揚鞭加油,也比較公平。那次比試,記得前街吳姓的一匹黑色大瞎馬得了第一名,它一鼓作氣拉垮了7名小伙子,還得了半斗馬料的獎勵。
(四)
上世紀50年代初,東北農(nóng)村在合作化中開始試行搞互助組。我們那里叫“三類組”。哪三類,人們一下子也搞不清楚。只知道上級動員說:“要人合心馬合套,根據(jù)經(jīng)濟實力和實際情況,本著自愿原則,幾家農(nóng)戶合在一起成立互助組?!边@回,便有了幾家湊在一起買車買馬的機會。一來集體種地運肥需要,二來也有了眾人籌款的能力。
村前街幾戶張姓人家(多為叔侄親戚關系),便率先拉起一個有七八戶人家的大組,并開始張羅買馬買車。那個前面搞“牲畜試力”的掌鞭張巨臣,也是這個組中的一員,拴什么樣的馬車,自然會引起人們格外關注。
一天下午,張掌鞭從集市上牽回一匹馬。一時間,驚動不少人圍著去看。那馬身為黑色,卻有多處白色斑點,鼻梁骨和四個蹄圍處也是白的。這雜花牲畜,一般人不敢買,說不吉利。當然,要真的周身全黑色,只有四個蹄圍白色,那叫“四蹄踏雪”,很名貴,一般人家是買不起的。這馬是雜毛,所以價格比較便宜。但在張掌鞭眼里,可另有選擇標準。他要的是大鼻孔,寬胸膛,四蹄大,眼有神的。據(jù)說,只有這樣的馬才有力量!而眾人眼前的這匹馬,雖說小點瘦點,但前面那幾條都具備。內(nèi)行人暗中豎起大拇指,認為還是張把式有眼力,等于揀了個大漏。日后,走看瞧吧!
(五)
這匹“白鼻梁”是當轅馬買來的,卻沒有馬上當轅馬用。在張把式看來,這廝牙口嫩,性子烈,過早駕轅容易起火蒙,瞎眼。那就把一匹好馬毀了。于是,先讓它拉幫套。
果不其然,這馬剛上套,烈性子便顯露無遺,咬邊踢后,為此可沒少挨鞭子!這張把式鞭頭準得出奇,說打眉骨偏上一寸,幾乎不差分毫,手起鞭落,在回蕩的聲聲脆響中讓你心驚膽戰(zhàn),又從未誤傷牲口眼睛??粗且荒樏C殺之氣,聽著他那高亢的吼聲,多烈的牲畜都有點發(fā)怵。俗話說,這就叫一物降一物,要馴出一匹聽話的烈馬,不給點厲害還真不行。
經(jīng)過一段時間,這馬在張把式手下順當了許多,皮毛光亮,驃也漸長。正準備入轅前,一天傍晚收工時,張把式有意摘下它的夾板、套包和籠頭,讓它在院子里沙地上自由地打個滾兒,解解乏,然后再入圈。這對勞累一天的牲口來說,無疑是個最好的獎勵。不料,這廝野性未改。剛在沙地上滾了兩下,便立起來向院外沖去……它沖向街口,一路發(fā)瘋似的狂奔。幸好當時街上人不多,在那條很窄的街路上,要是碰上老人、孩子,一時躲閃不及,可要出人命關天的大事。這匹馬突如其來的動作,大大出乎張把式的預料。情急之下,他顧不得抄鞭子,便徑直沖向街頭。恰好碰上那匹馬跑了一段路后又折回來。但速度未減,仍在一路狂奔。此時的張把式,顧不得個人安危,一個飛身迎上去死死抱住馬脖子。只見那馬拖著人又跑了十來米才停下來,前蹄高高懸起,情有不甘地發(fā)出“吱吱”嘶叫聲。這時,有人給張把式送來了鞭子。那馬,大概也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跟著張把式的鞭梢,乖乖地回到圈里。又過了若干天,張把式把這匹馬單獨拉出去捆在村西的一棵枯柳樹上,一頓爆抽,狠狠收拾它半小時。他說,只有這樣,它才長記性。當然,該對它好時,他也一點不吝惜時間和力氣。一有閑時,總會見到他為那些牲口涮身、洗背、整鬃的不倦身影。從此,張把式訓烈馬的傳奇故事也傳遍了遠村近屯。
(六)
經(jīng)過張把式精心調(diào)教,一年以后,這匹馬終于出道,成了一匹完全合格的轅馬。每次從圈里出來套車時,不用戴籠頭,只要主人一示意,它就會干凈利索地迅速進入轅位。它那被主人細心梳理過的木梳背形的高鬃,一頓一頓地抖動著,顯得格外帥氣。它走起路來也與眾不同,不論空車還是重載,步伐總是那么優(yōu)雅鏗鏘,就像在城里賽馬場上走盛裝舞步!
又一次“牲畜試力賽”中,它也參加了。張掌鞭驕傲地咧著大嘴笑著,搖起了花鞭,在“啪啪”作響聲中,這匹昔日不被人們看好的烈馬,一下子拖垮放倒9個小伙子,戰(zhàn)勝那匹黑色大瞎馬,一舉奪魁!
又過了幾年,村里公社化了。人們帶著畜、車等生產(chǎn)工具也都入了集體。自然,也包括張家那輛馬車。張把式到了生產(chǎn)隊,繼續(xù)執(zhí)鞭趕他的車,只不過除了他心愛的轅馬外,其他牲畜做了調(diào)整。記得有一年農(nóng)閑時,生產(chǎn)隊放大車到30里外的石場去“拉腳”。一次出了個大事故,山上滾下的大石頭正好軋在張把式這轅馬前腿上,那馬來不及閃躲,腿斷了。據(jù)說,張把式當時心疼得抱著那馬脖子整整哭了近一個小時。最后,請石場的人用吊車把那匹傷馬吊上車,拉回家。
生產(chǎn)隊看那馬已經(jīng)廢了,有人提出殺馬肉給大家分了吃。張把式一聽,急了。他紅著臉大吼著,說啥也不同意。他說,寧愿自己不要工分,也要把這馬腿養(yǎng)好。真是老天不負人心。這馬,在張把式的精心照料下,不到半年,折斷的腿竟然自愈了!遺憾的是還是留下一點殘疾,力不如初,走起路來也沒有先前那么瀟灑。后來,經(jīng)生產(chǎn)隊商議,仍以不菲的價錢,把它轉(zhuǎn)賣給了幾十里外的小涼山一個提水泵站。那家條件好,時而拉些零活又不累,對這匹作過貢獻的殘馬,也算有了個好的歸宿。
從此,張把式不再趕車。在一次民選大會上,他當了生產(chǎn)隊隊長。發(fā)表感言時,他激動地說:“養(yǎng)個小貓小狗都會有感情,何況這通人氣的大牲口呢!我從少年時候起,就摸鞭子,和牲口打了大半輩子交道。我自己也變得驢哄哄的,脾氣不好。平日里有得罪鄉(xiāng)親們的地方請原諒?!痹诖蠹业囊魂囌坡曋?,他深深鞠了一躬,接著說,“情難斷,該斷也得斷。從今以后,我不趕車了。大家信得過,一定把所有心思都投入到生產(chǎn)隊的事上,帶著大伙好好干!”
又過了幾年,我也陰差陽錯地離開了故鄉(xiāng),離開了那個曾經(jīng)播撒過兒童夢想的小村,離開熟悉的那里的人和事……從此,也再沒見過張把式和記憶深深的那匹花馬。
這輩子,人們在不知不覺間,總會碰上無數(shù)個陰差陽錯。正如一位偉人所說,歷史總好開玩笑。有時,你想走進一個胡同,不經(jīng)意間卻拐進了另一個胡同。
我呢,沒能拿起鞭桿,卻握起了筆桿。但對當年想當車把式的記憶,卻永遠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