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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鯨

        2023-05-30 23:03:05張涯舞
        西湖 2023年3期

        張涯舞

        再次見到黎小雨,又是十年之后。

        那天在海洋館,看完海豚跳躍和巡游,女兒拽著我往回走,還有最后一場美人魚表演。游人已經不多,偌大的玻璃柜后壁被刷成藍色,營造出遼闊的感覺,寥寥數條長著紅色豎斑紋的魚懶洋洋地游動。美人魚下水后,魚兒就像完成了暖場任務,憑空消失在藍色虛空里。

        一開始我并沒有認出她。擋了半邊臉的面罩,嘴里叼著的呼吸管,不時冒出的泡泡,雙腿裹在不知什么材質的魚尾里。美人魚在大玻璃柜里上上下下飄拂,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她不是在水里,而是在星星升起前的傍晚風中。失神之后,我又用目光丈量這個巨大的柜子,長寬高大概是8米×5米×8米,這樣的話容積有320立方米,裝滿的話要320噸水。那么,每一個平方,玻璃又要承受多大的壓力?

        女兒一直用手拉我,我抬起頭,看見美人魚對著我用雙手比出心形。我回頭,后面沒人;左邊有一家三口,小男孩騎在爸爸脖子上;右邊有一對情侶,各自看著手機。美人魚又對我做出飛吻,一串氣泡,她的臉無法看清。

        她放下手臂,緩緩降到我面前,和我之間只隔一塊厚玻璃,每一個平方,都要承受無法估量的水。她上身是玫瑰色的低領緊身衣。她把領子拉低,露出右肩,那里有個鐵銹色的錨狀紋身。

        半個小時后,坐在火鍋店里,黎小雨的頭發(fā)還是濕的。她一口喝掉一大杯啤酒。

        知道嗎,海洋館有一頭白鯨,在最大的池子里。池子后面有一條暗道,據說可以通向大海。

        關于黎小雨最早的記憶是在公山坡。公山坡是一個地名。老貴陽有句俗話:公山坡,土匪窩。如果拿一張大明崇禎年代的城防圖,可以看見公山坡就在城市的西門附近,而城墻角多半都是三教九流江湖騙子出沒之地,所以被叫作土匪窩一定也不冤枉。不過匪氣,年幼的我倒沒什么體會,破敗感倒是十足。

        當時我住姥姥家,一個不規(guī)則的四邊形大院。最東邊一排平房,紅磚墻,黑瓦。姥姥家靠最外,兩間屋子,里面臥室,放兩張床,一張姥爺的,另一張姥姥和我的。外面屋子是廚房兼客廳,放一張大方桌,上面兩個保溫瓶,一個茶缸,一個搪瓷盤子,里面倒著放五個玻璃杯,然后就是幾張凳子。除此之外有個磚頭壘的灶,一個水泥砌的水缸。黎小雨家就在隔壁,她家也是三口人,她,她媽,她外婆。

        院子里小孩子總共有十幾個,有十個上小學,從三年級到五年級不等,還有一個初中生、三個小娃娃。小娃娃具體多大不知道,反正都在吃奶。我大黎小雨半歲,年齡接近,加上我們的爸爸都在遠方,就成了同病相憐的玩伴。

        那時我五歲,沒上幼兒園,媽媽在豬鬃廠上班,據說用豬毛做刷子,一天要做一千個,還要拉扯我兩個姐姐,所以我就住姥姥家。每天起床后吃完早餐,黎小雨就來敲門。我坐在一只矮凳上,面前是一張倒放的椅子,那是我的書桌。我面前有一張信箋紙,抬頭一排紅字,我只認得其中“人”字。我用一小截鉛筆寫人字,站直的,斜靠著墻的,一條腿彎著搭在另一條腿后面的,躺著的,各種蹦跶的。寫完人又寫大。黎小雨讓我教她認字。我讓她靠墻站好,把雙手揣褲兜,雙腿叉開,這就是人。然后把雙臂抬起,兩邊一樣高,這是大。

        為什么人長大了就要把胳膊抬起來呢?

        可能要挑扁擔吧,大人都要挑扁擔的。我想起姥爺挑著扁擔,兩個籮筐里是煤塊,煤塊應該很重,扁擔都壓彎了。想到這,我便把黎小雨的雙臂往下壓了壓。

        大人挑的扁擔很重的。

        她堅持了一會兒,可能胳膊酸了,便把手放下來。唉,還是不長大好了。

        一只土鱉蟲從墻角出來,窸窸窣窣沿著墻走。黎小雨蹲下去,用手把它按住。那時屋子的地沒有鋪磚,也沒有用水泥硬化,只有夯土。進門也不用換鞋,反正都是泥。墻角會時不時鉆出一只蟲,最多的是土鱉,肉肉的,一碰就躺著裝死,只能用火柴去燎,或者用大頭釘把它釘住,看你還裝死。有時候心情好,加上土鱉蟲不想裝死,只想逃命,我們便用土鱉蟲來賽跑,看誰的蟲跑得快。但土鱉蟲往往不講規(guī)矩,跑步既不按直線也不循著環(huán)形跑道,所以最終的結果還是被我正法。還有一種棕褐色的長條蟲,有六條腿,尾巴有個鉗子,這種蟲不好玩,不小心會被夾痛手指,所以直接一腳踩下去。

        門口有竹籬笆圍的小菜園,姥姥種一些蔥蒜和白菜,但是經常沒等到收獲就被其他人連根拔走。姥姥靠著籬笆對著院子里罵一通,過幾天收拾一下地,又種上新的一輪蔬菜。竹籬笆上有牽?;ǎ栊∮瓯闳フ欢?,插頭上辮子里。還有紫茉莉,黎小雨把花瓣揉碎,把汁液涂抹在臉上,笑著問我好不好看,兩個淺淺的酒窩。紫茉莉的果實像一個個黑色的小地雷,有時候黎小雨也和我收集地雷,然后埋在各條螞蟻行走的道路上。到了春天,地雷沒爆炸,反而發(fā)出綠色的小芽。除此之外,把干燥的地雷敲開,里面是白色粉末,可以涂到臉上當粉底,就像京劇人物一樣。院子里還有一叢叢的薏苡,它的果實,大部分是黑色,也有棕色和白色,可以用線穿起來當手鐲或者項鏈。黎小雨用各種植物打扮自己,說要快快長大,好當新娘子。

        院子里沒人走的地方長滿牛筋草,這個沒有什么裝飾性,只能玩“斗雞”。就是把牛筋草的莖做一個活結,把穗子穿進去,做成一只“雞”,斗的時候,把一只雞的莖插進另一支雞的活結里,然后收緊,各自抓住雞腿往回拉,有一方的“雞”腦袋會被勒下來,這就算陣亡了。那天我和黎小雨各自做了上百只“雞”,坐在墻根石頭上大打出手。大偉,也就是院子里唯一的初中生經過,竟然站在旁邊看我們斗了十幾分鐘。然后他摸了摸黎小雨的辮子,說你們會玩這個嗎,他的左手食指和拇指圈成一個圓,右手食指來來回回往里面捅。我隱約知道這是在說什么,便紅著臉走了。

        大偉住在北邊的樓房里。那棟房子有四層,下面兩層是白色石頭墻,上面是白磚墻,卻被叫作黑大樓,主要是里面比較黑的緣故。我只去過一次,姥爺帶我去看孫姥爺,說他生病了。從中間的門廊進去,左右各一條通道,沒有燈,黑乎乎的。門廊中間正對著樓梯,木質的,二三四樓的地板也是木的。每走一步都有回音,似乎有另一個人跟著你;回過頭,走廊深處的黑暗中似乎有一雙眼睛。

        孫姥爺沒兩天就死了。我們也被告誡不要去黑大樓玩,那里有鬼。

        這之后,黎小雨去院子對面的廁所,也要我陪著。我們要走上一百米,路是煤渣和石子鋪的,彎彎曲曲,穿過煤堆和垃圾。如果下過雨,便會有一個個深淺不一的水灘,我們便折紙船放進水里,或者用棍子挖一條運河,把兩個水域連接起來。

        有時候,我們也會靠在墻上,望著灰藍色的天空,說各自的爸爸。我爸在云南馬關,和越南人打仗。他是司令,手下有五百多人,打完仗就吃牛肉罐頭。我爸回家探親時曾經帶回來兩個牛肉罐頭。我已經記不清爸爸的模樣,只記得牛肉罐頭在火上加熱散發(fā)出的香味。黎小雨的爸爸在海南,每天都去海里打魚,一天要抓一百條魚,最大的有五斤重。

        我還沒見過大海。

        我也沒。

        媽媽說明年要帶我去海南,你和我一起去嗎?

        就這樣黎小雨去了海南。之后整整十年,我們都沒有見面。

        而我回到自己位于烏當區(qū)的家,開始上學。三年級時,語文課教寫信,我通過姥姥輾轉打聽到黎小雨的地址,給她寫了一封信。我在郵局買了一張八分錢的郵票,圖案是八達嶺長城,整整齊齊貼在信封右上角。把信從郵箱口放進去,似乎聽到了它落在郵箱底的聲音。郵遞員會在下午五點打開郵箱,把信件拿出來,然后在柜臺分揀,蓋上郵戳,再用郵包裝起來,發(fā)往各個地方。裝有我那封信的郵包,先在貴陽南站上火車,經過廣西,到達湛江,在那里,換成汽車,直到雷州半島的徐聞,然后上船,渡過瓊州海峽,來到???,又換成汽車,抵達最南邊的三亞。那么她的回信,會沿著相同的道路,只是方向不同。就像兩條魚,一條游向遠方,一條回溯到河流上游。

        一個月后,我等得已經絕望的時候,黎小雨的信到了。當時語文老師拿著信,在課堂上展示,我看到信封上的郵票,兩張并排的海南風光,紫紅色的晚霞,傾斜的椰子樹,沙灘,遠處的帆船和島嶼。我想象黎小雨在晚風中喝著椰汁給我寫信。

        課間,我小心用鉛筆刀切開信封,信箋紙被折成菱形,好不容易才把交替的菱形打開。

        親愛的,……

        同桌瞄了一眼,哇,真肉麻。我的臉紅了,收起信,揣進兜里。這三個字,也成為她對我的稱呼。

        后來,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通信。我知道她長高了,曬黑了,上了中學,爸爸在某個早晨出海后再也沒有回來。

        我開始集郵,知道海南風光和八達嶺長城都是普21“祖國風光”里的郵票,一套有17張,還有黃果樹瀑布。還有一套普22,只有5枚郵票,有黃果樹、海南、八達嶺、東北林海和天山,圖案和普21一樣,不過一個是雕刻版,一個是影寫版。此外,還有普22甲,郵票上有磷光條。海南風光有兩條磷光杠,一條在左數第三棵椰樹,另一條在第四棵椰樹。三套郵票都有黃果樹和海南,也許這代表了我和黎小雨的緣分吧。我常常在想,黎小雨在海邊的模樣,是不是穿著泳衣,泳衣又是什么顏色?初二那年,我第一次夢遺,夢中的女孩,有著小麥色的肌膚,一條長長的辮子,兩個淺淺的酒窩。

        中考前感冒,考試時暈頭暈腦,沒能考到市區(qū)的中學,只能到烏當區(qū)中學。開學第一天,我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我旁邊的位子空著。鈴聲響了,老師進入教室,這時一個女生跑進教室,喊了聲報告。她抬起右手揩額頭的汗,皮膚是小麥色,一條長長的辮子拖到腰上。她走到我面前,親愛的,我們終于又見面了。

        那天放學,我們坐在足球場邊的泡桐樹下,一直說到六點。她六歲和媽媽去海南,從小學到初中,外婆經常生病,加上爸爸走了,那邊沒有了牽掛,就回到貴陽。市區(qū)的中學插班費很貴,相比較烏當區(qū)中學各方面還不錯,本想安頓下來再聯(lián)系我,沒想到居然就在一個學校,一個班,還是同桌。你說是不是天意?

        那天之后,所有同學都認為我們在談戀愛。她也不管,上學放學都和我一起。她家租的房子離我家也不遠,只隔兩條街道。在街上,看到旁邊店櫥窗里的小玩意,她會拉住我的手,把我拽進店里。

        一個銅質的小錨,做成了項鏈,她拿在手里反復看,然后掏出錢包。她買了兩個,一個掛在自己脖子上,另一個攤在手里。

        送給你。

        為什么呢?

        因為我喜歡……啊。

        她用兩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挨著我,一點也不在乎路人的目光。傍晚的陽光還是那么刺眼,我的臉兩邊有汗在往下流。我的手臂走動中不時會碰到她的胸,軟軟的。我把襯衣下擺拉出來,彎著腰,掩蓋自己的變化。

        周末有空嗎?

        有啊。

        我們去公園吧。

        在黔靈湖,我們先是劃了一個小時的船,然后便爬山,逛了動物園,吃午飯,然后到弘福寺。黎小雨跪在千手千眼觀音塑像前,雙手合十,閉著眼睛??耐觐^,她看我站在一邊,你也來拜一拜。

        我搖搖頭,你在跟菩薩說什么?

        我向他祈求平安,媽媽,外婆,還有你,一生都平安。

        后山有一片松林,林間有十幾座佛塔。我去辨認那些已經被青苔掩蓋的字。知道嗎,這些都是和尚的墳。她左手拉著我,右手手指在那些字跡上行走。這是大,這是人,小時候,你教我認的字。陽光透過松枝,斑駁落在她的臉上。她仰起頭。我吻了她,然后把手伸進她牛仔褲里。她抓住我的手,不行,不能在這。我抓著她往山上走,林子里已經暗下來。她又反悔了,會懷孕的,我們先去買套子。

        到了超市門口。

        你去。

        你去。

        然后我們決定一起去。為了掩人耳目,我們還推著一個購物車。避孕套的柜臺在食品和文具之間。我們圍著它走過去走過來,不時往購物車放一件商品。最后,我們還是沒有勇氣,拎著一大袋薯片、餅干、可樂和三支水筆、一個筆記本離開收銀臺。

        站在超市門口,黎小雨看著馬路對面。我也看著馬路對面,那里有一排小吃店,還有一家藥店。

        不行,今天非要把它買了。黎小雨的口氣有點咬牙切齒。

        我們提著購物袋過人行天橋,好幾對情侶也提著購物袋過街。在藥店門口,黎小雨伸出右手,三戰(zhàn)二勝。

        我出剪刀,她錘子。

        我再出剪刀,她又是錘子。

        錘子。我在藥店門口鬼鬼祟祟,看里面終于沒人了,竄進去,指著柜臺里的一盒套子,這個。

        藥店旁邊是一家服裝店,她就站在那,裝作看櫥窗里的衣服。見我出來,她揚了揚頭。我拍拍褲兜,對她一笑。

        折騰半天,肚子咕咕叫,于是找一家小店,來一碗腸旺面。

        時針已經指向十六時,這個時候,再去爬山已經不現(xiàn)實。我突然有點沮喪。

        這條路是棗山路,前面左拐延安西路,走上兩百米,右拐是新建路,然后便是公山坡。院子里停著一輛挖掘機。我們原來住的平房只剩下殘垣斷壁,腳下是殘磚碎瓦,瓦礫之間,有牛筋草長出。我抽出一根,做了一個“雞”,來,斗一下。黎小雨臉突然紅了,轉過身。我也轉身,三面房子都拆了,只剩下黑大樓,灰色的墻上有碩大的紅字“拆”,在一個同樣刺眼的紅色圓圈里。

        黎小雨不愿進來,我拉著她,不怕,有我呢。

        每走一步,都有回聲,以及撲入口鼻的灰塵。我們還是到了三樓,樓梯拐角,有窗子,玻璃沒了,光線可以更順暢地照亮一部分走廊,其他地方是更加濃重的黑暗。我把黎小雨抵到墻上,抱住她,吻她,用手去解牛仔褲的扣子。

        她是突然哭起來的,捂著臉,肩膀在抽動,淚水從指縫中流出,滴落在地上,濺起灰塵。那些細小的塵埃升騰,在窗戶射進的光柱里做著布朗運動。

        我從沒見過黎小雨這么傷心。

        黎小雨又去了海南。離我們重逢不到半年。

        她外婆死了,她媽媽已經不適應貴陽冬季的綿綿細雨和灰暗的天空,況且黎小雨的戶口還沒遷回貴陽,以后高考很麻煩,不如就此回海南。

        我們除了通過信件聯(lián)系,家里還裝了電話,時不時可以聽到她的聲音。

        高考時我延續(xù)每到大考必出狀況的傳統(tǒng),沒能如愿考上某大學考古系,而是留在貴陽讀中醫(yī)學院。黎小雨沒能考上大學,花錢讀了個大專。我在附屬醫(yī)院實習時,她當上了導游,每天舉著小旗子帶著游客在景點和購物點穿梭。我們加了QQ,但很少聊天。后來有了手機,又有了微信,依然很少聯(lián)系。通過彼此的朋友圈知道一些對方的事。我找了一個當小學老師的女朋友。她話不多,我們約會看電影逛街吃飯,在酒店,洗完澡,靠在床頭各自看手機。然后我吻她,和她做愛,她還是淡淡的。就這樣一年,我們貸款買了房子,裝修,買家具家電。彼此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下一步就應該是結婚吧。

        黎小雨還是同樣的膚色,辮子剪到背心處,只是很少笑,看不到那淺淺的酒窩。

        二十六歲那年,和主任去三亞開一個學術會議。最后一天,向主任請假,說去看望一個朋友。

        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主任笑起來右側嘴角有點扯。男人嘛,結婚前都有點恐懼,你多玩幾天吧。

        我坐車去萬寧,日月灣,黎小雨在那當沖浪教練,據說那里的燈塔黃昏時很美。

        見面第一句還是親愛的,俱樂部里的人都看著我。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發(fā)梢,怎么把頭發(fā)剪了?

        傷心了,剪斷情絲。

        我們去看燈塔,騎著電瓶車,她在背后扶著我的腰。斜陽透過樹林,我們行駛在陰影和光明交替的柏油路上,想象那就是琴鍵,車輪駛過,奏響的應該是舒緩又有點悲傷的旋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迎著海風,追逐落日。黎小雨左手摟住我的腰,把頭斜靠在我的背上。好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最后那段堤壩,細長地深入,兩邊暗藍色的海一直在嘆息。海浪撲向防波堤,撞得粉碎,一次又一次,永不停息。

        白色的燈塔,漆了四條紅色粗條紋環(huán)繞,在晚霞中依然紅得奪目。黎小雨靠在燈塔的墻上,讓我給她拍照。她穿了一條無袖的灰色連衣裙,我注意到她右肩的錨。

        怎么想起紋這個?

        黎小雨趴在矮墻上,望著黯淡下去的天空。我想自己也許就是一條船,在大海里飄蕩,總會有疲憊的時候,需要找一處港灣,放下錨。

        我也把雙肘支撐在矮墻上,看著慢慢變成灰色的海。我應該不能成為她的錨地,也許就只是一陣風,甚至不能鼓起風帆,只能在黃昏帶來一絲清涼。

        回到沖浪基地,我們各自拿了一瓶啤酒,靠在沙灘椅上。遠處的燈火,駛過的航船,夜慢慢沉寂,海仍然在嘆息。

        黎小雨說起她這些年先是學潛水,從開放水域初級潛水員一步步考到開放水域水肺教練。兩年前迷上沖浪,就一直待在這兒。

        我問她以后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說不定會回貴陽。你也許會笑我不現(xiàn)實,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一直在夢中。

        她說起一個義工,我白天見過,戴副圓框眼鏡,看上去很文靜。北大研究生,假期來這里玩,喜歡上沖浪。畢業(yè)后找了份五百強的工作,一年后辭職,來這里當義工。

        有工資嗎?

        沒有工資,包吃住,可以學沖浪。

        他說他還年輕,這一輩子很長,有足夠時間來浪費。

        夜里,在她的小屋,我們不想睡覺,她說看部電影吧。呂克·貝松的《碧海藍天》,我們其實都看過。我說我不理解雅克的選擇,相比較他的平淡克制,我更喜歡恩佐那種熾熱和戛然而止的生命?;蛟S生命中某個脆弱的瞬間,無法拒絕那片沒有盡頭的藍色。

        我們面對面躺在她的小床上。我伸出左手,被她抓住,又伸出右手。她抓住我的雙手,給我背在背后。我們不能。

        我翻身睡平,手放在身體兩側,腿張開。她也躺平,張開的左腿搭在我的右腿上。她抬起左臂,平放在我的胸前,右臂也抬起,伸出床外。我們睜著眼,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團濃黑。

        以前,我有機會做你的女友,但那天,我們不該去黑大樓。

        她說六歲前的一天,她一個人在院子里玩。大偉過來,問她要不要吃棒棒糖。我跟著他去黑大樓,他家在四樓,他打著火機照亮。進屋后,他說做個游戲,用一塊紅布蒙住我的眼睛。然后說給我吃棒棒糖,把那個東西塞進我嘴里。

        完事后,他打開門,說你一個人回去可以嗎?我點點頭。走廊里一點光亮都沒有,我摸著墻壁,一步一步,終于看到拐角處的窗戶。我跑下樓,又是黑暗的長廊,好像永遠也走不出去。

        那天之后,我又見過黎小雨兩次。

        一次是吃飯,在海洋館遇到的第一次我請了她火鍋,她請我吃自助餐,算是回請。另一次是我下夜班,妻子出差。我開車到海洋館,買了票,一路逛到小劇場,坐在那里,看海獅和海豚表演。我沒有等到最后一場美人魚演出結束,五點還要去幼兒園接女兒,我四點半必須離開。

        又過了一段時間,黎小雨發(fā)微信說她不演美人魚了,原先白鯨的飼養(yǎng)員走了,她申請去養(yǎng)白鯨。

        每年七月,成千上萬頭白鯨從北極出發(fā),開始它們的夏季遷移。白鯨群浩浩蕩蕩,最多可以上萬只。但也有一些白鯨會獨自向南游蕩,游到河流的出??凇?/p>

        獨自追逐海浪

        在無盡悲傷的海洋中

        許下我的愿望

        ……

        五十二赫茲的心碎

        五十二赫茲的心痛

        太平洋深處的孤獨

        這只白鯨叫小白,你這樣呼喚它,它能明白。它只有兩歲,很愛玩。追逐自己的尾巴,都可以玩一個下午。

        我看海豚表演時見過小白,它就在旁邊的池子里,時不時從水里探出頭,擱在玻璃隔板上,去看飛到空中頂球的海豚。

        白鯨一般能活三十到四十年。這么說,它還要在這逼仄的海洋館孤獨地生活三十多年。

        鯨是通過發(fā)聲來確定自己的位置,海洋館的鯨魚池長12米,寬度是8米,高度也是8米。那些回聲,在玻璃柜里撞過去撞過來,原先的灰燼還沒被吹散,新的又來,波峰和波谷,就像海浪,就像火焰。在這永無休止的回聲中,我不知道小白會不會痛苦。

        大部分海洋館的白鯨,都是在幼鯨時被捕獲,然后轉賣而來。據說俄羅斯的遠東海域以前有臭名昭著的鯨魚監(jiān)獄,上百頭鯨被養(yǎng)在網箱一樣的地方,然后被販賣到世界各地。

        暑假的時候,妻子帶著女兒去了三亞,看真正的海。醫(yī)院沒有假期,每天回到家,我就簡單吃點,然后倒一杯酒,坐在陽臺上,威士忌從喉嚨到胃,如海水如火焰,黑暗慢慢吞沒山巒。

        七月底的一天,黎小雨發(fā)微信給我,問我晚上有沒有空,她帶我去看小白。

        到了海洋館,她從側門帶我進入。她拿出兩套潛水裝備,我換上潛水服,先在淺水池練習使用水肺。然后我們來到深水池。

        黎小雨叮囑我不要潛太深,小白會上來和我玩。我大部分時間就漂浮在水面上,小白在我旁邊游來游去,甚至停下來讓我摸它腦袋。

        玩了一會兒,我說想體會一下深潛。黎小雨說這才八米,哪能叫深潛。我說八米已經足夠淹死四個我。

        她教我手勢,OK就是沒問題;四指握拳,大拇指向上,就是上浮;大拇指向下就是下潛;伸出手掌,就是停。

        好了,這幾個就足夠了。然后她牽著我的手,帶著我下潛。潛下兩米,讓我適應。我對她比OK,又示意下潛。她又帶著我下潛兩米,我繼續(xù)比OK。這個時候,我的耳朵開始脹痛。我接連呼吸幾大口,似乎好了點,對她示意繼續(xù)下潛。就這樣我終于潛到水底。我用手扶著玻璃墻,外面一個人沒有。那天,我就站在玻璃墻外面,看到黎小雨對我比出心形,做出飛吻而無動于衷,直到她露出右肩的鐵錨紋身。

        也許就一分鐘,我的頭開始劇痛,就像有個鉆頭在耳朵里往深處鉆。我對著黎小雨伸出大拇指。她過來抓住我,帶我慢慢上浮。

        我掀開面罩,吐出水肺口含管,大口喘氣。能自由呼吸到空氣,竟然是這么幸福的事情。

        你上去休息一會兒吧,我還要玩一會兒。

        我爬上岸,脫去潛水服。黎小雨看著我,知道嗎,這池子后面有條暗道,可以通向大海;我去找一找,如果找到,可以讓小白自由。說罷戴上面罩,咬住口含,對我比了個OK,潛入水中。

        我看著她雙腿快速擺動,身體后浮起一串氣泡,很快就扎向水底,小白一個轉身,也跟了上去。她從水底上浮,仰頭翻了個跟斗,小白也翻滾著。她繼續(xù)在水中翻騰,弄出一個煙圈一樣的水泡,小白從中間鉆過去,水泡夢幻般消散。

        我坐在池邊水泥臺階上,想她說的話。貴州是喀斯特地形,有很多伏流,潛行幾十公里后又出現(xiàn)在地面。或許有那么一條地下河,在地底下穿行數千公里,直到海岸線。

        妻子的電話打斷了我的沉思,她問我在干嗎,我說在家里,剛喝了點酒,準備洗澡睡覺。這時小白突然把頭探出水面,發(fā)出哞哞的叫聲。妻子問,什么聲音?我說動物世界,非洲水牛發(fā)情了。早點睡了,少喝點酒。

        我收起手機,小白還在叫,似乎帶著點哭聲。

        巨大的水池里一片幽藍,沒有手臂或腳蹼擺動帶來的波動,也沒呼吸吐出的泡泡。小白在水面上反復探出頭,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悲鳴。

        我沒有看到黎小雨。

        我從另一邊沿臺階下到底,隔著玻璃,水池里只有來來回回打圈的小白。

        水池底部,靠最右下角的地方,有一塊顏色更深的正方形,像一個突然開放的通道。我回到水池上方,氧氣瓶的指針只走了三分之一。我穿上潛水服,背起氧氣瓶,套上腳蹼,咬緊口含,跳入水中。小白游過來,帶著我向深處潛去。也許那就是黎小雨所說的秘密通道,可以從那潛入,在地底下長時間地穿行,最終可以抵達大海。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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