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曹險峰,1973年生人,現(xiàn)供職于鄭州局集團公司鄭州橋工段。有若干篇小說在《河南工人日報》等報刊
發(fā)表。
大片大片白色的云朵像棉花一樣堆在淡藍的天上,太陽明晃晃地懸在空中,炙烤著世界。李智英抬頭看看天空飄忽的云朵,鼻孔里悠揚地“哼”了一聲,像是對老天爺說:“領(lǐng)教了?!笔堑模I(lǐng)教了。晴空萬里突然之間變得電閃雷鳴,“噼噼啪啪”大雨滴子砸在地上,來得那叫一個急;不到吸根煙的工夫,就又雨過天晴了,去得那叫一個快?!案鼰o留影霎時云”,還真是。蔫了幾天的樹葉得到雨水的救助,撐起了葉片,依然無精打采,暗綠色的葉片上泛著白蒙蒙的光霧;被暴曬得松軟的路肩,經(jīng)過那陣豆大的雨點鞭子一樣的抽打,泛著土腥氣;落在鋼軌、石砟上的雨點瞬間就被其中蘊含的熱量蒸騰干涸,道床上已經(jīng)沒有了下雨的
痕跡。
空氣悶熱潮濕,李智英扯一扯領(lǐng)口、衣襟,粘在身上的衣服和肌膚之間有了空隙,起到一點隔絕周圍熱浪的作用,起碼在他的心里有一點點安慰的作用。一陣風吹到他滿是汗水的身上,他甚至感到有一絲涼意。
手機響了,李智英將食指和拇指伸進褲兜,捏出手機,在衣服上蹭蹭顯示屏上的汗水,屏幕上顯示一個陌生的號碼。
李智英接通了電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是李智英?”語氣直愣愣的,沒有一點女性的柔和。
“是,我是。您哪位?”李智英回著電話,腦子里搜索著認識的女性,都對不上號。
“你是趙元的工長?”對方并不回答他,繼續(xù)發(fā)問,一副來者不善的語氣。
李智英用食指刮去腦門上的汗水,猜測對方是趙元的家屬,繼續(xù)客氣地回話,“是我,您是誰呀?”
“我是趙元的老婆?!?/p>
“是嫂子呀,家里有啥事?有需要幫忙的盡管說,我能幫上忙的一定盡力幫忙。”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家里沒啥事,也不需要你幫啥忙,你就告訴我,趙元在不在單位?”對方語氣緩和了些,但依然充滿了火藥味。
李智英一頭霧水,“元哥在單位,嫂子,別著急,有什么事情慢慢說。”
“在單位?你可別騙俺!”對方語氣柔和了許多,卻充滿了委屈,就像夏天的天氣,剛才還烈日當空,這會兒又由晴轉(zhuǎn)陰,陰云密布。
“怎么會呢,元哥我們兩個人一組,正在線路上高溫巡視哩?!崩钪怯⒖匆谎圻h處的趙元。趙元穿著防護服,拿著防護備品,正在和駐站聯(lián)絡(luò)員進行三至五分鐘一次的呼喚應(yīng)答。
“趙元說你們單位取消休假,全員上崗防洪,你說是高溫巡視,你倆都說岔了,還不是騙人?你得跟我說實話,趙元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電話那頭趙元的老婆又提高了嗓門,還隱隱帶著哭腔。
李智英抬頭看看毒辣的太陽,有口莫辯。氣象臺預報這兩天有大暴雨,單位通知全員緊急到崗防洪。夏天的天氣就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出著大日頭,單位把職工緊急召回全員防洪,也難怪家屬懷疑。還沒等李智英解釋,電話那頭連哭帶說地又接上了,“前些時候趙元說關(guān)鍵崗位人員單位要集中管理,這我能理解??蛇@次,兒子在外地上大學剛回來,說好了一起吃頓飯,他頭天晚上剛到家,接了個電話就在那里發(fā)愣怔。問他啥事,他也不接腔,憋了半天,說要防洪,取消休假。我就不信防洪缺他一個就不行?我看他是外面有人了……”
“嫂子,你想哪去了,元哥不是那樣的人,他的人品你還信不過?剛才還真下了一陣兒雨呢,夏天的天氣就是狗臉,說變就變,現(xiàn)在又出大日頭了,元哥的衣服都濕透了?!?/p>
“趙元真的和你在一起?我剛才給趙元打電話他怎么不接?”
“高溫巡視是為了防止鐵路線脹軌跑道,關(guān)鍵地段我需要上線路觀察鐵路線有沒有脹軌跑道跡象。元哥是防護員,要保障我的安全,作業(yè)期間是不能接打電話的?!崩钪怯⒔忉尩?。
“你真是李智英?我以為是個女的……”趙元的老婆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李智英一愣,突然笑了,“嫂子,你是看到我和元哥的通話記錄,把我當成女的了吧?我家兄弟倆,我是老大,叫李智英,我的弟弟叫李智豪,合在一起就是‘英豪的意思?!?/p>
電話那頭趙元老婆的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哎呀,李工長,你看我,誤會你了,對不起呀。”
“沒有,沒有,是我們鐵路職工對不住家屬呀。不瞞你說,我家也在外地,兩個城市之間跑通勤,兒子半歲了,我回家的時候,逗他喊‘爸爸,他總不肯,嘴里‘嗯,嗯地指著墻上我和我老婆的結(jié)婚照,他只認識照片上的爸爸,不認識我這個現(xiàn)實里活生生的爸爸?!?/p>
電話那頭,趙元老婆“哈哈”的笑聲傳了過來,“我們家不一樣,我兒子小時候看到穿鐵路服的人就喊爸爸。”李智英也笑了,差點笑出了眼淚。
趙元的老婆在那頭大聲說:“你們忙吧,不耽誤你們工作了,跟趙元說一聲,讓他注意安全!”
李智英掛了電話,抬頭看天。不知什么時候,天空已經(jīng)陰云密布,漫天黑云遮天蔽日,天黯淡下來,仿佛傍晚突然降臨,暴風雨就要來了。李智英看一眼走到近前的趙元,趙元也正在看著他。他們對視一眼,心意相通——“迎戰(zhàn)暴風雨!”李智英拿起對講機,按下對講鍵,“工區(qū)各個高溫巡視組注意,雨情就是命令!全員就地轉(zhuǎn)為防洪巡視。發(fā)現(xiàn)險情立即匯報、果斷處置,確保行車安全?!?/p>
轟隆隆的雷聲滾滾而來。鐵道線兩側(cè),李智英和他的工友們正迎風冒雨而來。
傘
秋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公交車站站牌下“小花傘”裊裊婷婷,宛如凄風冷雨里的一朵花。幾步遠的地方,“大黑傘”肅穆地立在那里,就像一座黑色的大理石。
“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小花傘”在心里默默地哼著歌,以掩飾自己的心情。
心里哼著歌的“小花傘”盡量不讓自己看見“大黑傘”,但“大黑傘”始終在“小花傘”視線的余光里?!按蠛趥恪笨此评渚卣玖⒃谟昀?,但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小花傘”。公交車還沒有來。當初“小花傘”就是在這樣的一個雨天來到自己身邊的,不過,那時候“小花傘”沒有打雨傘,那場雨也比這場雨猛烈得多。
那是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小花傘”沒有打傘,一瘸一拐孤零零地站在火車站站臺的風雨棚里,花裙子早被大雨打濕了。她在這個城市上大學,那天從老家來學校,下火車的時候一個趔趄把腳崴了,高跟鞋的鞋跟也崴斷了,腳脖子疼得直想掉眼淚。就在“小花傘”像一只受傷的小鳥,狼狽不堪的時候,一個穿著鐵路制服的帥氣的大男孩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替她擋住了風雨?!拔沂墙榆噯T,接完這趟車就下班了,我送你吧。”大男孩幫她借了一雙女同事的鞋,又帶她到醫(yī)院檢查、敷藥,然后把她送到了學校宿舍,既體貼,又不失分寸。他們就這樣相識、相愛了。大學畢業(yè),她留在了這個城市,與他組建了幸福的小家庭。
他們婚后的生活幸福而甜蜜,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覺得幸福感在下降。逢年過節(jié),正是一家人團聚的時候,他卻總是加班,連著好幾年的春節(jié)她都沒有回娘家了;而且雨越猛、雪越大,他越要離開她,離開他們的家往單位趕。
她站在公交車站牌一側(cè),不經(jīng)意地向另一側(cè)瞥了一眼。不知什么時候站牌下多了一個盲人,“大概是自己剛才出神的時候過來的吧?!蹦莻€盲人沒有帶傘,一把大黑傘打在了盲人的頭頂。他斜著傘給盲人擋住了風雨,而自己的大半個身子卻淋在雨里。他的右手高高地舉著傘,衣袖褪落,一塊漂亮的手表露了出來?!芭丁保睦镆活?,“他今天還帶著它!”那是一塊精致的石英表,她把手伸進衣袋摩挲著一塊一模一樣、同樣精致的手表,仿佛觸摸到了表針走過的溫情歲月。女孩每次從老家到這個城市上學,都是坐她第一次遇到他的那趟中午一點十一分到站的火車,他們定情的信物就是這對石英表,石英表沒有裝電池,時間永遠定格在了一點十一分——他們要一心一意一輩子。
她扭著頭凝望著他,他還是當年的他?!皩﹁F路職工來說,雨雪就是命令?!彼犓f的多了也就知道了,心里也清楚她最愛的人要頂風冒雨去巡查線路,要在冬雪夜打冰除雪。她也心疼他,給他織毛衣、打手套,可她也太害怕那種凄冷的雨夜自己一個人蜷縮在床上的感覺了。這次她要回娘家住幾天,給他點顏色瞧瞧。
盲人不知什么時候坐公交車走了,遠遠地,他們要坐的3路公交車已經(jīng)晃晃悠悠地開過去了。他扭頭看看她,她卻不知什么時候收了傘站在雨里了。他靜靜地走過去,默默地替她撐起大黑傘。
她向他莞爾一笑,“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探望一下你的岳父岳母嗎?”
“愿意,太愿意了!”他心中的石頭落了地。
沉默了片刻,她說:“我突然明白了,是我錯怪了你。鐵路就是我們的大家,沒有大家庭的穩(wěn)固,我們的小家庭是抗不了大風雨的?!彼脑捪窦氂晡L般融入他的心田。他低著頭愛憐地注視著她,“大家、小家都是我們的家,我們一起維護我們幸福、美滿的家?!彼e起自己的雙手和他舉著雨傘的、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雨,細密而溫柔地下著。
他們緊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