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舞龍的人沉入民間
一萬里的黃土淚水已干? 從疼痛中
散開? 地雀雀在崖畔上節(jié)日一片
馬首蛇身? 日月為輪
從塵封中探出黃金的額頭
鱗片閃閃? 鼓聲長成了一摟粗的大樹
舞龍的人沉入民間
鼓聲照遍的黃土里慧在唱歌
鼓聲照遍的黃土里
是誰在剪窗花? 羊肚子手巾在流水上漂
靈光在祭壇上牛頭馬面
舞龍的人沉入民間
粱峁下煙塵滾滾? 黃昏的村莊里
院子里? 落滿了金屬的
碎屑? 一千張網(wǎng)撈起一部舊書
失散多年的父親? 從流水的深處回來
一臉西風的父親
被西風送回? 他在鼓聲里抖一抖身子
在鼓聲里找到了舊址
鱗片閃閃? 首尾不見? 在云中播灑著雨意
舞龍的人沉入民間
高唱大風歌? 聚起又分散
22
河流的另一副面孔? 香草環(huán)衛(wèi)的
村莊? 琴弦的村莊? 使流動的事物固定下來
使生命? 時間? 流水固定下來
村莊里存放著河流的道具
存放著火焰? 紫藻? 雨燕? 星辰? 風暴
一千層黃土封著的村莊深處
一千層鼓聲封著的村莊深處
坐著我的母親
白發(fā)蒼蒼的母親
守護著廂房里的谷倉
守護著云影里的布谷
守護著今年的第一場大雪
她陰歷的臉上流水的臉上
屋脊浮動? 雞鳴狗叫
像沉重的石磨轉動時? 紫色的陽光
照在驢背上? 羊群在護欄里反芻
慧在河灣里梳妝
詩篇正在孕育之中? 圣跡在塔影里隱現(xiàn)
村莊里存放著河流的道具
存放著火焰? 紫藻? 雨燕? 星辰? 風暴
村莊里的七兄弟在烏鴉的辯白聲里
一齊長大? 在今年的第一場村戲里
會扎龍骨的老藝人開始傳授看家的技藝
傳授攪動河流的
那一點點金飾? 婚禮似的梨花流遍全身
在經(jīng)年的破舊家譜上
在遍地散落的新鮮龍骨上
七兄弟已經(jīng)長大? 七兄弟高唱大風歌
在西風萬里的
村莊深處? 守護著圣靈和漁火
守護著白發(fā)蒼蒼的母親
勞動的工具和民謠在響
鼓聲在響? 臨盆的嬰兒手牽河流? 走遍了
每一家高高低低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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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那個村莊之子
我就是那個被火焰? 紫藻雨燕星辰風暴
養(yǎng)育的人? 我是村莊里的七兄弟
我是村莊里的七種結局
我就是那個在村西的坡地上收割蕎麥的人
我就是那個被紅紅的窗花和細腰的水甕
記著的人? 我就是那個
被流水和沉船記著的人
我就是那個被黃土的警句四處追趕的人
我就是那個被傳說帶來又被傳說帶走的人
我就是那個黃土罩身往來傳送神諭的人
我就是那個在西風中
守護著圣靈卻一生也沒有
打開過金匣的人
我就是那個疼痛? 從嗩吶的金屬里
傳遍黃土高原的人? 我的體內塵土飛揚
沉沒在自己擂動的鼓聲里? 鼓聲在為誰辯白
七兄弟走在秦腔燈影里? 七兄弟走在
七種結局里? 說著黃土上一致的話語
在一條神諭里? 風餐露宿走盡一生
呼吸著父親的背影? 唱著
祖先留下的一支歌
黃土的面容? 黃土的表情
寄存在黃土里
我就是那個村莊之子
被頭羊領進深深的窯洞
在窯洞里與鼓聲受孕
產下的兒子一臉灰燼
產下的女兒老態(tài)龍鐘
24
流水展開了黃土高原上最潰爛的部位
琴弦開始凌亂
黃土在黃土里生長? 繁衍
村莊披著冥冥之光? 在暗中被黃土牽引
黃土忽略了村莊深處的傾訴那是沙礫撲打著
風燈的黑暗? 寂靜的車隊? 軋軋的車隊
把村莊里那些火焰? 紫藻? 雨燕? 星辰? 風暴
運向黃土的深處? 被烏鴉封鎖著的深處
村莊在無邊的收縮與顫抖中
匍匐在黃土黃色的意志里
時間分散成細微的沙粒? 初生的羊羔
在枯黃的草葉上? 把黃土深奧的暗示
倒背如流? 村莊里那個
會扎龍骨的老藝人
一生守護著水甕的老藝人
迷失于火的卷宗
流水展開了黃土高原最潰爛的部位
琴弦開始凌亂
黃土在黃土里生長? 繁衍
像烏鴉封鎖著的高塔? 黃土從不說話
黃土忽略了七兄弟內心的傾訴
那是沙礫撲打著
風燈的黑暗? 一匹駿馬的速度
黃土的速度? 使荒原上野花點點
七兄弟的經(jīng)歷是黃土的經(jīng)歷
七兄弟無法進入
西風的門? 他們在黃土之上流浪
七兄弟無法收拾起散落在黃土里的琴弦
它早于人的肉身? 七兄弟圍坐在
一碗水里? 圍坐在場院里散亂的龍骨旁
鳥聲帶走了他們的翅膀? 取走了流水上
一致的諾言? 黃土在人的命里一日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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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為何發(fā)怒? 在黃土封住的村莊里
你為何發(fā)怒? 沿河流域的
舊時代里沒有任何提示
女巫師的黑袍上夜色漸濃
狂風把祭壇打翻在地? 把河流舉向空中
手持黑色的令牌? 在村莊里飛沙走石
是誰已經(jīng)窮途末路
我不知道你為何發(fā)怒? 釋放出了全部的惡魔
你為何發(fā)怒? 有什么東西在黑暗中破碎
是誰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哭泣
狂風搖撼著村莊深深的根基
棺木在地層下斷裂? 鳴叫? 有人在舊倉庫里
在廢棄的馬棚里搜尋著
一直尋找到我舊時的家譜
我不知道你為何發(fā)怒
在我破舊的屋頂上追逐? 奔跑
你為何發(fā)怒? 把荒宅前的一棵老樹連根拔起
把血流給我看
我被拋上黑暗的夜空? 又被重重地摔落在
沒有記憶的深淵? 你粗暴地打開我的生肖圖
寫下咒語
我不知道你為何發(fā)怒
你為何發(fā)怒? 在黑暗的狂風面前
我像是一個有罪的人
門窗在搖晃? 惡魔在狂舞? 大地在淪陷
26
河啊? 圣靈的臉色轉暗
在你的身子旁
我就是那個在你犯熱病時偶爾說出的囈語
我就是那個站在你床邊的最小的兒子
你被桃符掩飾的傷痛使我暗自吃驚
琴弦凌亂的身子使我暗自吃驚
受難日吹拂著我? 持續(xù)到整個的
黃土高原
我這才說出你一萬里的散失
燒毀? 花朵殆盡
是誰劫去了你箱底的瑰寶
是誰玷污了你頭上的王冠
是誰日夜在向你傾倒著污垢
是誰毀壞了你衣飾上的桃紅柳綠
在你殘損的裸體上溝壑縱橫
我這才說出你的滿臉血跡
一萬里的枷鎖? 一萬里的西風
大地上的受難者? 偉大的囚徒
拖著無盡的輜重
像一個沉默的行走者? 負重的老牛
你雄性的生殖? 大樹一樣的生殖
一瀉千里的生殖
落地而萎? 內力衰竭
我這才說出你帶血的秦腔里久旱不雨
你千瘡百孔的梁峁? 厚厚的沖積層
田畝里十年九不收
你彎頭的討米棍和落日般的
背影? 你崖畔的黃土里
裸露出來的微暗的根須
在你風沙迷漫的體內? 駝鈴叮當?shù)捏w內
營造著蒼茫的廢墟和舊址
營造著西風萬里的鹽堿地上破碎的風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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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弦已經(jīng)凌亂? 黃金的圣殿在震顫
在黃土萬里的身子下? 低低的河在深谷里吼
在黃土萬里的圍追下? 黃色的部族
黃色的皮膚? 黃色的旗幟
黃色的器械? 在奔赴聯(lián)盟
我看到那些碎銅銹鐵
陰陽五行? 八卦六合轟然地
匯聚? 我看到那些流水與黃土轟然地
融合? 碰撞? 燃燒? 滲透
迅速地改變著對方的結構與品性
我看到你巨大的身子
在痛苦中扭曲? 裂變之后
又全副武裝
奔赴聯(lián)盟
一千面大鼓? 一千個喊聲
一千次赴死與誕生
把黃色的印記和血統(tǒng)擂進村莊與萬物
擂進那個黎明時飲馬過河的遠行者
像德高望重的老人們的叮囑
壓彎了崖畔上的柯枝
從一個人的遺址里傾倒出一地的黃沙
從黃風滾滾的旗幟上降下人的膚色
從一瀉千里的旗幟上
降下村莊的膚色
血與火? 事物的封面? 專橫的暴君
鋪天蓋地的宣言? 不著一字的法典
偉大的施舍者
不斷地摧毀或者占領
在黃土高原上坐定之后? 呈現(xiàn)出的狂暴
28
比天空更高的是黃土
比西風更猛烈的是黃土
河流也看不透的黃土? 燈光也照不進的黃土
把流水上的幻象? 人間的幻象
減少到暮色中的土塬上一個人孤獨的身影
被雨燕忘卻的黃土
被烏鴉的翅膀燃燒的黃土
在一致的鑼鼓聲里
比鄉(xiāng)土路更細更長的信天游里
九十九座村莊? 九十九孔窯洞
說著同一根琴弦
那個被黃土的手掌打上印記的人
那個懷揣虎符打馬而過與時間賽跑的人
在他的身子與意識到達之前
黃土已經(jīng)關閉
沒有人能夠說出黃土里肅穆或是滑稽的思考
沒有人能夠走進它細密而玄妙的組織
像沉落在月亮里的一場風暴
趕在了我所有的努力或是行動的前頭
它靜止的狀態(tài)比速度更快
它沉默的時候已經(jīng)說出了全部
月黑風高夜? 被它一再傳喚的那個人
在村莊里收拾著自己破碎的銅鏡和水甕
萬種音響被一個缺席者帶走
留下高原上這蒼茫的背景:落日? 銹鐵
黃土里伸出的手在下沉
黃土里伸出的鼓聲在下沉? 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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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的村莊? 棲息
在長口頸的水甕里的村莊? 在黃土中
下沉? 獸群撕咬著月光? 月光的血
像鐘聲之上的戲樓
像白日殘留在戲樓旗桿上的記憶
人的臉? 山羊的臉? 流水的臉? 記憶的臉
沉入黃土? 那個傳送神諭的人
以及他手中閃光的令牌
散發(fā)著廢墟的氣息和旱煙味
沉入了黃土
黃土在黑暗中升高? 壯大? 渺無人跡的嘴唇
粱峁上的嘴唇? 說著囈語
黃土關閉了孩子們全部的星辰
砍斷了那個傳送神諭的人
通向流水的路
關閉了一個人內心最后的月光
陌生人出現(xiàn)了
他的出現(xiàn)使萬里的黃土屏息收緊
一只山羊體內的旱情后退了一步
大高原在暗中收攏起西風
布下陷阱? 熄滅了
黃土深處的最后一盞燈
迅速地關閉了窯洞里所有虛掩著的門窗
陌生人頭戴海洋藍色的光環(huán)? 目光濕潤
他使用異鄉(xiāng)的表情? 身體里水聲四起
他帶來了遠方的信息和流水上的琴弦
獨自坐在村頭? 擦亮一顆又一顆星辰
從衣兜里倒出一地叮叮當當?shù)脑鹿?/p>
30
所有的沉睡都戴著黃土的面具
所有的沉睡依然沒有雨意
貓頭鷹黑暗的叫聲從遙遠的碑文上摸過來
一直摸到陌生人高出黃土的鼻尖
陌生人在村莊里敲遍所有的黃土層
柴門和拴馬樁
敲遍了戲樓? 高塔? 祭壇和陰陽的兩面
卻敲不破一個夢? 敲不破一片黃土
陌生人說“人們啊我將
給你們帶來流水上寬大的波光
帶來黃土以外更遠的遠方”
陌生人的身上? 落滿了異樣的目光
那個傳送神諭的人從黃土里探出頭來
他的聲音蒼老而恐慌
“你是誰? 你從哪里來
你身上的氣味多么古怪
萬能的神諭里也沒有你的名字
你的話語里閃爍著魚鱗之光? 水母之光
這滿地的月光究竟是什么含義
陌生人呀? 天黑以后
黃土正在向黃土里行進
所有的燈火都夢想成為燈火
所有的道路都被收起
在枯井開口說話之前? 水甕說話之前
拉緊我們的? 只有黃土? 這里遭過
劫難? 夜晚是不會開門的”
被黃土封住的眾人
躲在門后的傾聽里
喉嚨里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響
本節(jié)選完。
《幻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本文選自《馬新朝詩選》 (河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