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發(fā)貴
鄭板橋(1693—1765),本名鄭燮,江蘇興化人。他功名順利,自稱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不過仕途未稱其望,只做過山東范縣、濰縣等地縣令。辭職返鄉(xiāng),鬻字畫為生,是清代著名的“揚州八怪”之一,有詩、書、畫三絕之譽,其“筆墨”超群,為人亦卓絕,時有“真氣真意真趣”的“三真”美稱,其立身行事,常迥乎其世,有“非人非佛亦非妖”的“頑仙”之喻,留下了很多令人感慨也耐人尋味的故事和主張。比如對小偷,他雖也認為“竊賊固當執(zhí)之于法”,但在其家書中,他卻堅稱“盜賊亦窮民耳”,一再要求家人善待、寬容他們;其間惻隱的溫情溢出人性的暖意,而其間豁達的同情則透出別致的況味。
在他自己所編纂、印行的《板橋家書》中,有三次談及“盜賊”。
第一次在《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二書》中,他告訴堂弟鄭墨,想告老后在揚州鸚鵡橋至杏花樓一帶,買地蓋房,“結茅數間”,“筑一土墻院子,門內多栽竹樹草花”,有幾間平房和亭子點綴其間,以與友人談天說地,論書賞畫。宅院沒有高大圍墻,也沒有嚴實的大門,更沒有四角的碉樓,所以其安全性或不足,防不了賊。但板橋讓弟弟不必擔心,“或曰:此等宅居甚適,只是怕盜賊。不知盜賊亦窮民耳,開門延入,商量分惠,有甚么便拿甚么去;若一無所有,便王獻之青氈,亦可攜取質百錢救急也?!贝藭r他還在范縣當父母官,信中口吻不無戲謔,卻依然流露出對所謂“盜賊”的同情理解:一是身份上,認為賊也是民,不是匪,只是處境窘迫的窮民,信中“開門延入”云云,實視之為客;二是財富可共享,信中的“商量分惠”,以及聽其所取,甚至傳家之物(“王獻之青氈”),亦可任其拿走換錢救急等等,都流露出一種不在意小偷竊己之財的意思。
第二次是在《濰縣署中寄四弟墨》一信中,他要求老弟不要追究家中長役鄭遷偷盜外逃的行為。鄭遷七歲被賣入鄭家,但板橋早就悄悄焚毀了他的賣身契,并為他改名,且時加教誨,希望他做個好人。不幸事與愿違,最終鄭遷還是伺機偷了約“二十千”米麥,逃之夭夭。鄭墨欲告官追捕,但板橋回信勸慰,勸弟弟不必追究了,只是以后雇傭審慎點就可。因為這些受雇之窮苦工役,無錢讀書,大都屬“鄉(xiāng)愚無知”,不知忠義為何物,所以難免犯禮觸法;而那些“士大夫知書明道,而清正廉明者尚不多見,何怪臧獲之鼠竊狗偷,不識廉恥也”。這一尖銳的對比,實際是在為鄭遷一類的家賊開脫,是要求在哀其不幸與不爭的視野下,原諒他。
第三次是在《濰縣署中諭麟兒》一信中,其子(麟兒)來信告知家中遭賊,正“擬報官追緝”。板橋復信說:如果損失不大,就不必告官了:“竊賊固當執(zhí)之于法,然彼為饑寒所迫,不得已鋌而走險,不偷農戶而竊宦家,彼亦知農民積蓄無多,宦家儲藏豐富,竊之無損毫末,是即盜亦有道之謂歟?與其農家被竊,寧使我家被竊?!毙胖邢M渥右詵|漢末陳寔的“度量”為楷模,善待“梁上君子”,甚至可以“善言規(guī)誡,并贈金令作小本經營”。較之前面兩次,這封信對小偷的態(tài)度顯然更是友善,既為其開脫(饑寒所迫),又贊其“有道”(不竊農戶而竊宦家),還讓家人學習陳寔,“贈金”解其困,助其為良。
這三封談及盜賊的信,都是寫在為官的任上,身為朝廷官員的鄭板橋,當然明白偷竊違律,應當法辦;但在涉及自家遭竊、在和家人討論如何面對與處置時,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張寬恕竊賊。這種憐憫是在家書中流露的,是真摯而誠樸的,并非是出于名士之狂的故作驚世之語以炫世邀名。那么,板橋的宥賊有哪些隱衷,體現了何樣的情思呢?仔細品味他的文字,大致能從其心曲中看出一些端倪。
板橋出身貧寒,早年備嘗人生艱辛。據其《七歌》所述,他三歲喪母,家中“時缺一升半升米,兒怒飯少相觸抵”,看來是常饑腸轆轆。他特別懷念乳母費氏,“每晨起,負燮入市中,以一錢市一餅置燮手,然后治他事。間有魚飧瓜果,必先食燮”。他晚年感慨:“食祿千萬鐘,不如餅在手?!痹缒甑男了嵊洃洠顾顟褠烹[之心,特別同情貧苦無告之人。為官山東濰縣時,遇大災荒,“歲連歉”,百姓顛沛流離,“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板橋觸景生悲,心傷不已,“萬事不可言,臨風淚如注?!保ā短踊男小罚┙吡c濟的同時,他還深深自責:“何以未賑前,不能為周防?何以既賑后,不能使樂康?”語意流露出對災民苦難的刻骨銘心。他在濰縣署中所寫的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也生動流露了這一情懷。這種不忍人之心,還生動體現在他對故鄉(xiāng)人民貧困生活的系念上。在《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家書中,鄉(xiāng)親住破屋,寒冬下水打魚撈蝦,卻“吃秕糠,啜麥粥”,他對此非常痛心,“每一念及,真含淚欲落也”。他常讓鄭墨持自己的“俸錢”,挨家比戶予以接濟;他在家書中還囑咐鄭墨,天寒冰凍時,若有窮親戚朋友上門,一定要泡一大碗炒米,或送上一碗“糊涂粥”,再佐以一小碟醬姜,板橋認為這“最是暖老溫貧之具”。其家書中這類文字俯拾可見,字里行間所浸潤出的體貼與仁意,折射了他對“窮民”的真切溫情和深情。
可以想見,在此情感的輻射下,“窮民”無疑是最應受到呵護與照顧的。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表白過:“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彼月勈捠捴衤暎肌耙墒敲耖g疾苦聲”。在此深切的情感彌漫包圍下,小偷固然不法,但一念及他是“窮民”,鄭板橋的是非天平,大概就被其“含淚”的惻隱之心所淹沒了;此時追責顯然多余,分惠救急反成首選。但是,在鄭板橋那里,這不是“做秀”,而是其“溫貧”情感的必然歸宿和不二選擇。
“溫貧”的柔軟之心外,鄭板橋“善惡無所不容”的天道信念,或是其憐賊的形上根因。板橋非常崇尚張載,特別是對其《西銘》,仰止為六經的真諦與再現。在《焦山寄弟墨》信中,他寫道:“張橫渠《西銘》一篇,巍然接六經而作,嗚呼休哉!”對其“民胞物與”說,更是念念不已:“莫漫鋤荊棘,由他與竹高。西銘原有說,萬物總同胞?!保ā额}畫竹》)詩意強調荊棘與竹子一樣有存在的理由與生存的機會,其間暗含了利(竹)與害(荊棘)的“并生不相害”的共在性;而這一意識淵源于其所信奉的天道:“夫彰善癉惡者,人道也;善惡無所不容納者,天道也?!保ā稙H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書后又一紙》)在中國古代哲學里,“天道”是宇宙終極本體和最高的法則,是一切存在的理由和根據,它決定并規(guī)范著“人道”。顯然,“人道”的有辨析、有選擇(彰善癉惡),遠不及于浩然大公、無所不容納的“天道”;換言之,兼納“善惡”,則是符合宇宙本性,順應天地精神的。由此引申,板橋在家書中還主張過“害蟲”的生存權:“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勞,一蟻一蟲,皆本陰陽五行之氣絪缊而出。上帝亦心心愛念。而萬物之性人為貴,吾輩意不能體天之心以為心,萬物將何所托命乎?蛇蚖蜈蚣、豺狼虎豹,蟲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殺之?若必欲盡殺,天地又何必生?”(《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此番言論,何其神契當今的生態(tài)保護主義,而其間的“護生”觀念、萬物平權的理念等,都是值得咀嚼和回味的判斷;我們這里感興趣的,是他的這番家訓,其實隱伏了為小偷辯護的形上(天道)理由:既然天道無不覆載,無不包容,既然“益蟲”“害蟲”都有存在的理由和權益,那么由此合乎邏輯的推論,“萬物總同胞”,小偷固不屬好人(鼠竊狗偷,不識廉恥),但也是“同胞”,均是天地好生之德的產物;而“天道”容善含惡,如果視小偷為“惡”的話,“天道”是主張包容的,于是同情小偷自是合乎天經地義的。板橋所以三番五次要求家人饒恕竊賊,不追贓、不告官,甚至要求“分惠”以救助,其間深意蓋在此。
從得失計較的功利角度看,板橋寬容小偷,不在意錢財的損失,還隱有一層“難得糊涂”的智慧達觀。他在濰縣有這樣的題詞:“吃虧是福。滿者,損之機;虧者,盈之漸。損于己則益于彼,外得人情之平,內得我心之安,既平且安,福即在是矣?!边@類思想源自老子的“反者道之動”的貴虛貴弱學說,它擅于從事物的肯定性中把握其否定性,而從否定性中見出其肯定性,并將之轉變?yōu)榘l(fā)展的機會和優(yōu)勢。所謂“滿者,損之機;虧者,盈之漸”等均屬此。依此來觀人際間損與益,則損并非是絕對的失,因為我之損,則意味著人之得,人有得于我,則令我有德,由此達致雙贏:他人喜悅,我之內心則因善舉而怡然。所以鄭板橋說“吃虧是?!??;谶@一辯證的“吃虧”觀,板橋還有著名的“難得糊涂”說:“難得糊涂。聰明難,糊涂難;由聰明而轉入糊涂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顯然生活中做到“吃虧”是不容易的,因為它必然意味著要承受自己的利益受損,所以說糊涂難得;而明明知道有失無得,還安然接受,不選擇規(guī)避,這就更是難上加難了,即“由聰明而轉入糊涂更難”。這一糊涂說的本質,是基于事物禍福相倚的達觀,是對“萬物同胞”、博愛仁學的洞悉,也是對成己成人忠恕之道的神會。它在主張超越錙銖相爭的物質主義同時,將欲望引向意義和精神關切,從而彰顯現出人之為人的純粹性和高尚性。板橋所謂的“心安”,正是擺脫“物交物”羈絆后的靈魂安詳。清人錢泳也甚為贊賞板橋“糊涂”說的智慧和用心:“鄭板橋嘗書四字于座右曰‘難得糊涂,此極聰明人語也?!粢晃堵斆?,便生荊棘,必招怨尤,反不如糊涂之為妙用也?!保ā堵膱@叢話》卷二十四)板橋同情、寬恕小偷,即為無視其間的財產損失,鈍化其間的利益刺激。這種甘于“吃虧”,無疑正是“糊涂之妙用”,從而淡然且安然。
最后還應提及的是,板橋之宥賊,有其充裕的物質基礎。板橋成名后,其書畫成為緊俏物,他自稱:“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騷人詞伯、山中老僧、黃冠煉客,得其一片紙、只字書,皆珍惜藏庋?!保ā栋鍢蜃詳ⅰ罚┰凇斗犊h署中寄四弟墨》家書中,也有“近時求書畫者,較往年更增數倍,都屬同年同寅及巨紳”的字樣。當然,名氣大,其價格也不菲,其實,著名的“板橋潤格”就已揭橥:“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在板橋和其親友來往的函札中,也常見潤筆進項的記載。如《與丹翁書》:“來銀二金收訖。畫三幅與令侄,并照人,遂不復另啟也?!蓖诵萸埃朐诶霞疑w房修路,并曉喻弟弟鄭墨不必擔心他貪污,他俸祿外的書畫收入非??捎^,計有三萬金之多:“我每年筆潤,就最近十年平均計算,最少年有三千金,則總數已有三萬?!保ā稙H縣署中寄舍弟墨》)清代的制錢以文為單位,法定一千文合銀一兩。當時的物價,鄭板橋的詩文中也時露一斑:如一文錢一塊燒餅,一大筐春筍只要“一個銅錢”,而“制錢五十千”,便可買一大段地蓋房子。這樣看來,三萬兩,是一大筆巨款了。當然,若穿越到今天,板橋就更富有了。他的《竹石蘭蕙圖》,2011年北京匡時春季專題拍賣會上,曾拍出4600萬元的天價?!肮P潤”的豐厚,使板橋有能力接濟貧困的族親、鄉(xiāng)黨、同學等故舊。在山東為官時,他常寄數百金給鄭墨,要其“一戶二金”,赒恤鄰里鄉(xiāng)黨,且“務在金盡而止”。在《淮安舟中寄舍弟墨》一信中,他也曾自道:“橐中數千金,隨手散盡,愛人故也。”當然,這種接濟,正如板橋所說,得有“愛人”之心,方能為富而仁;但也顯然,僅有愛心也是不夠的,更得有實力,即橐中有金,才可扶危濟困。其“筆租硯稅”的書畫收入,是一種技藝能力,不僅其持續(xù)性強,而且隨著其名氣的播揚,會不斷升漲。所以板橋自己曾感慨:他早年窮,畫也不值錢,后來不知怎么,忽然成為名家,也陡然變成“富人”了。也正是賴此源源不斷的“筆潤”,使得板橋有底氣說:“宦家儲藏豐富,竊之無損毫末”,也才會“輕怡資財”,淡定曉喻其子:“與其農家被竊,寧使我家被竊?!贝嬖跊Q定意識,鄭板橋屢遭竊而能不去惻隱之心,緣在他實現了財富自由,完全能承受小偷帶來的損失,有強勁的“物質力量”支撐他包容梁上君子。
《晉書·刑法志》說:“取非其物謂之盜。”因財產被侵犯,而且是以見不得人的“鼠竊狗偷”的方式,因而小偷歷來遭唾棄,也是法律必然懲處的行為。不過歷史上也有一些特有度量和情致的達人,善待小偷,像前面鄭板橋家書中提及的東漢陳寔,就禮遇小偷,不僅不送官法辦,還送其錢物,給其生路;魏晉的王獻之遇賊,也只請求留下家中舊物“石染青氈”,其他毫不措意。板橋對小偷,顯然后來者居上,有更深刻的體認、更同情的體察和更溫情的對待,人譽之有“真氣真意真趣”,信然。
板橋宥賊,只是他“三真”之一端,他的很多性靈之舉和思想創(chuàng)見,令人嘆賞,其帶來的精神啟迪與愉悅,不亞于他的書畫貢獻。其實,板橋自己更期待和推許的是為天地立心而不是“筆墨”之名:“寫字作畫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養(yǎng)生民,而以區(qū)區(qū)筆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
(作者系江蘇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