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寧
一
律師所來了二十多個老人,讓我寫一份信訪材料。他們擠在門口,高一聲低一聲地議論,憤怒地指責公安局的人,說他們出手太慢,沒及時追回贓款。一個皮膚黝黑、滿臉皺紋的老人,在人群里很活躍。他憤憤地說,警察已經(jīng)調(diào)查好幾天了,也沒出來制止。外地的總公司出事了,他們才抓人,結果贓款已經(jīng)轉移了。我懷疑早就串通好了,故意給他們轉移的機會。
關于警察進屋介入調(diào)查的事,我聽過另一個版本。公安局剛開始介入調(diào)查的時候,老人們很不配合,他們不相信自己被騙了,甚至害怕公安局的人把他們的好事給攪黃了。后來終于相信了,也還是不愿意配合,他們害怕公司的頭目被抓進去以后,自己投進去的錢更退不回來了。直到有一天公安局真把公司的頭目抓進去了,他們才徹底醒悟,自己的血汗錢真是打水漂了。
一個皮膚白凈的退休教師一字一板地說,公司的營業(yè)執(zhí)照上,寫著注冊資金兩千萬。我就是沖這兩千萬投資的,萬一出事了,兩千萬也夠賠了??墒枪ど叹值娜苏f,這兩千萬是認繳資金,他們壓根兒就沒有這筆錢。
一個穿著時髦的老太太拿出一張紙,是工商局給他們出具的公司營業(yè)執(zhí)照復印件。她指著一行文字說,你看這里寫著呢,允許公司經(jīng)營投資。我拿過來一看,只寫著投資咨詢公司,經(jīng)營范圍一個投資字樣都沒有。
我反復和他們說,這是個投資咨詢公司。咨詢,明白嗎?就像你們向我咨詢法律問題。
他們似乎聽明白了,眼神從憤怒轉為驚愕,又從驚愕轉為懊喪。
時髦老太太說,公安局這幫小警察,一點也不體諒我們,還說我們活該。
老人們大概氣昏了,竟然聽不出來“活該”背后的含義。他們學到的知識這時候不管用了。其實他們掌握的也就是幾個經(jīng)濟學名詞,他們的講師只是把這些個名詞串聯(lián)起來,煞有介事地講給他們聽,他們便以為自己掌握了什么發(fā)財秘鑰。
吵吵嚷嚷中,我終于把信訪材料寫完了,給他們念了一遍。
他們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懂。
我知道他們?yōu)槭裁此贫嵌?。我的語言雖然很嚴謹,但是沒把他們想說的話寫進去,他們總覺得這樣的材料看著不過癮。果然,他們回去以后自己寫了兩份,有點難為情地拿來讓我給看看。
一份是那位皮膚黝黑的老人寫的。他用的是藍色圓珠筆,因為用力過猛,信紙有幾處已經(jīng)被圓珠筆戳破了。信紙是那種老式的16開紅格稿紙,稿紙上印著一行早就關停的企業(yè)名稱。老人的語言很生硬,半文半白偶爾夾著幾句現(xiàn)代句子。他從下崗寫起,寫他拉車掙錢,寫他自己交養(yǎng)老保險費,寫孩子結婚,寫他終于退休了。然后寫他為了讓自己的錢生錢,把養(yǎng)老錢全都投給公司。介紹完自己,便開始發(fā)牢騷。為了引起重視,還動不動來個感嘆號,好像發(fā)生多大事兒了似的,三頁信紙總共用了十二個感嘆號。
他站在我對面,微低著頭,用謙卑的眼神看著我。我沒法給他修改,又不忍拂他的意,只好說寫得還行,拿去打字吧。他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并且長長舒了口氣。
第二份是那位皮膚白皙的退休教師寫的。他用的是藍黑墨水,在A4信紙上。他的字有板有眼,規(guī)規(guī)矩矩,一看就練過板書。他是從思辨角度寫的,洋洋灑灑寫了四頁。他退休之前一定是語文老師,寫的是那種自問自答的議論文。我上小學的時候,語文老師就這么教過。他的語言很堅硬,或者說很犀利,犀利得像一篇戰(zhàn)斗檄文。他問了很多問題。但他問的,都是過了時的問題。他的自答,自然也是過了時的自答。就連他使用的句子,都是好幾十年不用的句式,與現(xiàn)在已經(jīng)嚴重脫節(jié)了。
他站在屋子中間,用一種挑釁的眼神看著我??磥硭麑ψ约旱奈墓P很滿意。他口口聲聲讓我修改,其實是向我挑戰(zhàn)來了。我憋著氣,很想否定他的文章,可一看老人們巴巴的眼神,就把話咽回去了。既然他們把希望寄托在這篇文章上,就讓他們寄托吧,我就是壞了他們的希望,又能怎樣呢,還不如讓他們希望下去,也許拖延一段時間,就不那么絕望了。
二
一天,我去監(jiān)獄會見一個人,由于手續(xù)不全,只好由他親屬進去代為轉達,我則坐在候見大廳里等著。
候見大廳是我起的名字,其實只有二十來個座位。大廳里坐了七八個人,看樣子都是手續(xù)不全的。開頭我只是煩悶地坐著,后來我開始有一搭無一搭地聽他們談話。一男一女似乎在聊門欄后面的罪犯。男人想要放棄里面的妻子,女人極力勸導。我躲在他們身后仔細聽著,想從中捕捉點什么。漸漸地,又被門欄里的警察吸引過去。
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一雙溫和的眼睛很大很圓。他專門負責給探監(jiān)的人開門、安檢,指引他們朝哪個門走。他說話的語氣不急不緩,像和熟人說話似的,完全沒有訓誡的意思。
一撥操著南方口音的人走了進來。一個白衣黑裙的女子走在前面。女子的皮膚很白,一雙黑眼睛閃著幽深的光。她用柔和的南方口音對著登記窗口里的警察說,我沒領結婚證,只有兩個孩子的出生證明。窗口里的人說,孩子無法證明你們是夫妻關系,你得到社區(qū)開一個親屬關系證明。女子把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領到窗口,說,這是他媽,我們都是從外地來的,讓我們進去吧。窗口里的警察又和老太太講了一會兒,老太太仍舊站在那里不走。
門欄里那個警察走過來說,老太太你就放心走吧,你兒子在里面挺好的,吃喝不比外頭差,現(xiàn)在也沒有打人的事了,下次把手續(xù)帶齊了再來。他把門打開,從門欄里走出來,把老太太領到大廳墻上的宣傳欄前,指著一個版面說,再來的時候,打這個電話,省得白跑。他給他們講完之后,又把他們送出了大門。
緊接著進來一個東北口音的女人,大大咧咧地說要見她弟弟,也是啥手續(xù)都沒帶。窗口里的人問了她弟弟名字,在電腦里查了一下,說沒有這個人。女人急了,怎么能沒有呢,給我們辦案的人說,就送到這里了。她掏出手機,就要撥打電話。門欄里的警察接過來說,光聽辦案人說不行,送到這里的人,我們都讓本人打電話,告訴家人他在什么地方。接著又給女人講了一些探監(jiān)程序,把她也勸回去了。
我走過去說,你態(tài)度真好。他看了看我,很隨意地說,也沒啥,就是將心比心。
幾個探完監(jiān)的人從門欄里出來了,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白頭發(fā)老太太。老太太干癟的嘴唇微微咧著,一雙渾濁的眼睛充滿了光澤。后面有個五十來歲的女人,無聲地笑著,幾顆白白的牙,從略微發(fā)薄的嘴唇里露出來,一雙黑眼睛也發(fā)著亮光。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眼神很平靜,四方臉上放松的肌肉,透露出放松的心情。走在最后面的,是一個穿著入時的年輕女子,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憂郁地看著前方。
前方的大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走了進來。她慢悠悠挪到門欄跟前,嘶啞著嗓子說,我來看我兒子……
三
張香蘭離婚案,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她的案子是遲律師代理的,因為她常來所里,大家便都認識她了。她長得很美,黑而圓的大眼睛,光潔的額頭,柔順的馬尾辮,很像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演員張曉蕾。她的神態(tài)和張曉蕾相比可差遠了,目光呆滯,兩腿僵硬,說起話來絮絮叨叨,像個精神病患者。
遲律師說,張香蘭的丈夫長得很帥,風度翩翩的,有一個穩(wěn)定的國營工作,自己還開了一家服裝廠,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個典型的高富帥。張香蘭正是看上了他這點,連二婚都不在乎,一進屋就給一個一歲多的女孩當上了后媽。誰知好景不長,結婚不到四年,她丈夫就在外邊有女人了。
她本來可以分割服裝廠的收益,遲律師經(jīng)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他們剛一結婚,服裝廠的營業(yè)執(zhí)照就換成別人的名字了。
遲律師說,你說她多有意思,開庭的時候,她竟然說我要我女兒。她丈夫白了她一眼,問她,是你女兒嗎?她才如夢方醒,張了張嘴,沒說話。法院當然不能把孩子判給張香蘭,她分到了兩間平房,這個婚就算離完了。
大家都以為張香蘭從此不會再來,沒想到一年以后又來了。她這次來稍稍有了變化,目光不那么呆滯,腳步也輕盈了許多。
這次是和另一個人打官司,那個人起訴讓她騰房,說她離婚分得的兩間平房,早在一年前就賣給他了。因為他不是本地人,也就沒來這里居住。那個人還拿出了房屋買賣合同,出售人正是她的前夫。這個官司也是遲律師代理的,一打就是兩年多。官司的具體細節(jié)我忘了,好像張香蘭輸了,把房子騰給了人家,搬回娘家住去了。
幾年以后,張香蘭再次出現(xiàn)在所里的時候,身邊多了一個十歲的女兒。她是來打離婚官司的,同時分割夫妻共有房產(chǎn)。她找了一個開診所的醫(yī)生,據(jù)她說,這個醫(yī)生也出軌了。
她的精神狀態(tài)可是比以前好多了,眼神明亮了,皮膚也比以前光潔了許多。馬尾辮還是那么扎著,額頭還是那么露著,這回可真有點像張曉蕾了。她經(jīng)常到所里來,平靜地處理著分割財產(chǎn)的證據(jù)。同樣是丈夫出軌,同樣是離婚,這次張香蘭卻顯得輕松得多。
她女兒是個美麗的小姑娘,一雙大眼睛,文文靜靜地閃動著。乍一看像她,細琢磨又不太像,比她更有神韻。我們暗中猜測著孩子的父親。從孩子的年齡看,肯定不是這個醫(yī)生的,因為她和這個醫(yī)生結婚才三年。張香蘭以前為了照顧前夫的孩子,自己沒要孩子,這我們都知道。這么說,她和醫(yī)生結婚之前還有一任丈夫。
有一天,我實在憋不住了,就問了一下。張香蘭的眼睛立刻陰郁了,小聲說,孩子是她和前夫的。
我嚇了一跳。
她說,離婚判決書下來之前,回去住了一夜,就是為了要個孩子。說到孩子,她的眼睛倏地亮了,接著說,多虧有這個孩子,要不早就瘋了。
(瑛寧,本名包連英,蒙古族。作品散見《草原》《山西文學》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