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躍
對于60后70后來說,蘇秀就是打開譯制片窗口的那個人,讓億萬影迷見證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譯制片——她是《化身博士》中的艾維,《孤星血淚》中的哈威夏姆小姐,《紅與黑》中的瑪吉德小姐,《第四十一》中的瑪柳特卡,《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的奧特伯恩太太,《為戴茜小姐開車》中的戴茜小姐,《天書奇譚》中的老狐貍,《望鄉(xiāng)》中的阿菊媽,《陽光下的罪惡》中的瑪拉·加德納,《金環(huán)蝕》中的總理夫人,《華麗的家族》的高須相子……
她導演了譯制片《孤星血淚》《紅與黑》《第四十一》《尼羅河上的慘案》《天書奇譚》《陰謀與愛情》《中鋒在黎明前死去》《虎口脫險》《遠山的呼喚》……
不論是作為配音演員,還是譯制片導演,她都成績斐然。她的聲音和作品,是一代代影迷心目中的經典、重要的聲音記憶。
她讓國人看到了世界的參差多態(tài),見識了不一樣的異國風情,讓人們得到了心靈的滋養(yǎng)。
有誰能想到,這位曾經的“家庭主婦”是誤打誤撞進入譯制片圈的呢!
誤入譯制片界的“家庭主婦”
蘇秀1926年出生于長春,小學和中學就讀于哈爾濱,1942年畢業(yè)于哈爾濱女子高等學校。
高中畢業(yè)后,她去了北平讀大學。誰知不久北平淪陷,蘇秀被迫回到哈爾濱??谷談倮?,蘇秀結了婚,成了家庭主婦,后又隨其夫到上海定居。
1950年初,報上登載了上海人民廣播電臺廣播劇團招考演員的啟事,蘇秀順利地考取了。她成了上海解放后第一批廣播劇團的演員。
爾后,已是兩個孩子母親的蘇秀報考了中央電影局電影演員表演藝術研究所(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前身),當時電影局管演員工作的老師找她談話說:“你已經結了婚,而且還有了孩子,我看你別去念書了,到翻譯片組去工作吧”。
當時的蘇秀并不知道翻譯片組是干什么的,但老師說“反正都是表演”,于是,剛剛年滿24歲的蘇秀穿著一身藍布列寧裝,誤打誤撞地走進了上海電影制片廠翻譯片組,成為了中國最早一批譯制片配音演員。
其實對蘇秀而言,配音并不陌生。畢竟在中學時期,她就開始出演一些廣播劇,從最初只有幾句臺詞的小角色很快就躍升為女主角。
在蘇秀看來為譯制片做配音,某種程度上就是和大師合作。
很多年后,蘇秀對于她的“表演老師”們的表演始終記憶猶新——“拿我配音的來說,很多都是奧斯卡的影后,比如《真假公主》里面演皇太后的海倫·海絲,她被稱為美國劇壇的第一夫人;還有《為黛西小姐開車》里扮演黛西小姐的,她是年紀最大的影后。50年代我配音的達拉索娃,當年在蘇聯就等于我們中國的梅蘭芳或者白楊這種地位!”
后來她做導演,接觸的也是各國的大師——“比方美國的奧利弗·斯通、日本導演山田洋次、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羅西里尼……”
蘇秀說:“世界上沒有任何大學能把各國的藝術大師都請過來教學,而我們卻能接觸各國的藝術大師”。
盡管翻譯片組的條件簡陋,蘇秀曾回憶當時的錄音棚被大家戲稱為“漏音棚”“奶奶廟”,而且待遇也不高,但蘇秀依然覺得自己進入這個行當是幸運的,“幸運的是我這輩子一直是和大師在合作,大師們就像是一個大學?!?/p>
還原原片人物的“魂”
在譯制片的黃金年代,許多配音演員的聲線極具辨識度。比如憑借不同聲線出神入化詮釋人物性格的配音界語言大師邱岳峰;比如“永遠的葉塞尼亞”“上譯廠的當家花旦”李梓;再比如化身大偵探波羅和高倉健的畢克;聲音華麗高貴、幾乎成了王子代名詞的童自榮……
蘇秀是其中為數不多的、戲路極寬廣的女配音演員。除了小孩子,她幾乎能駕馭所有角色。20多歲能配70多歲的老太婆,?50多歲也可以回來給年輕姑娘配音。她的配音角色里有高高在上的女王,也有無奈的小偷妻子。從1950年進入上譯廠,蘇秀的配音作品多達180多部。
老一代配音表演藝術家富潤生在《譯影見聞錄》中談及蘇秀,稱“她在配音方面的成就也是令人矚目的。她配過的具有各種年齡、性格、身份的人物至少有上百個,她非常稱職,有不少可算是‘絕配(沒人比得上)。她不僅配出了原片演員的‘神,同時根據自己的條件和人物的需要,運用聲音造型和語言表達的功力,還原原片人物的‘魂”。
2021年《天書奇譚》4K修復版公映時,蘇秀曾撰文回憶當年的配音工作:“根據老狐貍的形象和動作,完全像個舊社會‘跳大神的,于是我就努力做出一副黃皮大仙附體的樣子,‘云從龍,風從虎……很久以后有人介紹我時,還把這只老狐貍也作為我的主要配音作品。大家覺得配這部戲非常好玩,你笑我、我笑他,笑聲不斷,就像在開聯歡晚會。”
“百轉千回”和“千錘百煉”
除了是位配音演員,蘇秀還是中國第一位譯制片女導演。
譯制片導演不同于配音演員,她需要反復思量,根據電影的風格樣式來搭配演員,以保證影片的整體和諧性。在蘇秀看來,“譯制導演如同一個樂隊中的指揮家,他既不譜寫樂曲,也不演奏樂器,但由于指揮對樂曲理解的不同,處理的不同,同樣的一首曲子卻會產生不同的演出效果”。
《虎口脫險》是影迷心中難以逾越的經典,它正出自蘇秀之手。蘇秀作為導演,和其他配音演員對影片臺詞所做的二次創(chuàng)作,通過反復的觀摩和琢磨,“引導演員像說相聲一樣”完成了這部片子的配音。尚華和于鼎這一對活寶老哥倆在片中的配音,甚至讓許多觀眾覺得比原作更準確和精彩。
蘇秀曾在訪談中談到自己的工作流程,“沒有哪一個看電影的人是像我們這樣看的,每個小段循環(huán)地看,掰開、揉碎地去看”。
在蘇秀晚年寫作的《我的配音生涯》一書中,她寫到,即使許多戲份寥寥的小角色,她都結合影片語境作了細致的分析,甚至外國演員和導演的其他作品,也被拿來縱橫比較分析,才“推演”出最恰當的輸出方式。正是靠著她的“百轉千回”和“千錘百煉”,我們才見證了譯制片的“黃金時代”。
晚年的蘇秀依舊筆耕不輟,七十多歲時,她開始學電腦,發(fā)郵件、敲鍵盤,回憶她的配音生涯、講述她生活中的人與事。
除了在配音、導演工作上為觀眾留下了無數經典之外,蘇秀還是一名“運動健將”。她在哈爾濱上初中時,喜歡打乒乓球,寒假則會用節(jié)省的零用錢買冰場的月票,每天上午去滑冰,下午回家做作業(yè)。因為乒乓球打得好,她還曾被選入上海電影局代表隊。
蘇秀在92歲高齡時曾榮獲“法國文化藝術騎士勛章”,法國駐上??傤I事柯瑞宇給蘇秀的函件上寫道:“您通過卓越的職業(yè)生涯為法國文化貢獻出自己的力量,我為此而感到驕傲。正是由于您的才華和您出色的配音工作,您讓中國觀眾發(fā)現了法國電影的珍品,我衷心地感謝您。”
蘇秀留給觀眾的那些經典角色和影片,讓人們永遠記得,曾經有那么一個屬于譯制片的黃金時代——那時的電影,原片演員好像自然而然地在說著中國話。
“不管戲多戲少,每配一個不同的人物,就像經歷一次不同的人生。我經歷過皇后的顯赫,也品嘗過妓女的低賤,既做過純情的淑女,也做過資本家的惡毒情婦,還有作家、鋼琴家、農婦……誰曾經歷過如此豐富多彩的人生?我為此而迷戀我的工作,永生不悔!”
紀錄片《鐵血殘陽》的中文配音版重現了老上海電影譯制廠的輝煌陣容,這也是蘇秀此生最后一次進上譯廠錄音棚配戲。當時92歲的蘇秀已經是上譯廠健在的第一代配音演員里歲數最大的一位。
潘爭記得,“當老人家坐在話筒前,當畫面在她前面的屏幕放映時,我發(fā)現她的眼神忽然開始變得銳利起來?!迸藸幷f,自己當時“站在蘇秀老師的側面,只見她目光炯炯地看著屏幕上的畫面,口中清晰地發(fā)出一個個指令———那個本已在退休生活里變得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瞬間犀利起來,那位30年前在永嘉路上譯廠錄音棚里指點江山的精干女導演又回來了?!?/p>
聽聞蘇秀去世后,潘爭寫下:“作為中國第一代配音演員和第一位女性譯制導演,蘇秀阿姨把她的一生全部奉獻給了譯制片事業(yè)。她的嚴謹、敬業(yè)、熱忱以及對晚輩的提攜幫助,使她完全當得起‘上譯廠老太君的稱號?!?/p>
蘇秀去世當晚,主持人曹可凡發(fā)文悼念道:“再見,蘇秀老師。謝謝您和邱岳峰、畢克等老一代配音藝術家,在那個靈魂貧瘠的時代,給我們這代人送來的精神糧食,讓我們瞥見外面的世界。人生短,藝術長。您留下的作品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