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色華年
張素華升級做奶奶了。
這個秋天,張素華覺得自己老了。
這樣的老如此的充實,張素華一下子心滿意足。
她的身份改變了,生活內(nèi)容一下子變多了,畢竟這么多年她早已厭倦了當(dāng)母親,而如今當(dāng)奶奶卻如此新鮮。五十六歲,女人到了這把年紀(jì)還有什么能比這個更鼓舞人心的呢?
兩個啊,雙胞胎呢,病房里瞅著粉嘟嘟的兩個肉團團緊緊閉著眼睛嘹亮地哭大聲地嚎,張素華歡喜得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那個瞬間,她原諒了兒媳徐曉竹之前的所有不敬。對,都是一家人,牙齒還會咬著舌頭呢。
心生感激的張素華便緊緊攥住了一旁親家的手,攥住,搖了搖,又搖了搖。親家和張素華一樣高興,不需要張素華說什么親家便知曉張素華想說什么,所以親家只是抽出一只手來,在張素華的手背上拍了拍,又拍了拍。
兒子說:“媽,你連著幾天沒好好休息了,現(xiàn)在趕緊回去先補一覺吧,睡好了,明天再過來!”答著應(yīng)著的張素華抹抹眼眶子,轉(zhuǎn)身便把口袋里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沓子鈔票給兒子塞了過去。多體面啊,有錢使到刀刃上,張素華心滿意足。
霞光漸漸隱去的城市在燈火閃爍中又活了過來。
正是桂花濃郁的好時節(jié),張素華靜靜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對,是坐,不是躺。和外面的喧囂相比,小院里靜悄悄的,盡管只是一墻之隔,但這里就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桂花樹上面的夜空空曠明凈,卷著絲絲涼意的風(fēng)軟軟來軟軟去,靜靜坐著的張素華很享受這片刻寧靜。盡管她知道,要不了多久,這里的一切都將不復(fù)存在。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人總是朝前走朝前看的。對,現(xiàn)在的張素華可不是二十年前那個一遇到事情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小女子了。生活教會她沉下來,靜下來,安于接受現(xiàn)狀。尤其是一想到兒媳婦徐曉竹剛給自己生了一對孫女兒,張素華就歡喜不已。多好啊,多好啊,這樣多好啊,還要什么呢?這不就足夠了!
人都是會漸漸長大的吧,也在逐漸的長大中學(xué)會接納,變得寬和。
從最初知道自家的小院要拆遷開始,這都過去許多年了,多到兒子王小賴初中、高中畢業(yè),進了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又進了公司,娶了媳婦。
對,這期間的順序不能亂。最開始聽說要拆遷那會兒張素華還年輕,那時候心里那個屈啊,總想著就這點家業(yè),拆了住哪,怎么生活,這期間還和王大兵鬧過幾次離婚。那時候王大兵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整個人就那么空蕩蕩地懸著,張素華的心也因此天天懸著。
張素華便死拉硬拽著丈夫一起去天橋下擺地攤,賣襪子賣口罩賣毛絨玩具賣毛線帽,都是些小玩意兒,賣來賣去的也賺不著什么錢,倒一天天拖著人放不下,若不是后來王大兵悄無聲息拿賺來的錢買了臺照相機,把張素華氣得鬧離婚,回娘家一住三個月,張素華覺得沒準(zhǔn)自己會一直堅持下去。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娘家終究是不能長住的。好在王大兵的工作有了著落,身體笨重的張素華又當(dāng)了媽,天天手忙腳亂的。一切也就是才剛剛熟悉和習(xí)慣,咋就許多年過去了!當(dāng)初拆遷的消息就像是一陣風(fēng),卷走了人們的興奮和議論,居住在這里的人們還是該干嗎干嗎,房子是房子,人是人,路還是那些老路。
但這次,張素華知道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了。
畢竟就連剛剛建起來十幾年的小商品城也拆遷了。張素華親眼目睹小商品城從開始的冷冷清清無人光顧,到后來的人流如潮日夜繁華。去年小商品城拆遷,一家家商戶的大喇叭在張素華的耳邊反復(fù)吆喝,聒噪得張素華腦仁疼,很多次,站在拆遷店門口的張素華想走進去大聲對店主說:“可別這樣可著勁兒吆喝了,吵死人,人家買東西又不是買吆喝的?!笨勺罱K她還是拽住了自己。
張素華把這些說給丈夫王大兵聽,王大兵說:“你就是閑的!”
現(xiàn)在好了,整個市場被圍欄圍起來了,大塔吊、打樁機,燈火通明地日夜勞作,等這些圍欄全部拆掉的時候,就大變模樣了。
到那時,兩個孫女該會喊奶奶了吧?
這么想著,張素華便悄然笑了。
老王是個攝影師
玩攝影的都張狂。
老王自然也不例外。
張狂的人有討喜的一面,也有惹人厭煩的時候。
但,老王不?;蛘呤抢贤踹€沒把他使人厭煩的那一面給展現(xiàn)出來。
平日里,老王每天早上規(guī)規(guī)矩矩起床,簡單洗漱好就騎著小電車急匆匆出門,上班路上路過早餐攤,掃碼結(jié)賬就把自己的早餐給解決了。
到了黃昏,老王又隨著下班的潮流急匆匆下班,騎著小電車魚一樣游弋穿梭在這個生活節(jié)奏不算很快的城市,如果一轉(zhuǎn)眼老王扎進人海消失不見,你馬上便會忘記老王原本的模樣。
但,這是有時候。畢竟我們不能忘記老王攝影師的身份。
所以我們也斷不能忘記老王喜歡花花草草藍天白云清晨朝霞落日黃昏,更不能忘記老王喜歡紅花綠葉青山綠水……捎帶著,也喜歡膚白貌美大長腿的年輕妹子。
這自然是老王的原話。老王說,年輕的妹子清新可人、朝氣蓬勃,叫人心情愉悅,誰不喜歡說明誰的精神不健康不正常!嗯,老王的精神當(dāng)然是健康的正常的。
所以老王喜歡小菲也是正常的。小菲是誰?如果你到過老王工作的單位,就會被大樓側(cè)面路口的那家小菲花店所吸引。當(dāng)然,真正吸引你的不是櫥窗內(nèi)和櫥窗外那些鮮艷欲滴琳瑯滿目的各式鮮花,而是櫥窗內(nèi)那個低著頭,垂著兩根好看的麻花辮的姑娘。麻花辮呈亞麻色,和她肩上的白色木耳花邊圍裙很搭,手腳麻利的她正在剪枝、插花、給客戶找零或者包裝花束,偶爾會揚起手臂撩撥一下額頭飛過的凌亂發(fā)絲……對,她就是小菲。
所以看似正常上班下班的老王,他的照相機里藏著許許多多的小菲。當(dāng)然,老王的相機里還藏著許許多多其他女孩、許許多多的山山水水和城市的日新月異與舊貌。小菲就隱藏在許許多多的女孩、許許多多的山山水水和城市的日新月異與舊貌中間。
所以老王喜歡小菲這件事暫時還不會被老王家里那個年近五十的黃臉婆張素華知道。
張素華現(xiàn)在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起床后趿拉著拖鞋在薔薇花架邊聆聽旁邊屋子里有什么動靜。耳房里住著剛生產(chǎn)過的兒媳婦和兩個小孫女,有了孫女后,張素華每天莫名其妙地好擔(dān)心,所以每天站在薔薇花架旁靜靜側(cè)聽或者沖進去,成了張素華這段時間必須要做的功課。當(dāng)然,除此之外,張素華還喜歡穿著那件褪了色的碎花裙子趿拉著拖鞋上菜市場買菜。張素華上菜市場買魚買肉買青菜豆腐,回來就鉆進沒有冷氣的小廚房一通忙活。
今天,張素華端去的是荸薺燒肉。兒媳婦懶洋洋把荸薺吃了好幾塊,就是不挑婆婆燒好的肉,張素華便有些起急:天天都是這不吃那不吃,這樣子的身子咋能養(yǎng)好肚子里面的娃!
剛要起爭執(zhí)的焦口張素華的兒子推門進來了,及時地化解了一場還未發(fā)生的家庭危機。八點四十,老王回來了。老王今天回來得有些晚,他無視張素華遞過來的問候,直接鉆進了自己的房間。年過四十之后,不知不覺已分房許多年了,彼此雖然身在同一個屋檐下,但也不過是最熟悉的陌生人。陌生人和陌生人相處的好處就是看上去相敬如賓、和平共處,但其實彼此都在堅持自我,我行我素,不妥協(xié)不認輸,但也從不去觸碰對方的內(nèi)心。
所以老王下班約了小菲去王府井商拍。老王說,攝影攝影,要的是光線光影,商場內(nèi)的燈光到位,就會給拍攝增彩。
這些,老王不會對張素華說。張素華也不會耐煩聽。
那天老王約見小菲是想告訴小菲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商城胡亂拍攝了幾張照片后,老王就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發(fā)問:“如果店鋪拆遷,你會搬到哪個地方再重新開張?”小菲不以為意地反問:“為什么要搬遷?好容易才積累起來人脈和客戶……”話音未落,小菲有些語無倫次,“這里,這里真的要拆遷嗎?”
老王望了望燈火通明的四周說:“還早,還早?!?/p>
是還早。還沒看到關(guān)于拆遷的正式文件,老王突然覺得自己多慮了。
但是離家不遠的菜市場已拆遷重建了,重建后的菜市場干凈清爽,沒有一絲異味。端著攝像機的老王定定站在菜市場中間,望著身邊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望著那男男女女臉上的平靜祥和,驀然生出許多感動。
張素華把燒好的茶水放在客廳的案幾上時,老王忍不住把菜場的照片遞給張素華看。
張素華瞄了眼說:“菜市場有么可看的!”然后便絮叨說,“就說生孩子這事吧,這都啥時候了,倆人還沒定下生產(chǎn)的醫(yī)院。你說說哪天半夜要生了朝哪去?”張素華也就是剛剛開了個頭,端了茶杯的老王已經(jīng)離開了。
零零后女孩韓小菲
老王第一次將攝像機對準(zhǔn)小菲是暮春時節(jié)。
煙霧樣的柳芽細細碎碎似有若無,河岸、小橋、橋洞下戴著毛線帽的女孩……構(gòu)成了老王心里最美的一幅畫。
近了,老王才發(fā)現(xiàn)那女孩板著臉。
老王心想,這閨女五官這么好看,笑起來才會更美吧。
可女孩看都不看老王一眼直接質(zhì)問說:“干嗎拍我?拍我問過我同不同意么?!”
望著女孩子那氣鼓鼓的模樣,老王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卻沒來由地很想笑。
想笑,老王便笑了,傻里傻氣的,惹得女孩子更生氣了。
她冷冷地揚了揚手機對老王說:“信不信我報警說你侵犯肖像權(quán)?”
老王卻直接問她:“怎么會有一窩小貓?貓媽媽呢?”
這樣的開場白直接就把女孩的怒氣給消掉了。
沒錯,女孩之所以在橋下是因為橋洞下有三只小貓。三只小貓的情況很糟,它們的眼睛被眼屎糊得快要睜不開了,一個個皮包骨頭,正凄凄弱弱地叫著,令人揪心。
“該怎么辦?”女孩突然換了一種語氣,就像老王是她的老朋友那樣問老王,甚至在語氣的末尾女孩還討好似的對著老王笑了那么一小下。雖然女孩的語氣依然是冷冷淡淡的,但老王捕捉到了女孩內(nèi)心燃起來的一小片希冀。
老王沒回答女孩的話,而是放下相機,三下五除二把毛背心脫了下來,把三只小貓包好抱起來,老王才瞇著眼睛說,江西路那邊有家寵物醫(yī)院。
于是,女孩就乖乖坐上了老王的摩托車。
嗯,這就是開始了。
三只小貓的情況都不是很好,經(jīng)動物診所的醫(yī)生仔細檢查后發(fā)現(xiàn),小貓眼睛有炎癥,耳朵有耳螨,身上布滿了跳蚤。其中一只小貓因為脖子受傷化膿需要留下觀察,另外兩只便分別隨著老王和小菲各自回了家。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老王被一陣急促的來電吵醒,抓起手機一看,居然是那個剛認識的毛丫頭的,困得要命的老王二話不說就把電話掛了。
沒想到剛掛掉電話就不依不饒地又躥過來了。耐著性子接起來,女孩的哭泣立馬穿過暗夜撲到老王的耳朵邊:“貓要死了,我也要死了,我被貓鬧得肚子疼得不能呼吸了!”
這丫頭真任性!老王沒好氣,閉著眼睛嚷嚷:“可是給我打嘛電話吶,你媽呢?你爸呢?”
……
直到老王半夜開車把女孩送到醫(yī)院,這才知道女孩居然是闌尾炎發(fā)作。
登記薄上寫著——
韓小菲。21歲。
15年前韓小菲和爸爸媽媽一起生活。
14年前韓小菲和媽媽一起生活。
11年前韓小菲自己主動選擇和爸爸生活了兩年,后來便開始自主生活了。
關(guān)于韓小菲原生家庭的諸多問題,小菲其實一直在回避,并不愿意多說,偶爾碰觸到,她只是似笑非笑地咧一下嘴便迅速收住,說:“都一樣,我這不是一樣也長大了嗎?!?/p>
的確,韓小菲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長大的韓小菲正在試著改變之前的孤僻性格,和更多的人交往。她玩博客、拍視頻、寫影評,空閑的時候還喜歡跟著戶外的團隊去爬山。
但天總有黑的時候。天黑下來時,韓小菲就被從眾多的歡聲笑語和擁擠的背景中還原出來,重新成為她自己。
韓小菲說,嗨,灰姑娘也有夜半12 點么。
沒錯,何況她既沒有一雙水晶鞋,更沒有自己的王子。
但好在韓小菲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花店。
“我可以不要男朋友,但是一定是要開個花店的?!表n小菲說。也正是因為如此,每個清晨,韓小菲只要推開花店的門走進來,躁動的心便會隨著即將開始的忙碌悄然沉靜下來。
忙碌起來的韓小菲和整個花店的一切融為一體,和諧美妙得如一首詩。
但這首詩卻不允許誰來讀,就連她臉上那淡淡的妝容,也從來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顏色。也許韓小菲覺得人與人之間最好的距離就是朋友、同事,遠一些的可以當(dāng)筆友或者網(wǎng)友,再遠的,做陌生人就很好。這就是韓小菲一貫的人際關(guān)系三大法則。
只不過現(xiàn)在,面臨嚴(yán)峻的挑戰(zhàn)。
就比如此時,手機鈴聲倔強地響起,擠壓著她的分寸和神經(jīng)——
號碼顯示是老王打來的。但其實并不是老王,是帥氣溫和的新警察小張同志用他的手機打過來的。這家伙吐了剛?cè)肼毦蛠聿樽眈{的小張警察一身,作為新警察的小張還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實在是收弄不住他了,只好摁著老王的手指解鎖了他兜里的手機,然后按下了通訊錄里寫著“小女兒”的那個聯(lián)系人。這,也許就是對于以后更多事件發(fā)生的某種預(yù)言吧。
但此刻,睡眼惺忪的韓小菲卻被逼得快要發(fā)瘋——
“半夜 12 點了,大爺!這是要鬧哪般?”
冷清秋,洛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洛陽市小小說學(xué)會副會長。出版小小說集5本,作品散見《天津文學(xué)》《牡丹》《芒種》《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百花園》《小小說月報》《參花》《金山》《洛陽晚報》《香港文學(xu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