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慶

一

我遇見那個首飾盒的時候，已經(jīng)分別和一百多個女生吃過相親飯了。

夫子曰：唯美食與初戀難忘也！截至目前，我還沒有初戀，對第一次和我吃相親飯的女生的印象，還不如那家餐廳的一道白灼基圍蝦清晰，夫子所言已然對了一半！也許，那只是和一個普通的女生吃的一頓普通的相親飯。彼此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加上我不好意思盯著對方看，所以現(xiàn)在完全想不起來她的樣子。那女生一定是很普通的樣子，如果她很丑，我估計還就記住了，我會抱怨媒人看不起人。如果她是美的，我當(dāng)然會記得更清楚。

第一次相親的失敗，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我對此后的相親依然充滿了信心。可沒想到，后來的每一次都是簡單復(fù)制粘貼第一次開創(chuàng)的那偉大局面——從添加微信到互相刪除，中間似乎僅隔著一頓飯。飯前聯(lián)系尚可，不冷不熱，飯后總是女生那句看似委婉實則直接的冷冷回復(fù)：“我覺得我們不合適?！边B同這八個字和附帶的微笑表情都一樣，隨之就結(jié)束了一切。有的甚至吃過飯好幾天，都不會回復(fù)我一個字，任憑我每天早請安晚問候都無濟于事，也不說合適不合適，讓我著急很久也猜了很久——成不成倒是給個痛快話呀，年過三十，青春不再，真耽誤不起呀！你這里不要，我還趕著下一個呢！當(dāng)我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如果還合適就太沒有天理了，就一賭氣刪除了對方。

有一次下班時，約個沒有見過面的相親女生吃飯，那女生語氣溫柔地發(fā)來語音：“一會兒去吃什么呢？”看樣子是個小鳥依人的溫柔女子，不僅愿意和我共進相親飯，還體貼地征求我的意見。我大喜，一邊騎著共享單車奔向她，一邊也發(fā)語音問她喜歡吃什么。她說喜歡面食，聽到這么家常的愛好，我很激動——看樣子是個過日子的主呀！忙高興地說我也喜歡面食，尤其是五花肉撈面……并開玩笑說我們真是能吃到一個鍋里，于是我說：“那我們?nèi)コ悦姘?，我知道有一家做面很好的店，就在你們單位附近。”誰知我激動地等來的卻是她直接冷冷地說不用見了，可憐此時我已經(jīng)看見她在路邊站著了——她說她會站在解放路中段那家著名的珠寶店門口，穿著粉紅格子襯衣——我眼睜睜看著她揮手上了輛出租車，離開了……

后來我想，這個問我吃什么飯的女生，說不定也同時問了另一個男生，那個男生估計說要帶她去吃龍蝦，她來不及回復(fù)我就打車消失在世界的盡頭……或許，她本無心和我吃飯，她早已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在等出租車的時候，隨便拿我開心一下，說喜歡吃面食，車來了就走了……

人往高處走，飯往好處吃，她做得對，我咽下一肚子委屈，原諒了她，是我也可能會選擇龍蝦。但我相信，她是真的喜歡吃面食，夫子曰：一個不喜歡面食的人，是絕不會說出喜歡面食這種話的。需要說明的是，我并不是小氣的人，我和女生們的每一頓相親飯，從未吃過面食，總要花去幾百塊錢的，若不是她說喜歡吃面，我是不會說去吃面的話的。當(dāng)我聽她說喜歡吃面食時，竟誤以為時來運轉(zhuǎn)，得遇知己，打破了慣例，因為我曾經(jīng)在一張灑了雞湯的小報上看到的話是這樣說的：“一個女子愿意和你一起簡簡單單吃碗面，她若不是同事，就一定是你的真愛……”

似乎已經(jīng)進入了一種固定模式，或者說世間事本來就是這樣，前面的車轍太深了，沒有誰能夠把這偉大的相親盛況改弦易轍。

直到我遇到了小良。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小良來得比我早，當(dāng)然我也沒遲到，事實上我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十分鐘。

她選的那個靠窗的位置也是我喜歡的。這里是五樓，窗外是一條東西走向的主干道，可以清楚地看到馬路上的車來車往，可以看到城市長路盡頭的日落，可以看到萬家燈火漸次點亮，還可以看到很遠處的電視塔。我在那個位置坐過好幾次，也憂傷了好幾次。

我先贊美了一下她的早到，隨后坐在了她的對面，我很快發(fā)現(xiàn)她左手邊靠近紙巾盒的地方放了個首飾盒，相親的人看到這種東西都會很敏感。這就像做豆腐的看見黃豆，醫(yī)生看見藥箱，戰(zhàn)士看見武器，仙人看見寶葫蘆……我免不了多看了那東西幾眼。

她或許剛剛接受了一場不太滿意的表白，帶著首飾盒就趕場到了我這里？可既然不滿意，怎么能收下表白的首飾？也許是那個男生逼著她收下的，她實在推脫不了？比如不收下就跳河或長跪不起？當(dāng)然，也許她只是剛才逛街時隨手買了一件喜歡的小首飾。誰知道呢？

可她隨身挎著一個大而精致的包包呢，包里又不是放不下一個小小的首飾盒，這瓜田李下的，由不得我不胡思亂想。

難道就不能注意點嗎？為什么要擺在我眼前？是不把和我相親當(dāng)回事嗎？我有點生氣有點不服。

看到我好奇地瞅著那個精美的盒子，她倒也不避諱，但也不解釋，對于這個奇怪的首飾盒，她是從頭到尾，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

她眼神嚴(yán)厲地望著我，低聲說：“別碰那個首飾盒?！?/p>

如此直接呀，毫不客氣呀！

不過我還是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男人，說到底還是要有風(fēng)度，尤其是在第一次見的女生面前。然后我想起來夫子又曰：越是不高興越是要微笑。就對她微微一笑——我當(dāng)然不會隨便碰女生的東西，尤其是那樣一個神秘的首飾盒。她完全沒必要警告我，還用那種不禮貌的眼神——哼！

我微笑地讓她點菜，她和所有相親女生一樣，喜歡華而不實的菜肴，她點菜的動作嫻熟且胸有成竹，整個一敗家女習(xí)氣——我輕蔑地這樣想著，我對和她的相親前景，是完全不抱希望了。

這些年，我相親了一百多次，有的是先聊幾天微信再約出來吃飯，有的是直接見面吃飯，每次都要花掉我?guī)装賶K錢。飯后回去，女方都再無音訊，我估計她們的手機都無一例外地丟失了，無法回信息，終于在一兩天后聯(lián)系上時，她們都以冷冷的一句“我覺得我們不合適”結(jié)束一切。我思考過“不合適”的原因，我有穩(wěn)定的工作，收入和我的個子一樣在這座城市工薪階層里屬于不高不低——我堅持認(rèn)為，這些都不構(gòu)成不合適的地方，甚至這還是唯一比較合適的地方，我想主要原因應(yīng)該是我不夠帥，但這點也讓我不服——很多不帥的人也都娶到了美麗的媳婦，他們并不都是有錢人。

總是一頓飯后被輕易地甩掉，我真的對相親很絕望。我不是小氣的人，可我真的不想一相親就吃飯，一吃飯就拜拜，畢竟一頓相親飯幾百塊錢，對于我那微薄的工資來說，并不是小數(shù)目。曾經(jīng)在我還沒有和任何女生單獨吃飯時，我天真地想：哪個女生愿意單獨和我吃飯，就應(yīng)該是同意做我女朋友了，最起碼也應(yīng)該有機會牽手吧？可單獨和我吃飯的女生那么多，同意做我女朋友的一個也沒有。有的后來還約到幾次飯，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個能牽手的都沒有，擁抱等親密接觸更是遙不可及。

我習(xí)慣了女生的冷漠，習(xí)慣了花幾百塊錢吃一頓冷場難堪的飯。現(xiàn)在這個華麗的餐廳，我已經(jīng)是第十五次來了，另外還有兩個品質(zhì)類似的餐廳也去有不下十幾次，每一家都是我的傷心太平洋。這幾家餐廳的菜我都熟悉得如同我的背包里的物件，服務(wù)員也都很熟悉我，她們看我每次都帶不同的女生，以為我是個花花公子。她們好像很體貼地裝作我第一次來，從不套近乎說任何可能引起誤會的話。我則是保持我一貫的靦腆，是那種就算經(jīng)常來也和服務(wù)員混不熟的類型。而我越靦腆她們越以為我是在裝，在她們看來我裝出的那種生澀感實在是恰到好處，從她們眼神里我感到了由衷的欽佩。

我也想是她們眼里感情專一的好男人，每次只帶同一個女生過來就餐，可“實力不允許”呀！

說實話，我挺喜歡這家餐廳的菜，可每次都吃得五味雜陳，此刻，餐廳的音響里放著低低的《你的酒館對我打了烊》，我看著眼前綠上衣白褲子的小良，想起半個月前，坐在她那個位置的外語系老師。再往前的幾個女生，吃飯全程都在看手機，一邊進食一邊回復(fù)信息，有一個還解釋了句工作忙，大部分干脆不解釋，只是重復(fù)著吃菜——看手機——吃——看——吃——看——看——看——吃——吃……

那個解釋工作忙的第二天微信紅包發(fā)給我吃飯的錢，說是AA。我花了350元，她給我180元，我毫不客氣地收下了。那些不解釋的，后來都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她們沒有和我AA，事實上，讓她們掏全部的飯錢都不能平息我心中的怒火。我對于她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她們比飯托還可惡。后來我想，那個能夠和我AA的，可能已經(jīng)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獲得的最大公正待遇了吧。

如今，我每次面對服務(wù)員端上來的這些菜，都倍感親切——是的，我只是覺得在這個蒼涼的世界上，也許只有這些菜能做到不離不棄，永遠保持著最初的色彩和味道，永遠沉默而固執(zhí)地散發(fā)著相親的味道。

如是我已見過一百多位女生。

以至于有次到了吃飯的地方，看到前來的女生，彼此竟覺得似曾相識，畢竟小城不大，介紹重復(fù)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我們互相說著好像在哪里見過的話，我開玩笑說起鄧麗君唱的“在夢里見過你”的歌詞，對方配合似的尷尬地笑著。我還想起了賈寶玉第一次見黛玉的情形，但我沒有說，畢竟寶黛兩人最后也沒有成。當(dāng)一些重復(fù)的話又說起來時，比如對方剛剛說出上句：“我有個弟弟，現(xiàn)在上高二……”我接著說：“他是不是喜歡《愛情公寓》里的展博……”她一驚，但很快恢復(fù)平靜。我才發(fā)現(xiàn)以前和她吃過相親飯，按說她不至于和我一樣也相親一百多次吧，如果只是經(jīng)歷了有限次數(shù)的相親，她應(yīng)該記得和我相過親吧，可她為什么還來？難道她對我尚抱有希望？或者，人家相親次數(shù)比我還多？以相親飯為家常飯？她居然裝作沒有認(rèn)出來我，安心地看著手機吃完了相親飯，我也沒有挑明，我甚至也看著手機吃著飯……

她說不定就是來混飯吃的，我悲傷地想著。

第二天我問候了早安，她拖到中午，懶懶地回復(fù)了句“我還是感覺我們不合適”。我刪除了她后，才想起來，她比通常的女生多說了“還是”二字。

還好，我沒有第三次和她相親——說完這句話我自己其實是存疑的，如果我于茫茫人海中再次遇見她，恰好我忘了她，就那樣迷迷糊糊見了面，看著手機吃了飯——完全是有可能的——我這樣說仿佛那些餐廳里的飯菜是免費的毫無感情的道具，那其實可都是我的血汗錢換來的呀！

今天這個小良居然沒看一眼手機，我想，一定是因為她需要看著那個首飾盒的緣故。

也許是為了彌補在那個首飾盒上對我的態(tài)度過于嚴(yán)厲吧，整個吃飯過程小良一直給我熱情地夾菜、倒啤酒，也不拒絕我給她夾菜倒飲料，我們很認(rèn)真很融洽地吃了一頓相親飯。我們沒有那種過分的客氣，這是我特別喜歡的感覺，我覺得這才是我在這個世界應(yīng)該得到的正常待遇——如果這個世界還有一絲溫情的話。相親就應(yīng)該這樣平等融洽，我以前的遭遇簡直不是正常人過的日子。

小良笑吟吟地和我搶著買單，我當(dāng)然不會答應(yīng)。付過賬，我傷感地想：這個小良，真好，估計就此又要分手了，不過我一定不會埋怨她的，她給了我應(yīng)有的尊重，讓我心里暖暖的。

出了餐廳門，秋夜寒涼，我仰望夜空，長出一口氣，又深吸一口氣，真是暢快！

“是不是喜歡這秋夜？”她問我。

我點點頭，淺淺地望了她一眼——我不敢深深凝視，我怕我會舍不得她——又望向夜空，夜空中鑲滿了巨鉆，我把最亮的那顆大星當(dāng)作知己很久了。此刻我對著那顆最亮的星，傷感地想，多么美麗的女孩，溫柔體貼，可惜，她帶著一個莫名其妙的首飾盒，可惜，我們又要重蹈覆轍了。今晚和美麗善良的小良告別后，我就只剩下等著明天微信上收到仿佛從那個固定的座位上世襲下來的那句話——“我覺得我們不合適?！边@真是一句可怕的話，每一個坐在那個位置上的女生都給我發(fā)過?；蛟S是那個位置可怕吧，我想以后真的不能再來這家餐廳了。再見了那些親愛的菜們，再見了白灼基圍蝦，再見了臭鱖魚，再見了小份意面！

沒想到小良忽然笑瞇瞇地歪頭看著我，輕輕說：“我家就在對面小區(qū)，想不想過去坐坐？”

劇情至此被打亂！

有秋風(fēng)吹過我的臉，那風(fēng)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仿佛還甜絲絲的。小良仿佛是我在某個印度電影里看到的女生，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飄了起來，她美麗的臉龐讓人心動！

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有女生主動邀我到她家里去。

就這一句話，我的世界開始有動聽的音樂，開始有繽紛的色彩……斯人若彩虹，遇見方知有。這真是我多年苦難相親生涯的第一抹亮色??！我那本已冰凍的心，開始回暖，開始跳動。

我仔細(xì)端詳著她，她笑瞇瞇地望著我，等待我的回答。她稱得上很美，她能和我相親，完全歸功那個極有社會影響力的媒人對我的過分夸贊。而我，自知不是什么帥哥，雖然有些微才華，但未見橫溢肆流，所以也稱不上才子。我在這座城市尚未買房，收入穩(wěn)定在中低層次，對于小良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她超出我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太多了。其實剛剛一見面我就想了：至于嗎？我就找個媳婦，至于介紹個天仙嗎？誰知，就是這天仙，比那些平凡的女孩更看重我，或許世上事本該如此，織女從來不會看上員外郎，她只會看上牛郎。

她家里是做電子商務(wù)的，她上個月剛剛接手一家子公司，就在我們所處的這座省會城市，也就是兩個月前，她才從北京回來。她說她和我吃飯時，拒接了好幾個重要電話，我忙說：“那真是受寵若驚！小生何德何能，你其實沒有必要……”

“沒事，”她笑得太美了，“都是求我辦事的，還會打過來的?！?/p>

她家在那片小區(qū)的別墅區(qū)，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阿姨開的門，小良給阿姨介紹我說：“這是老五?！苯o我介紹阿姨說：“這是徐姐。”我喊：“徐姐好?！?/p>

徐姐忙用比我還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恭恭敬敬地喊我：“老五兄弟好！”我們都笑了。

我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判斷，她家的裝飾質(zhì)量非常好，但每一件裝飾材料我都看不出來是什么材質(zhì)，就算是木質(zhì)的，也都是我沒有見過的木頭紋理。夫子曾經(jīng)告訴我：你看不出來對方的深淺時，就是對方超出了你的認(rèn)知維度，對方的維度就比你高。我很慶幸她在吃飯時沒有點那些天價菜，在這宮殿一般的地方居住的人，居然只和我吃了幾百塊錢的飯，真是委屈她了，我被她的懂事感動了，但更感動的還在后面。

只見她放下挎包，單留著那個首飾盒在手里把玩著，然后款步走到我跟前，輕聲對我說：“我家里房間很多，二樓或三樓的客房，你可以選擇一間住下，不用急著回去。”

“你說啥？”我實在不敢相信聽到的話，就問。

她把剛才那句話一字不變地又說了一遍，只不過語速慢了下來：“我家里房間很多，二樓或三樓的客房，你可以選擇一間住下，不用急著回去。”

這話我能聽懂，她真的說了這些話。我激動得直哆嗦，我從未受到女生這般禮遇，送到家就已經(jīng)破例了，住一晚，那是根本不能想象的。大概她作為公司的老總，安排這些事都屬平?！髞硎聦嵶C明并非如此，她非常不喜歡邀請員工或朋友住家里。理智告訴我，越是順利的時候越要警惕，天上不會掉餡餅，這么美麗又有錢的女生怎么可能青睞我這普普通通的小青年？

“你家里其他人呢？”我問。

“你是問我爸媽吧，哈，他們今天回來應(yīng)該很晚……”她笑瞇瞇地說。

“你到家了我也該回去了……”我嘴上說著，卻一步?jīng)]挪地兒，不是我不想離開，而是我的腿此刻真的走不動路，我仿佛期待著命運的巨瀾。

“好吧，不過你可別跟我客氣，我是真心留你的?！彼弥罪椇械臉幼訉嵲谑翘利愄珳厝崃?。

此刻，我望著她手里神秘的首飾盒，一點兒嫌棄的心思都沒有了，覺得這首飾盒就是我的愛情甚至婚姻的守護神，自從今天見到這個首飾盒，我的好運就來了。

二

我還是回我的出租屋去了，理智告訴我一定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我得回去捋一捋，冷靜思考一下。太過于絲滑的事情讓我害怕，我不確定那個底是不是個大坑?；厝ヂ飞衔矣謱ψ约赫f：難道非要受到女生的冷遇才心滿意足？該得到的幸福降臨時，有什么可懷疑的？自己非要做個受虐狂嗎？難道自己這一路的顛沛流離還配不上這份幸福？難道此前一百多個相親對象的冷淡嫌棄，不應(yīng)該換來如今的花好月圓？難道我上輩子做了那么多好人好事，今生不該擁有這份天賜良緣嗎？人們常對我說的那句“遲飯是好飯”，不就應(yīng)該這樣嗎？三十二歲的我終于等到了我的“好飯”。

我曾無數(shù)次殷勤問候那些相親女生，厚著臉皮給她們講笑話，故作輕松、保持熱情、換著花樣一次又一次地問候，卻始終得不到應(yīng)有的回應(yīng)，就連禮貌的回復(fù)都很稀缺，以至于讓我懷疑，這個世界上所有能夠走進婚姻殿堂的青年男女是不是早就在童年時代都訂好了娃娃親？或許我和小良，前世的緣分未盡，今生要再續(xù)前緣……

臨睡前，我習(xí)慣性地打開微信，卻意外地看到小良發(fā)來的微笑表情和無比溫柔的“晚安”二字。要知道，“晚安”二字可是價值千金的，這是愛情成功學(xué)大師告訴我的，一個女生對你說晚安，就證明她喜歡你，就證明你們的事妥妥成了。仔細(xì)想想，可憐的我此前還真沒有得到過女生的“晚安”二字。在我耐心的留言后面，在我殷勤地早晚請安后面，那些狠心的女生都在憋著，從不說出這讓人心跳加速并能夠充分溫暖我那可憐而脆弱的心的兩個字。就沖這兩個字，我認(rèn)為小良，是難得的好女生！我滿心甜蜜地也給她回復(fù)了“晚安”。

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寒冷的冬夜，下著大雪，一條處處被人嫌棄的流浪狗，正哆哆嗦嗦地找不到住處，這時一個仙女出現(xiàn)在它面前，仙女抱起它，帶它回宮殿里，讓它睡干凈舒適溫暖的床鋪，喂它溫?zé)岬呐Ｄ毯拖闾鸬牡案狻?/p>

第二天上午十點，小良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在利用工間操的十分鐘，思考昨天晚上的奇遇。聽到電話鈴響，一看是小良，我的心都要蹦出來了，忙躲到安靜的步梯轉(zhuǎn)角接聽。

她知道我們這里十點是工間操，就細(xì)心地選擇這個時間打過來。她約我晚上到她家吃飯，這又是從未遇到過的情況。從未有女生這么快就又喊我一起吃飯，往往都是我一約再約，女生不管是矜持還是傲慢，都要拖上幾次才答應(yīng)出來的。從沒有小良這種主動的，何況還是上她家吃飯，就連那些丑女都不會這樣。

這里面要說沒有陰謀，再單純的人都不會信，可是我想都沒想，就趕忙答應(yīng)了，是呀，對于我來說，有什么好怕的？

“我爸媽要見你……”她說。

我眼前立馬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闊氣地梳著大背頭的老板，叼著正冒著裊裊青煙的名貴的煙斗。他粗糲結(jié)實的臉上，一雙冒著兇光的眼睛盯著我，惡狠狠地說：“小子，趕緊和我閨女結(jié)婚……”然后小良挺著大肚站在一旁，得意洋洋！一副終于找到接盤俠的樣子。

看來她家里也著急她的婚事了，不管怎么說，我都要奉陪到底，我聽從我的哥們的建議：就算是游戲，你也得體驗一把！

我明白能夠見女方父母，首要條件必得女孩子對男生是滿意的。她一定在爸媽面前夸我來著，她究竟看上我哪一點了？如果我完全沒有可取之處，那就只能往壞處想，難道我果真是某種陰謀的犧牲品？我想到的最大可能——我是小良不想結(jié)婚的擋箭牌，她以我這樣一個并不讓她討厭的人作為結(jié)婚對象，堵住父母的催婚！然后和我攤牌她另有人生理想，我們只是假結(jié)婚……

此刻，她仙女般的面容浮現(xiàn)在我眼前，趕緊打住，小良品貌雙全，對我一定是真心喜歡，我又怎么能把我前世辛苦修來的福分想得如此虛假？

人品，一定是人品，我的絕世好人品打動了見過大世面的她。

我沒好意思問她爸媽喜歡什么，我設(shè)想過，按她家的條件，買些名煙名酒，至少得上萬塊起步，我們的事還不一定能成——說實話我已自我鑒定過了，這事到最后準(zhǔn)成不了。打腫臉充胖子的事，我是沒必要干的，她對我不錯，也許僅僅是出于她的素質(zhì)和格局，不允許她對我做出像那些普通女生那般小家子氣的事情，我如果過于沖動，妄想一步登天，就是我的不對了。我的哥們“賀老”——就是我口里的“夫子”，曾曰：女生可以為所欲為，男生不能不懂事。

想到這里，我就買了幾種高級的進口水果，既不丟人，也不至于過于破費，進可攻退可守，自認(rèn)為算是得體吧。

她家在城市中軸線偏東點，距離我的出租屋不是太遠，打車十五分鐘就到，畢竟，我租的房子，在城西地段也算很不錯。

誰知她那氣質(zhì)高貴的媽媽看到我，親自接過我手上的果籃，然后才遞給徐姐，我明白這算是相當(dāng)?shù)淖鹬亓??？吹焦@上面的車?yán)遄?，小良媽媽忙說她和小良都最喜歡車?yán)遄恿恕?/p>

她那明星主持人一般的臉上，自打我進門，微笑就沒消失過，她熱情地拉著我問東問西，她的普通話居然比小良還標(biāo)準(zhǔn)，我真的覺得她就是那個我熟悉并喜歡的主持人。聊天話題當(dāng)然都是我擅長的，比如我在單位主要干什么，我給她認(rèn)真講了美編的工作，雜志圖稿的設(shè)計等等，她臉上始終洋溢著鼓勵和欣賞的微笑。

她還問我喜歡到哪里踢足球，是市體育場還是省體育場？這個問題一下子把我問愣了。

我呆了十秒鐘都沒有回答。

不過我不是緊張，我也不是無法回答，而是，而是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對我口味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的這些愛好的，我都還沒來得及和小良說起呢，是我哪里透露出這些信息了嗎？

“省體育場和市體育場其實對于踢球來說，都沒有問題，但在省體育場可以偶爾遇到更專業(yè)的運動員，踢贏他們會更有自信……”說到這里我們相視一笑，“市體育場卻真有高手，信心經(jīng)常被打擊……”

她認(rèn)可了我的說法，她認(rèn)識很多體育和文藝界的朋友，懂很多男生感興趣的運動。

看看，這就是高貴人的素質(zhì)，我想起了過往一百多個相親對象，在一瞬間的意念里一個一個拎出來蔑視了她們?nèi)?，蔑視完又可憐她們螻蟻般的生存認(rèn)知，突然又想起里面有那么一兩個還算有良心的女生，自己又慚愧了一下。

小良的媽媽美麗高貴，完全沒有小市民的那些精明算計。她給我的感覺甚至還有點單純，有些理想主義，和我只談她喜歡的和我喜歡的，然后我們發(fā)現(xiàn)共同喜歡的東西很多，我甚至要刻意收斂一些，免得小良會嫉妒，也免得小良爸爸會嫉妒。

至于小良爸爸，當(dāng)然不是大背頭。他是花白而濃密的寸頭，中等身材，偏瘦，文質(zhì)彬彬，沒有看到他抽煙。他見到我時，居然有點緊張，先是裝作很忙的樣子讓我“隨便坐”，然后一直在落地窗那里打電話。等小良媽媽和我說差不多了，他又適時地掛斷電話，過來和我討論歷史知識，從古希臘神話到三皇五帝，從拿破侖到路易十六，從但丁到米開朗基羅，你知道我有多么左右逢源嗎？好幾年了，就連好哥們都不一定喜歡的話題，小良的爸爸居然也那么狂熱地喜歡，而且我們兩個討論得非常舒服，我有地方弄不清楚，他就詳細(xì)講解，他也有地方弄不清楚，我恰好了解得多，就和他細(xì)說一番，那種棋逢對手的感覺真是過癮。小良爸給人的感覺是文武雙全，我問他是不是練過武術(shù)，他笑笑說年輕時還真苦練過兩年，和人打架沒輸過，喝酒從來沒用過小杯子。

他們家沒有人關(guān)心我的收入，沒有人問我房子車子這些“大事”，甚至，他們問候我父母的方式都讓我感到舒服，既詳細(xì)又禮貌，這么細(xì)致的問候竟然還會使人感到很舒服。

小良媽打聽了我爸媽的年齡，然后問我媽在哪里上的小學(xué)，不知怎么就拐到她有可能認(rèn)識我媽的話題上去了。她以一種特別認(rèn)真的態(tài)度反復(fù)推理求證，最后得出結(jié)論，最起碼她和我媽曲里拐彎都認(rèn)識一個共同的同學(xué)，如果和我媽坐一起聊天，說不定會有更驚喜的發(fā)現(xiàn)。我非常吃驚，什么話題到她這里都能變得輕松有趣，懷舊這個聊天方法真好，不用談現(xiàn)實。

這些都讓我感到非常輕松，真是三生有幸——當(dāng)命運女神垂青時，你會遇到對的人，你不管如何做如何說都會是對的，都會恰到好處，她身邊的每一個重要人物都會與你合得來。

我一直擔(dān)心如此順利的會見最后一定會出什么意外，也許是一句不投機的話，也許會是一個不得體的動作，也許會是一個漫長的冷場，可一直到我離開小良家，任何意外都沒有出現(xiàn)。

盡管我一再聲明不用送出來，小良還是把我送到小區(qū)大門口。

“我不送你，我爸會說我不懂事的……”她笑著說。

“你爸媽人太好了……”我以非常嚴(yán)肅的神情說，“你們一家人都讓我感到溫暖……”我說到這里，鼻子居然有些酸。我仰起頭，深吸一口氣，我又看見了深幽的夜空中，那顆最亮的大星，我感慨萬千，它親眼見證了我曾經(jīng)的落寞和如今的幸運。

小良突然伸手拍了拍我的胳膊，我看向她，她滿眼柔情。

我想起了我爸嚴(yán)厲的眼神：“你都多大了？還不趕緊娶媳婦？你讓我的老臉往哪擱？”

遇見小良，我的苦難也許真的要結(jié)束了。

這愉快而重要的一次會見，應(yīng)該說是相當(dāng)完美。

只是在小良給我端茶時，我的視線越過她，在她背后的書架上，還是看到了那個首飾盒。

三

“你究竟看上我哪一點了？”后來我鼓起勇氣問小良。

“何止一點，你善良、正直、有才華……”小良扳著指頭數(shù)，數(shù)來數(shù)去，總是這三樣，然后她就理直氣壯地說：“三個足夠了！”

“僅僅是這樣嗎？”我顯得有點失望。

“難道你還想讓我夸你帥？”她笑了。

“好歹帥一點也有些說服力呀……”我說。

這些品質(zhì)算什么，在如今這個世界，可以說一文不值。唯有能讓我想通的理由，只能是她因為自己有錢，對金錢就降低了要求吧，那么也許還是因為她好看，對顏值要求也降低了……這都什么邏輯呀？照這樣說——我突然恐懼了——她一定缺乏“善良、正直、才華”。

我不寒而栗地盯著她看，她不好意思了，埋怨道：“你把人家心都看虛了……”

果然，她心虛了。她或許真的缺乏“善良、正直、才華”而我沒有發(fā)現(xiàn)？可是誰能拒絕小良這樣的姑娘呢？美麗、溫柔、大氣、高雅，這些她可是實實在在具備的，我真切感受到了的。

每次和小良約會，我都能發(fā)現(xiàn)那個首飾盒的存在，這無疑已成為我無法回避的問題——我不能視而不見，因為它總是出現(xiàn)在我面前，有時在她手中，有時被她放在喝咖啡的桌邊，有時在她的挎包里，一會兒被拿出來，一會兒又被放回去——似乎一直在提示著我什么。

即使閉上眼睛，我也能詳細(xì)說出那首飾盒的外觀以及所有細(xì)節(jié)：木魚型狀，大不盈掌，朱漆紅底，金色龍鳳花紋，看不出來有任何開啟的縫隙或合頁，做工極為考究，沒有一個字母或文字。我甚至無法肯定那玩意能打開。若非她說是首飾盒，我只能當(dāng)做是個手把件。

如果說跟小良第一次見面時，她是剛剛趕場結(jié)束了一次表白，著急來見我，或者是路過珠寶店臨時買了個首飾，那都可以理解，可她總不能在和我相處時還一直帶在身邊并總是讓我看見吧。讓我看見就算了，主動給我解釋一下，或者給我講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倒也就說開了，她卻二話不說，一改往日的溫柔，板著臉提醒我“別碰那首飾盒”。后來她又提示過兩次，就再也不用提醒了，我早就不打算碰那首飾盒了。我們也從來沒有談?wù)撨^那首飾盒，那似乎是個忌諱，不能碰，也不能問。

我永遠忘不了她提醒我時那陌生到可怕的眼神，感覺我們誰也不曾認(rèn)識誰。我覺得那個首飾盒注定了我和小良關(guān)系的復(fù)雜性，雖然我曾經(jīng)把那個首飾盒當(dāng)做我們愛情甚至婚姻的守護神。

除了那個首飾盒，小良一切都那么好。她休假時就和我一起逛商場，主動花錢對我進行包裝設(shè)計，然后她總會看見那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吵著讓我掏錢買給她，似乎我們就這樣達到了一種平衡。我給她買過二十多塊錢的小毛絨狗狗，也買過十塊錢的石頭扇子，八塊錢的貓臉面具……

我和小良去西部遠游，有人說，一個人能不能和你共度此生，一起出去遠游一趟就會明白。我不知道是誰提出遠游的，大概是我們兩人一起想到了，因為那一陣子恰好都能有點時間出去，就一拍即合了。

我承認(rèn)我不是個細(xì)心的人，我不會照顧人，就連照顧自己都相當(dāng)勉強。我明白，很多人和我都不會適合共度此生的，細(xì)說起來我的毛病還真多，我經(jīng)常對自己不滿意，不知道得是多么不挑剔的人才能容忍我。

可小良，為什么看不到我的笨拙？她冷了就主動讓我摟著，我抱得不恰當(dāng)她就自己調(diào)整我的胳膊，或者直接把我的外衣剝下披自己身上，或自己神奇地從哪里尋到一件大衣披著；她渴了就讓我買水給她，不會責(zé)怪我提前沒有準(zhǔn)備，更不會讓我察言觀色自己發(fā)現(xiàn)她渴了；吃飯時都是她點菜，即便是她想不起吃什么，也沒有埋怨我一句。

因為工作關(guān)系，我的拍照技術(shù)還行，她就可勁兒夸我，好像她就是圖我拍照技術(shù)才跟我在一起的，可是我明明知道，她公司里的人個個拍照技術(shù)都比我好，包括她。問路等事情她都指揮我上，不過她都把臺詞替我想好了，包括問誰，比如在一個三岔路口，有一個年輕女孩一個老年男人一個中年大媽，她會讓我去問中年大媽，她的理由是：看樣子那個大媽會喜歡你。

“那個女孩就不會喜歡我嗎？”我問她。

“想不想聽真話？”她笑著說。

“當(dāng)然想！”

“我怕你喜歡那個女孩……”她說完居然有點害羞。

我一時感慨萬千紅了眼眶，優(yōu)秀如她大氣如她，居然也怕失去我，我緊緊抱住她……

遠游的費用，我們是不分彼此的，她說喜歡住民宿，自己在網(wǎng)上掏錢訂好了房間，住得的確很舒心，車票都是她指揮我買的綠皮慢車，僅有靠窗的要求，她說喜歡慢節(jié)奏，一路上能慢慢欣賞窗外的風(fēng)景。

“那或荒涼或茂綠的山，都能看出詩意?！彼f這些話的時候，是那么美。小良的體力很好，我能攀上的山，她都能攀上，我們手挽手上山，有時候我拉她一把，有時候她拉我一把，我們的手，始終牽著。后來，我們坐在一座山頂涼亭下，因為一條河的原因，山南是茂綠，山北是荒坡，我們沉默地四下里望著，有一刻，我們收回目光，凝望彼此。

“你的眼睛里，有萬水千山……”小良對我說。

說實話，小良這句話我總覺得在哪里聽過，雖說聽著有點美，但也有點俗，可我此刻感受到的是一種真誠的東西，一種托付終身的認(rèn)真，于是我對她說：“你的話，就是這山南清澈的溪水，讓我避免了荒蕪的命運……”

兩雙有力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有點像簽約儀式。

“我們現(xiàn)在是在哪個縣？”由于我們幾天里走過了好幾個縣，我突然忘了身處何方。小良原諒了我的健忘，笑著回我：“讓我查查……壞了，手機沒信號了……”

小良突然又問我：“有一天，你，會不會忘了我是誰？”

我笑了，說：“要是有一天我真忘了你呢？”

“那你一定是病了，到時候我更要照顧好你……”她撫摸著我的頭，語氣更加溫柔。

我們在山下遇到一個賣西瓜的無賴，我問了句西瓜多少錢一斤，那人二話不說，直接就給我稱了一個大西瓜。我說我還沒說要呢，你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那人不樂意了，說不要問什么問？還暴躁地摔了一下西瓜刀。小良拉著我快步走了，她沒有跟那人理論一句。

后來她對我說，那個賣西瓜的還是看著你好欺負(fù)，換個人他不一定敢發(fā)脾氣。我聽了很不高興，小良這話也是夠難聽的。

“那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窩囊？你是不是覺得我應(yīng)該和賣西瓜的打一架，你要真覺得我不行就分手?！蔽覑琅卣f。

小良拉住我的手低聲說：“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我?guī)缀鯊奈窗l(fā)過這么大脾氣。

“哎，跟我你咋這么大氣性呢？跟賣西瓜的咋不發(fā)火？”她也來勁了，一拍桌子，民宿木桌子上擺的草編果籃里的蘋果掉了一個。

“是，我就是怕賣西瓜的，我怕他半米長的西瓜刀，可我就不怕你……”我也拍了桌子，草編果籃里的蘋果、橙子掉了一地……

我們兩個臉紅脖子粗激烈地吵了半個小時，誰也不讓誰。

期間她還動了手，我毫不客氣地給予還擊，經(jīng)過一番推、攘、抱、摔、糾、纏、勾、拖等手法，最后我將她壓在身下，她既不能動也說不出一句話，我們都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感覺非常暢快！

遠游的計劃里，必定要安排吵幾次架和打架，必定要互相嫌棄幾次，這才是真正的遠游，能夠促進兩個人深度溝通。

算上不可控因素，包括戰(zhàn)爭、地震、海嘯、火山爆發(fā)，總體來說，我覺得我可以和小良共度此生。

四

“小良，遇見你是我最大的幸運，感謝你對我的理解和支持。”在小良生日那天，我送給她一束花，還有我制作的跟真兔子一樣大的木雕兔子，她很喜歡。

我四下一瞅，服務(wù)員都閑著，忙抓住機會單膝下跪，拿出一個首飾盒——她驚訝得捂住了嘴巴，好在她知道那不是她的首飾盒——向小良求婚！

她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我的求婚。

還是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家餐廳，我第十六次來到這里，沒想到是求婚。那些相熟的服務(wù)員都在一邊鼓起了掌。她們第一次看到我和同一個女孩兩次走進餐廳，看到我浪漫的求婚，難道她們也都知道我相親不易？隔著餐廳低沉的音樂，我隱隱聽到她們低聲議論，不知道是不是說我。

“聽說都見過一百多個了……”

“一百多個？你聽誰說的？”

“我朋友，在西邊那個飯店上班，也認(rèn)識他……”

“我說，這家伙主要還是不夠帥，現(xiàn)在女孩挑著呢……”

“現(xiàn)在也不是光論錢……”

“這個女孩真不知道咋想的，就這都同意了……”

就是呀，小良咋想的？我自己都不明白。

“一百多個”“不夠帥”……這些詞簡直就是給我量身打造的，就差再配張我的生活照了，不是說我還能說誰？小良不知道聽見了沒有，她始終那么開心，她滿眼只有我，只有我的一舉一動能引起她關(guān)注；她滿耳也只有我，我的一句話一個字，哪怕說得再輕，她都能聽見，總能及時做出得體的、讓我滿意的回應(yīng)。

她收下我的首飾盒，打開看了看，眼里有真心喜悅的光，那里是一枚不大的鉆戒，我存了一年的錢買的。

一天，陪小良爸聊天，我們又研究了一把歷史的細(xì)節(jié)，先分析了陳勝、吳廣小時候到底上沒上過學(xué)，以及劉邦的文學(xué)素養(yǎng)從哪里來，又討論了古希臘算不算文明古國。末了，小良爸長嘆一聲對我說：“古希臘神話真迷人?！蔽艺f：“希望以后有機會可以陪您到希臘實地考察一趟……”小良爸點點頭，說：“對，咱倆去就行……去幾次歐洲都沒有去希臘，真該去一趟……”然后他話鋒一轉(zhuǎn)，“現(xiàn)在年輕人不喜歡和家人住一起，小良又自由慣了，最近她看到新區(qū)一個樓盤，雅典風(fēng)格，挺喜歡，我就買了一套，你們結(jié)婚就在那里吧，老五你就別考慮買房子的小事了，好好搞你的雕塑，多鉆研業(yè)務(wù)，年輕人壓力不能太大，還是要以事業(yè)為重，要追求理想，我并不認(rèn)為你能買套大房子就是有多大本事，把藝術(shù)搞出名堂了，即便沒有賺到錢，也算成功！”

如此貼心的話語，充滿了對我事業(yè)的支持和能力的肯定，如果換個人說我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的，但小良的爸爸說出來我就會當(dāng)真。

“謝謝爸爸鼓勵……”我直接頭腦一熱，就改口喊爸爸了。

小良爸爸笑了，他好像有點感動，眼角都紅了好久。

我那時正熱衷于搞雕塑，獲得過兩次省級大獎，覺得自己可以弄出點名堂，決定辭去原有的工作，弄個工作室，這樣我就能放手去做我喜歡的事情了。沒想到我一提這個想法，小良和她爸媽都非常支持，有了他們的支持，我還猶豫什么？馬上就辦了辭職手續(xù)。

小良爸說他們公司有兩間房子，暫時閑著，位置稍偏點，好處是安靜，我可以先用著。很快雕塑工作室就弄好了，我興奮得忘情工作起來，創(chuàng)作效率明顯提高，以至于常常忙得顧不上吃飯。小良要管理公司，已經(jīng)很忙了，她卻總是會騰出時間來照顧我。

我注意到，求婚時我給她的首飾盒被她放起來了，可她的那個神秘的首飾盒還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真的讓我非常不解，如果小良喜歡把玩首飾盒，我給她送了新的，就應(yīng)該把玩新的呀！我好幾次都試圖問清楚，可每次都在即將開口時，被她識破，轉(zhuǎn)換了話題。

那個首飾盒時而出現(xiàn)在餐桌上，時而出現(xiàn)在咖啡桌邊，時而出現(xiàn)在書柜上，時而出現(xiàn)在她正彈著的鋼琴上，時而出現(xiàn)在我的雕塑作品上……

很多時候，我似乎都有機會拿起那首飾盒，但她正興致勃勃吃飯或喝咖啡，或者和我談一本剛剛讀到的好書，或者正沉醉在悠揚的琴音里……我怎么忍心破壞那么美好的氣氛？

但我還是忍不住，有一次趁她搖頭閉目彈到興頭上時，我悄悄伸過手去，快要夠著鋼琴上的首飾盒時，她突然睜開了眼睛，她用從未有過的眼神望著我。那種眼神，用嚴(yán)厲是不能形容的，應(yīng)該說是一種將要永別的神色，叫人看了特別害怕。

我忙縮回了手，以后再不也敢嘗試。

可是她為什么不給我解釋一下呢？我很通情達理的，她應(yīng)該知道我的性格，我絕對不會蠻不講理的?？伤龔膩聿缓臀艺?wù)撃莻€首飾盒，只是制止我警告我。

如果男女間的感情可以打90分的話，我們也要有88分，缺的那2分，就是那個總是出現(xiàn)在我視線里的首飾盒。這是我們之間唯一的隔閡。

帶著這唯一的疑問，我們還是結(jié)婚了，就在那座大別墅里，我堅持給了小良家彩禮19.99萬元，這是我全部的積蓄。小良的陪嫁除了那套帶豪華家具的別墅，還有一輛豪華版紅色寶馬。

人無完人，小良已經(jīng)很完美了，我總不能因為一個首飾盒而放棄和小良的美滿姻緣吧，我不信那個首飾盒能有致命到足以讓我拒絕結(jié)婚的秘密？事實上我常常選擇無視，也的確不是一直能感覺到它的存在。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除了那個首飾盒，她告訴了我她所有的秘密，包括五歲時喜歡幼兒園里一個非常干凈的男生，五歲半時偷偷和那個男生牽手。當(dāng)然還有她家的產(chǎn)業(yè)，有幾家分公司，有多少資產(chǎn)，她爸媽的感情，以及認(rèn)識我之前她談過的唯一的一個男朋友，都說得清清楚楚。我應(yīng)該允許她保留最后一點點空間，雖然那個首飾盒實在是太奇怪了。

直到結(jié)婚當(dāng)天，我都還在懷疑我能夠和她結(jié)婚這件事的真實性。自認(rèn)識她以來，我就一直被幸福包圍著，始終有點暈暈乎乎的感覺，原本我已對結(jié)婚這件事都不抱希望了，之前是我爸先放棄了我，他總是說：“看你這輩子還能不能娶上媳婦……”連我自己對和一個普通人家的姑娘結(jié)婚也不敢再抱希望，我雖然經(jīng)常開玩笑說等著被哪個年輕的富婆看上眼，等著被人養(yǎng)，但我清醒地知道，在競爭如此激烈的時代，就連老年富婆也不會看上我。

我當(dāng)然知道我和小良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每當(dāng)我拉起她溫?zé)岬氖?，她都會輕輕捏我手指的骨節(jié)一下，讓我感到生命的疼和惜；她手指肚上有九個斗一個簸箕，我不止一次地細(xì)細(xì)數(shù)過，我們曾經(jīng)手寫過一份婚書，在古色古香的婚書上，我按下我的左手無名指手印，她按下右手無名指的手印，兩個指紋重合在一起，正好組成一個心形；拍婚紗照那天，我抱起她，她一緊張，伸手去摟緊我脖子時，指甲劃破了我的脖子后面，熱辣辣的疼，我對那種清晰的疼痛很滿意；結(jié)婚那天她的潔白的婚紗掛住我西服扣子，怎么分都分不開，被人笑說果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她那氣度不凡的爸媽送給我們裝修好的別墅，我們又一起買了幾樣自己喜歡的家具，她爸送她的豪車，我們一起選的號，選號時的諧音，還是我們一致認(rèn)可通過的；婚禮上，我?guī)讉€好兄弟都掩飾不住嫉妒的眼神，在鬧洞房時，誰還趁亂偷偷在我腰上打一記重拳，真真切切地疼了好幾天……

我們舉行的是中西結(jié)合式的婚禮，證婚人問了我倆一遍：“鄭老五先生，你愿意娶何小良小姐為妻嗎？無論她以后貧窮、丑陋、疾病……”這些都是小良目前狀況的反義詞。我望一眼小良，回答：“我愿意，哪怕她貧窮、丑陋、疾病……”

“那么何小良小姐，”證婚人望向小良，“你愿意嫁給鄭老五先生嗎？無論他以后飛黃騰達或者成為亡命之徒，無論他帥成男神或丑成惡魔……”

小良溫柔地望了我一眼，回答：“我愿意，無論他飛黃騰達或者成為亡命之徒，無論帥成男神或丑成惡魔……”

我娶媳婦了，我媽當(dāng)然很高興，但她和我爸言語總是那么少，他們都相當(dāng)審慎地對待我的這門婚事，他們知道自己的兒子幾斤幾兩，尤其是我爸，好像比我娶不上媳婦時還嚴(yán)肅了，他那種不喜歡高攀的性格，總是讓我在他面前感到很壓抑，我無法和他分享我內(nèi)心那些真實的開心快樂。他和我媽好像一直擔(dān)心我能不能消受得了這份福氣，當(dāng)然也許他們覺得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陰謀，以他們五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驗，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我從未看到一直催我結(jié)婚的老爸因為我的婚姻大事的解決而臉上露出笑容，我媽的笑容里也有一絲勉強。

五

我和小良婚后產(chǎn)生的最大爭執(zhí)還是因為那個首飾盒。

我們大部分時候，彼此面對那個首飾盒時都是小心翼翼的。

除了那個首飾盒，我們什么都可以談，就算談惱了，也不會超過半天。

我可以隨口問她和那個前男友的情節(jié)，比如當(dāng)時如何擁抱接吻等細(xì)節(jié)，她都認(rèn)真回答，包括擁抱的力度，手放的位置，接吻的感受……她都講得非常仔細(xì)，仿佛那是我們共同在研究別人的秘密，我們都很享受那種講述；我還知道他們沒有突破最后的界限；我們什么都可以爭吵，甚至她把上百萬塊錢投給了某個忘恩負(fù)義的親戚朋友，我花了她多少錢，她為我工作室投資了多少錢，這些都可以吵而不惱；什么都可以碰，她會弄臟我新創(chuàng)作的雕塑，我會弄壞她的進口隱形眼鏡，害得她半天看不清楚東西，也可以弄丟她最喜歡的狗狗，我們都可以打罵對方作為報復(fù)，也會最終彼此原諒……

可那首飾盒是一個萬不能觸及的禁區(qū)，都結(jié)婚了，她為什么還不收起來呢？那樣一件敏感物，如果收起來，眼不見心不煩，大家都省心，可以說什么事都沒有了。如果價值連城，為什么不鎖進保險箱？為什么有時候藏起來有時候又要讓我看到？如果說新婚生活是美滿的，這唯一的疑問卻如晴朗天空上的一絲陰云，總是讓我感到明顯的不安。

生活總要向前，就在這充滿疑惑的生活中，她肚子里有了我們的寶寶。我對她更加言聽計從，照顧得無微不至，待產(chǎn)前她還操心著公司，她一邊把玩著那個首飾盒一邊和她的副總商討公司的大事，雖然她去公司少了，可很多經(jīng)營上的細(xì)節(jié)還是非常具有把控力。

臨產(chǎn)時，她居然把首飾盒也帶進了產(chǎn)房，和包孩子的小褥子放在一起。到此，我不得不承認(rèn)，那首飾盒就是她的護身符，護士們似乎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一句話也沒說，就讓帶進去了。

我在產(chǎn)房外祈求上蒼保佑她娘兒倆平平安安，為此我寧愿一輩子不碰那個首飾盒。

我們的寶貝兒子平安降生了，3.8千克，健康、漂亮！我們給他取名昊光，他似乎是從長天外照進我現(xiàn)實生活的光芒。

我感謝上蒼，讓我擁有一個健康漂亮的寶寶。

我的關(guān)注點都在兒子昊光身上，他那么迷人，每個腳指頭都散發(fā)著醉人的馨香。我們一起精心撫育我們愛的結(jié)晶，兒子的降臨，讓我感慨生命的偉大，而小良，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們爺兒倆，那種幸福感讓人真的會遺忘世界上太多事物，何況那個首飾盒，我承認(rèn)我很久都沒有想起來那勞什子了。

兒子昊光開始睜眼看世界之后，對什么都感興趣，色彩艷麗聲音響亮的撥浪鼓、會哇嗚哇嗚叫的小汽車、呼啦鈴等玩具自不必說，就連黯淡而沉默的舊蒲扇、一卷紙、一個空飲料瓶、一張超市宣傳單、一個空煙盒……都要讓我拿給他，拿不過來的也要抱著他上前摸摸，就連偶爾在小區(qū)花園見到一條狗，也得近距離看看。有一次昊光非要摸狗，我怕狗咬他，他就哭，狗主人看了不忍心，不得不抱著狗，蒙住狗頭，讓昊光摸了摸狗的脊背。那條狗可能也感受到了小嬰兒的撫摸，溫順地一動不動。

雖然眼之所見小昊光都要摸摸，可我發(fā)現(xiàn)他對他媽媽那個紅艷艷的首飾盒卻完全沒有興趣。這讓我無比好奇，我曾經(jīng)擔(dān)心兒子讓我遞給他那個首飾盒，那個首飾盒常常就在他媽媽手邊——那首飾盒當(dāng)然是我不再注意的東西，兒子吸引了我的所有注意力。我曾想，就算我和小良離婚了，有兒子我就其他什么都不在乎——可兒子一次也沒有讓我給他遞那個首飾盒，小良似乎也不擔(dān)心兒子會要那個首飾盒，首飾盒還是一直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力范圍之內(nèi)，雖然首飾盒顏色鮮艷奪目，可兒子不感興趣。我注意過，他要遍了所有目之所及的東西，就是沒有要那個首飾盒，當(dāng)然，小良也從來沒有主動遞給他那個首飾盒。

到底是小良生的孩子，難道是首飾盒伴隨著小良進的產(chǎn)房，第一時間見證兒子的降生，兒子天生就對首飾盒有了免疫力？

一晃三年就過去了，昊光也上幼兒園了。送昊光上全城最好的幼兒園——省直第一幼兒園之后，我和小良開始各忙各的，我的青銅雕塑作品《永恒之光》，展現(xiàn)的是剛剛誕生的嬰兒，手里拿著一個首飾盒，那靈感當(dāng)然來源于小良的首飾盒。所謂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兒子昊光從沒有拿過那個首飾盒，我卻在雕塑里讓他拿在了手里——嬰兒雕塑也是以兒子昊光為原型制作的。小良看了我這個雕塑作品，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把雕塑和兒子昊光對比了一下，只是對我迷人地笑著，我知道這是她對我的藝術(shù)造詣的肯定，我也知道她明白那雕塑的點睛之筆就是首飾盒。我們心領(lǐng)神會，彼此什么都不說。

在全省雕塑大展上，《永恒之光》獲得了特等獎，我一下子就出名了，省政府還決定把這雕塑豎立在最熱鬧的街頭，增加城市的藝術(shù)氣息。

我的注意力再次轉(zhuǎn)移到那個神秘的首飾盒上時，我知道我躲不開我的命運了，在制作那個雕塑的過程中，我反復(fù)摩挲著我制作出的首飾盒，細(xì)心地在上面漆了朱紅色，描了金色的龍鳳——雖然我從未碰過那個首飾盒，卻做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首飾盒——嬰兒很小，首飾盒相對來說，就顯得大。

這尊獲獎雕塑的寓意，被很多人寫成大篇幅的文字解讀，并發(fā)表在藝術(shù)雜志上，并且評論家不約而同地一致認(rèn)為，這個雕塑的點睛之筆就是那個首飾盒。有的說首飾盒是婚姻的代名詞，是最具儀式感的物件，沒有首飾盒，就沒有婚姻，就沒有下一代，首飾盒象征著物質(zhì)，也象征著愛情或婚姻；還有人說，首飾盒是個非物質(zhì)的東西，是外太空飛過來的，就像賈寶玉出生時銜著的玉，是一種通靈的東西，這嬰兒出生時一定是拿著首飾盒的……

和小良形影不離的首飾盒究竟有什么秘密？難道藏的是前男友永別的信物、肖像或者接頭暗號？無數(shù)個長夜，我躺在小良身旁，又開始胡思亂想睡不著覺，想著里面會是張泛黃的老照片，也許是一枚金戒指或草戒指，或者是一張微縮版的羊皮藏寶圖，或者一封沾滿淚痕的情書……

會不會——有一天我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其實小良也想收起來那個首飾盒，但她收不起來？就是說，那個首飾盒是自己蹦出來的，就像古時候攔路喊冤的民女，地方官千防萬防還是會突然從暗處跳出來，往大路上一跪，大哭大鬧，讓青天大老爺做主，而我，就是那個坐在轎子里的青天大老爺。

難道那個首飾盒也有什么冤情要讓我?guī)兔鉀Q，才一直反復(fù)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嚇了一跳！

如果小良想收卻收不起來那個首飾盒，那么我就不應(yīng)該怪她，我們兩個人其實是有著共同的命運。

從最開始小良有意回避我的疑問，不解釋也不讓步，到后來我不問也不看，彼此習(xí)慣了首飾盒的存在，直至我把首飾盒作為藝術(shù)元素，應(yīng)用于創(chuàng)作，我似乎對首飾盒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應(yīng)有的免疫力，可以對首飾盒視而不見了。有一次，首飾盒就在我手邊兩指遠的地方，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它的輻射，那小小的神秘感輻射著我的手背，毛茸茸的輻射感，像一枚星球在發(fā)射著光波，又像一個民女在低低喊冤，那些毛茸茸的輻射感就是吶喊聲，讓人手背發(fā)癢，但我最后竟然忍住了。

我告訴自己：做得好，忍住就擁有永遠的幸福。我不能管一個古時候的民女的命運，我要做自己幸福的第一責(zé)任人?？墒俏矣袝r還是會想那個“民女”究竟有什么樣的冤情，我有些微的愧疚感。

曾經(jīng)在不眠之夜，趁小良熟睡時，我去白天看到首飾盒的地方尋找，鋼琴上沒有，餐桌上沒有，她的大衣口袋里沒有，她的包里也沒有……我徹夜尋找這個首飾盒，但哪里都找不到，似乎在小良睡著的時候，首飾盒也消失了。

我曾經(jīng)想：世間很多事，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的，這當(dāng)然包括小良對于首飾盒的態(tài)度，她不應(yīng)該也不可能一直把那個首飾盒當(dāng)回事的。我覺得兒子都上幼兒園了，我們也算老夫老妻了，她完全可以把首飾盒當(dāng)一個久遠的老故事講給我聽，我等著，一直等著，她卻始終沒有改變對首飾盒的政策。

一件事物如果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淡薄，那么一定會因為時間的悠久而變得更加重要。

六

富足的生活越發(fā)使我不安，本以為時間能讓她或者我淡薄了的首飾盒，如今卻越發(fā)顯眼觸目。尤其是隨著手拿首飾盒的嬰兒雕塑的獲獎，我再一次關(guān)注起小良的那個首飾盒，并一次次正面向小良提出疑問。

“咱們在一起有多少年了？”有一天我突然問小良。

“五年了吧！五年前的秋天……”她是笑著回答的，不像其他女生那樣對男人問這個問題時發(fā)怒，因為女生可以忘了，男人是萬萬不能忘了相識紀(jì)念日之類的。

“五年來你開心嗎？”我問。

她點點頭，并準(zhǔn)備沉浸在對往事的幸福遐想里。

我說我不開心。

“我第一次見你就看到它……”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此刻就在她手邊的首飾盒。

她忽然就有些慌亂了，這是她從未有過的表現(xiàn)，她似乎不想再警告我了，當(dāng)然我也是第一次明確用語言提出這個問題。她不接話，她沒有料到我會直接提出這個問題。當(dāng)然，她也能想到會有這么一天：我堅決直面首飾盒的問題，而她，已不想再警告我什么。

我們的談話就那樣冷場了，我懊惱地發(fā)現(xiàn)：這也許是一場拖了五年的冷場，也許當(dāng)年就該冷場的，由于我的克制，我們避開了一個不愉快的話題，后面的事竟然一切順利，直到今天。但那第一個不愉快的話題始終存在著，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不得不解決了，我們就像最開始見面時那樣，彼此用陌生的眼神對望著。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

雖然我也想過那不算什么事，小良不至于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她在遇到我之前，還一直是完璧之身，按說我可以允許她有自己的小秘密，可那個首飾盒一直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我就是忍不住要弄清楚。

“那么，你是不是該對我說些什么？”良久，我輕輕說。

“不，五哥，我真的沒什么好說的！”她的眼眶里竟然涌出了淚水。

我又一次強壓住了自己的憤怒，我灌了自己很多酒，在我的想象中，一定有一個男人在小良的思念里，從未走遠。

終于，我們還是爆發(fā)了最激烈的爭吵。

那天早上送兒子去了幼兒園，我回到家，小良的腰突然不太舒服，躺床上休息。我對于她的不舒服，向來就十分重視，本能地小心翼翼地照顧著，要水遞水要口香糖遞口香糖，但她手里一直還拿著首飾盒，就連我扶著她上廁所時還帶著。而且，此時的首飾盒格外鮮艷和顯眼，完全不像被她拿著把玩好幾年的樣子，那鮮亮的紅色還跟新的一樣。我一下子就來氣了，壓抑許久的我完全不像以前那樣回避了，我松開她，難過地坐在沙發(fā)上，說：“你放下那東西吧，丟不了！”語氣里滿是譏諷和不滿，她聽出來了我的嚴(yán)重不滿，站在那里忍著腰疼，愕然地望著我，我繼續(xù)說：“腰都那樣了還有什么不能放下？那東西比腰都重要？”

她竟然點點頭，望著我，堅定地說：“是的?！?/p>

這是多么堅貞不屈的靈魂？我覺得自己徹底失敗了，我所有的幸福都敗給了那個首飾盒？有時候我會想：為了一個首飾盒我難道可以把自己的幸福出賣？我懷疑我是不是過于鉆牛角尖了？我為什么不能對那個首飾盒視而不見？

這五年我從未真正地了解小良，似乎有一個隱藏在首飾盒里面的男人在嘲笑我，我快要為小良的首飾盒發(fā)瘋了。

于是我對她說出一句看似超級不理智實則深思熟慮的話：“要么選擇我，要么選擇首飾盒。”天知道我是思索了多少年才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的，看似我把自己等同于一個首飾盒，其實這一點兒都不荒唐！在我看來，這個首飾盒代表著另一個男人或者比之更大的秘密。至少，在我看來，在小良這里，那個首飾盒和我分量是一樣的。

看得出來，她很愛我，這五年來的點點滴滴足以證明，這愛絕對真實可信，但那首飾盒也很重要。

果然，她為難地流著淚搖搖頭，難道那個首飾盒比我還重要？

“難道……你要瞞我一輩子？”我瞪大眼睛，用最后的帶著祈求的口氣質(zhì)問她，語氣里充滿了傷心絕望。

她依然不為所動。

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奪過那首飾盒，一看究竟，此刻我終于撲了過去……

她顧不上腰部劇烈的疼痛，拼命攥緊首飾盒想要躲開，但我撲倒了她……

她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頭重重地磕在木地板上……

在倒地的一瞬間，身體失控的她不得不松開了手，我不顧一切奪過首飾盒，因此我的頭也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她忍著劇痛絕望地沖我大叫一聲：“別……”

我終于拿到了首飾盒，這五年一直折磨著我的首飾盒。我激動得渾身顫抖，握著它的手不停地哆嗦著，我感到了沉，它居然很壓手，雖然看不見縫隙，我還是很輕松地掰開了首飾盒——里面沒有首飾、沒有紙條、沒有照片，只是一個小圓鏡，鏡子里，我獨自坐在出租屋——除此什么都沒有。

我猛然回頭，小良和大別墅都已不見，我一個人坐在寂寞的出租屋，一面小圓鏡照出我憔悴的面容。我一下子慌了……

我對自己身處的出租屋已經(jīng)很陌生了，那簡陋的床鋪家具陳設(shè)，似曾相識，這些早已被我遺忘的東西又都出現(xiàn)了，五年來，我從未回到這里看上一眼，更沒有收拾過一下凌亂的床鋪……

五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居然仍能坐在這里，難道房東也沒有收回這間屋子？我吃過的泡面桶、半滿的垃圾桶、未拔下的充電器……房間里依然臟亂差，卻沒有那種久不住人的塵埃，一切都不像是過去了五年，五天沒有人住都不會是這樣子。

我仿佛從未離開過這里。

“小良……”我大喊，哪里還有她的影子？剛才身處的大別墅已無影無蹤，我六神無主地坐在出租屋的椅子上，我不知道，我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在打開首飾盒的那一瞬間，我失去了什么？那些真實可感的過往都去了哪里？突然我的額頭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居然還破了皮，手指上沾了一絲暗紅的血跡，我想起剛才搶奪時，自己也磕到了額頭。小良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不是也磕著頭了嗎？可她現(xiàn)在在哪里？

良久，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兒子昊光該放學(xué)了，可是，可是我身在出租屋里，昊光在哪里呢？昊光當(dāng)然應(yīng)該在幼兒園！

可是，他，真的會在那里嗎——事已至此，我其實更不確定的是，我真的有一個兒子叫昊光嗎？四歲的兒子，頑皮可愛，圓頭圓腦……我想起來我和他在一起的一點一滴，他從不會走路到會滿地跑，從不會叫爸爸到會叫用普通話、方言、英文叫爸爸，我可以確定，我真的有個兒子叫昊光！

我遲疑地問自己，我要不要現(xiàn)在去接昊光？他應(yīng)該就在幼兒園里，他不在幼兒園又會在哪里？我無法想下去……

我艱難地走出出租屋，外面陽光刺眼，我仿佛很多天都不曾遇到如此刺眼的陽光了，我覺得腳下的路有些陌生，我不知道去昊光所在的幼兒園該走哪條路，出租屋門口自然沒有停放豪車，狹小的胡同也沒有地方可供豪車停放，我很不習(xí)慣。

我信步走著，我還記得兒子所在的幼兒園是省直第一幼兒園。于是就向門口便利店的老板打聽省直第一幼兒園往哪里走，他搖搖頭，我就繼續(xù)問別人，有知道的人說離這里得有幾十里地，這里是城西，那可是在城東的。

我本來想坐公交車去，可一想快遲了，就趕緊攔了輛出租車，對司機說到省直第一幼兒園。

我去得不算遲，保安剛剛打開幼兒園大門，孩子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在那里等家長。

我記得昊光是中四班的，可中四班的孩子里沒有他，我忙問中四班靳老師，昊光呢？昊光今天來了沒有？是不是他媽媽提前接走他了？這個老師我是認(rèn)識的，以前送孩子時見面都會說幾句話?？山裉爝@個老師用冷漠的眼光看著我，淡淡地說：“我們班里沒有你說的孩子……”

我一下子就急了：“靳老師，我早上才送來，你怎么能說你們班里沒有呢？”

老師忙分辯說她不姓靳，我一定是認(rèn)錯人了，她還要辯解什么，我卻被不遠處的一對母子吸引住了——

那是一大一小兩個人，手拉手走在人行道上，身旁是金黃的銀杏樹，微微的逆光中，他們的身體輪廓被鍍上了金色。是小良和昊光！他們倆的笑聲那么好聽，他們好像在說著幼兒園里哪個有趣的小朋友，他們前面車位上就是那輛熟悉的紅色豪車，我正要開口喊兒子昊光，卻聽見昊光沖豪車邊一個男人模糊的背影用普通話喊著“爸爸——”

我閉了口。

昊光又用我非常熟悉的方言和英文各喊了一聲“爸爸”，這是他的習(xí)慣，也是我們兩個人的快樂，我不知道那個背影模糊的男人有沒有轉(zhuǎn)過身來……

或許他轉(zhuǎn)過身了，但淚眼模糊的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臉，我也聽不到他們在開心地說什么。

在他們的道路前方，依稀可以看到本城最熱鬧的街心花園里高高豎立著的著名雕塑——《永恒之光》，夕陽的余暉灑落在那雕塑上，溫柔而迷人……

“昊光……小良……”我低聲呼喊著，仿佛在召喚我那既遙遠又親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