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嵐綺

一

我給媽媽打電話：“等會兒我回家?！眿寢屨f：“太陽那么好，你今天在家洗洗曬曬歇歇吧。”但跟著就又說，“好。”我叮囑她：“不要在家里做飯，我們出去吃?！?/p>

周日上午，天氣很好，丈夫有事出去了，我決定回爸媽家看看。

但等我坐上公交車，一低頭，就看到媽媽發(fā)來的微信：“在煮飯了，不出去吃?！薄罢f好了不要做飯，出去吃點兒！”“就在家里吃，不出去。”“出去走走逛逛吃飯?！彼辉倩卦挘抑?，她已在廚房忙碌了。

剛進門，就聽到廚房傳來高壓鍋的哧哧聲?！霸缟衔覜]去買菜，現(xiàn)從冰箱里拿的排骨，燉個湯喝?！绷硪贿叺恼翦伱爸鵁釟猓皹巧相従又芰剜l(xiāng)下魚塘打的魚，給了我兩條。”

爸爸在廚房水槽那里彎腰忙著查看什么。“剛剛漏水了?！彼严滤苷麄€拆下來，一段一段仔細(xì)查看，又試著在手里組裝好，再拆開，拿到水槽跟前重新組合安裝?！捌婀郑断聛砟苎b上，再放上去就滑絲了，怎么也擰不上。”“打電話找維修的人來？”“不急，回頭我去買一套新的下水管試試，不行再找人?！?/p>

爸媽2007年搬進這套房子，房子確實老了。但如果不是碰巧來看到，我應(yīng)該不會知道他們廚房下水管漏水的事。前幾天，媽媽無意中說起家里的網(wǎng)絡(luò)斷了，找人修好了。去年冬天，客廳空調(diào)的插座接觸不良，找人來修了好幾次，也是兩人爭執(zhí)間說出來的。媽媽總是興高采烈地對我說“今天出門玩去了”“院子里的茶花開了”之類的事，卻從不主動告訴我，在這老房子里有這樣那樣令人煩惱的小事情。

二

吃過飯，我們決定一起去小城新建的公園曬曬太陽。正是梅花開的時候，樹林里，一株紅梅和一株綠梅并肩站立，一群穿紅著綠的女士在樹下歡樂合影。孩童奔跑著經(jīng)過，地上新發(fā)的油亮的草叢間，落著碎碎的梅花瓣。

公園一面臨河，另一面有個漂亮的湖，湖邊栽了一排柳樹，枝條柔和地垂下，搖擺在風(fēng)中，有規(guī)律地吐放著毛茸茸的新芽。走在這湖邊柳下，我說：“有點像西湖邊?！眿寢屃⒓聪肫饋恚骸澳且荒?，單位組織去旅游，到了西湖邊，張老師說，這里水真好，要是能把家里的蚊帳放在這里清洗就好了！”我聽了哈哈大笑：“是哪一年的事情？”媽媽說：“是1982年。那次我們學(xué)校女教師集體旅行，坐火車，坐輪船，還乘了飛機。哎呀，萬老師上飛機以后，抱著水杯死也不放手，一個勁兒喝水，她太緊張了！”聊起往事，依然歷歷在目，媽媽感慨。

我也跟著想起來。那時我們住在媽媽工作的學(xué)校的家屬院，院子里有一個公用水池，星期天，那里最熱鬧，洗衣服的人用臉盆排隊，有說有笑。大件的床單要提前放到木澡盆里浸泡，但清洗的時候，還是會覺得盆太小。有人喜歡挎一籃衣服，帶上棒槌，獨自去旁邊中學(xué)的池塘邊，蹲在石板上慢慢搓洗，棒槌捶打得很有節(jié)奏，聲音悠長，能傳出很遠(yuǎn)。用肥皂揉搓去污后，就站起來，把床單或衣服整個甩出去，漂洗起來特別過癮。所以，在1982年，當(dāng)一位年輕的縣城女教師第一次出遠(yuǎn)門，當(dāng)她看到如此清澈、美麗、浩渺的西湖，她迸發(fā)出的念頭，不過是“如果能在這里洗蚊帳就好了”—想象著那個遙遠(yuǎn)樸素的畫面，既好笑又感動。

“萬老師今年多大年紀(jì)了？”我問。萬老師是媽媽的同事，也是我們當(dāng)年的鄰居?！敖衲甓?0歲了，她老伴比她還大兩歲，植物人好幾年了。她和老伴現(xiàn)在是一人請一個保姆照顧。他們倆的工資都由子女支配，請保姆的錢也含在里面。當(dāng)初子女開會這樣決定的時候，萬老師哭著講，那她自己一點錢都沒有了?！眿寢屨f到這里，笑了，“都90歲了，還要錢做什么呢？”

原來，小時候我眼里那些高大利落、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左鄰右舍，媽媽那些去溫州理發(fā)店燙頭發(fā)、去上海買羊毛衫和假領(lǐng)子的女同事們，現(xiàn)在都已是對生活無可奈何的老人家了。當(dāng)年曾以時髦著稱的我的媽媽，現(xiàn)在是羽絨服外面穿著厚外套，臃腫地走在這春光里。

下午3點多，月亮已早早出來了。我邊走邊仰頭看，它在經(jīng)過的柳樹枝頭，在經(jīng)過的樸樹枝頭，在烏桕樹枝頭，也在楝樹和欒樹的枝頭。天空特別藍(lán)，植物線條簡潔干凈得像工藝品，月亮彎彎如一抹棉花糖，淺淺地黏在藍(lán)色天幕上。媽媽詫異：“前天來散步，感覺柳樹還沒發(fā)芽啊，今天怎么一下就變這樣了？”“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現(xiàn)在都幾九了？”爸爸說著背過身去，遮著光看手機，“八九了，雁歸來了?！?/p>

陽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風(fēng)把它們一層一層向我們推過來，似無窮無盡。在我用手機拍下的照片里，它們被凝固為一串串光點，那是時間的語言。

三

我說：“今天下午我們走了一萬多步?！卑职殖泽@，覺得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數(shù)字。媽媽問：“在哪里能看到走的步數(shù)？幫我下載一個?！蔽医舆^媽媽的手機，打開里面的計步功能。爸爸也拿著他的手機過來了：“我也要看每天走了多少步?！眿寢屨f：“排隊，排隊?。　?/p>

我告訴他們：“每天晚上12點，當(dāng)天的步數(shù)就會清零；只有帶著手機走路的時候，它才會計步數(shù)?！薄澳俏夷弥謾C走路，它就會知道？”爸爸問?！笆堑模悻F(xiàn)在拿著手機走走看?！卑职帜闷鹗謾C，端起胳膊，作勢在家里小跑起來，幾圈之后，小心翼翼地點開：“看，漲了20步！”

我坐公交車回家，走了一萬多步的媽媽仍執(zhí)意送我去車站。周末，返城的人本就多，而這天也是高中生會考的日子，學(xué)生們剛剛出考場，公交站牌后面的燒餅鋪子、蛋糕店、炸雞店門口，瞬間擠滿了人。車來了，媽媽跟著小跑，試圖擋著人流讓我先上去。我在車廂里的人群中向她揮手，她站在車下，目光茫然搜索著每一扇車窗，卻沒有看見我。

晚上，媽媽打電話來，大聲說：“我要跟你講一件事！”“什么？”“上次你說蒸生蠔只要3分鐘，我剛剛看了一個視頻，人家說，要蒸8分鐘！”—上次，我?guī)Я松栠^去，那是77歲的媽媽第一次吃生蠔，最普通的海鮮。

我笑。這周，我會再買生蠔帶過去，讓媽媽蒸夠8分鐘。這是一個普通的女兒，可以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