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用毛筆，寫漢字，是近年來我應(yīng)邀開設(shè)的一門選修課。面向外國留學(xué)生的，叫“中國書法”，面向中國學(xué)生的，就叫“書法”。

我喜歡這門課。喜歡毛筆、水墨、竹子稻草檀樹皮或其他材料制成的紙。紙漿凝固成紙，來到桌面，接受我們的胡涂亂抹，這是大自然對我們的一種恩德。

有時我也用報紙練字。報紙已經(jīng)被印刷得體無完膚，上面的圖文散發(fā)著文化工業(yè)的氣味。常常也有熟人的名字或照片出現(xiàn)，但我知道那不是他們本人，我照寫不誤。

從前我們用報紙卷煙，卷莫合煙，混合著《參考消息》或《中國青年報》的油墨味，吞云吐霧?，F(xiàn)在我看完《文藝報》，接著練書法。

不是所有的紙張都適合卷煙或?qū)懽?。毛筆和水墨，喜歡纖維柔韌質(zhì)地厚樸的紙，不喜歡油光滿面的類似于畫報之類的紙。畫報也不適合卷莫合煙。甚至都不能充當(dāng)衛(wèi)生紙的替代品。

用稻草或其他谷類作物的秸稈制作的毛邊紙，是我最喜歡的寫字紙。用竹子制作的毛邊紙，感覺溫度不夠，有點偏涼。摻了檀樹皮的宣紙當(dāng)然高級，但過于昂貴，不忍肆意涂抹。

有些所謂書法家，字如其人，品相丑陋，但糟蹋起紙張來卻揮灑自如，毫不心疼。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頭。怎么能那樣糟蹋白紙呢？書圣王羲之也不至于那么鋪張浪費吧？

看看《三希堂法帖》里為乾隆皇上所至寶至愛的那幾件墨痕，哪一件不是寫在小紙片上？楊凝式的“韭花帖”，陸機的“平復(fù)帖”，還有顏真卿的“祭侄文稿”，蘇東坡的“寒食帖”，有哪一位是大呼小叫暴殄天物的？

敬惜字紙，是我小時候接受的基本家教。這個傳承，可能是我爺爺留給我父親的遺產(chǎn)，我父親原封不動又轉(zhuǎn)交給我。

起初，我敬惜一切寫了字的紙。那些成為印刷品的字紙，更是地位尊崇。后來知道一些印刷品都是大而不當(dāng)?shù)膹U話集散地，態(tài)度有所變化。這也是我敢于用報紙卷煙和練字而不覺得羞愧的原因。

報紙，也叫新聞紙，纖維柔韌，粗細適中，受墨效果極佳，甚至超過有些毛邊紙。你忽視印刷其上的圖文，用毛筆在那里仗劍遠游，可真是一種享受。

當(dāng)然，我不會要求學(xué)生在報紙上寫作業(yè)。我要求他們購買六元或八元一刀的毛邊紙。毛邊紙上沒有字，更沒有圖像，因而沒有視覺干擾。如果允許學(xué)生們在報紙上練字，萬一被報紙上密密麻麻的圖文所吸引，他們讀報紙而忘記寫字了，那可不符合我的教學(xué)目標(biāo)。

用毛筆，寫漢字，慢慢寫，在我看來不僅是修煉一門藝術(shù)，也是應(yīng)對時代加速度使人擺脫焦慮與緊張的一個有效法門。

一截竹管，一撮毫毛，一張白紙，一點水墨，如此簡單的設(shè)備，卻可以將人的思想和情緒或曰精氣神，痛快淋漓地傾注到紙面上，其豐富的表現(xiàn)力不亞于醫(yī)生給人體檢時動用的心電圖。這不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嗎？

有人還從接受美學(xué)的視角，對書法作品的神奇功效做過比較研究。比較的參照物是音樂作品和繪畫作品。研究發(fā)現(xiàn)，欣賞繪畫作品只能“從結(jié)果到結(jié)果”，你無法想象畫家作畫的整個過程；欣賞音樂作品，只能“從過程到過程”，音樂有多長你就得花多長時間聽一遍；而欣賞書法作品，可以做到“從結(jié)果到過程”。

比如王羲之的《蘭亭序》，從“永和九年”開始，筆墨的運行過程，其中的輕重緩急和抑揚頓挫，歷歷在目；你甚至可以想象王羲之寫到某個地方，筆墨離開紙面在硯臺里重新蘸了一下，在某個地方他又停下來自我糾錯。總之，假如你對書法藝術(shù)稍有經(jīng)驗，你就可以透過一件書法作品的“結(jié)果”，還原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

然而，我們不能面對一張唱片或一頁樂譜完成對音樂的欣賞，而必須讓唱機轉(zhuǎn)起來或者讓樂隊演奏一遍。這就是所謂的“從過程到過程”。

至于繪畫作品，我們只能從結(jié)果看結(jié)果。比如達·芬奇的《蒙娜麗莎》，那微笑女人的背后究竟鋪墊了多少層顏料，畫家的第一筆在哪里涂抹，整個作品消耗了多少筆觸、顏料和時間，我們無從破解。

能夠把人從結(jié)果帶到過程中，從一片紙上的一堆字痕帶到一個遙遠的特殊情境中，讓受眾產(chǎn)生身臨其境穿越時空的感覺，這種藝術(shù)功能似乎為中國書法所獨有。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越來越多的人認(rèn)同中國書法，不僅是“最中國”的藝術(shù)，而且是一個能夠緩解焦慮，能夠把人從當(dāng)代加速度的緊張中轉(zhuǎn)移到另一個時空的簡單易行的神奇法門。

散懷抱（書學(xué)札記四十篇）

1

古人云，書者，散也。

“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保ú嚏撸骸豆P論》）意思是，想要進入書法的境界，必須清空俗務(wù)雜念，心無掛礙；如果瑣事纏身，機心糾結(jié)，縱有上好的中山兔毫筆墨，也不能寫出好字。

2

據(jù)說蘇東坡在評價歐陽修的書法時用了“書以人貴”四個字。

我完全贊同蘇軾的審美主張。并且我相信，書格即人格。

誰會把一個爛人的字畫，掛在自家廳堂中呢？

即便那人被吹到天上！

3

宋四家“蘇黃米蔡”里，一說蔡當(dāng)指位高權(quán)重的太師蔡京，但多數(shù)人寧愿指向蔡襄。

估計在蘇軾眼里，蔡京就是個老謀深算的國之賊！

4

散懷抱，就是遺忘，忘掉那些毫無意義的人與事；就是傻樂，將與生俱來獨一無二的那份真性情，傾注在不設(shè)算計的筆墨間。是故，宋末元初有趙孟頫，明末清初有八大山人朱耷。

今時之躺平，也算是散懷抱之一種吧。

5

寫字，意義何在？或許純屬浪費生命。

然而生命不就是用來鋪張浪費的嗎？

不浪費在這里，便浪費在那里。各浪各的。各行其是。

6

禿筆殘墨，隨性而作，不計工拙，聊表一時之心緒而已。

時過境遷，或許再也不會書寫第二遍。

因此，雖為陳詞濫調(diào)，也不顧書林中高人妙手所笑矣。

7

古人寄情山水。那時山水敞開，人人可以親近。

如今大象都被整得背井離鄉(xiāng)，因為它們賴以生存的原始森林被欲望和資本摧毀了。

缺乏同理心的網(wǎng)民卻把悲劇當(dāng)喜劇觀賞。

我等草民，只能在草紙上蘸著水墨尋求樂趣了。

8

《李譽墓志》，2014年出土于陜西某地，被指認(rèn)為歐陽詢七十八歲時作品。

結(jié)體精熟而任性。吾常拜讀，而很少臨摹。

唯恐把持不住，人我兩非。

9

但得詩意似老馬，管它筆法如蹇驢。

寫字捕捉靈感。靈感來了，提筆便上。

氣息不可中斷。不計工拙，一氣呵成。

10

問余何適。淋漓竟夜的雨水，就是所謂的秋雨吧？

它的氛圍使紙張泛潮，令寫字的人，情緒暗淡。

11

今日雨。新生報到。藝術(shù)學(xué)院美術(shù)館掛牌。

賈乾初、安祥祥二位博士書法教學(xué)示范作品展暨小型研討會，就著蒙蒙細雨，在湖西展廳低調(diào)開壇。

二位筆墨，或仰觀俯察，究天人之際，或骨氣簫風(fēng)，通古今之變，皆以博雅、精微、縱情任性而又收放有度的格局，形成自家面目。

誠哉！字如其人！

12

天涼了。毛巾被在夜里略顯單薄。毛筆也變得枯澀。

不過，減肥倒是效果顯著，瘦了幾公斤。

我希望告別小腹便便。但也不過激，不唯心，不唯物。

客觀，中立，均衡。

13

寫字是日課。

把思想掛在網(wǎng)上晾曬，也是另類漁夫的日常勞作。

不指望贊賞或收購，也不擔(dān)心被偷。

生命是活水，涌動是本能。

14

晚課三十二字。漢《石門頌》。里面異體別字頗多，當(dāng)時卻很正常。

當(dāng)時漢字隨秦亡而從秦篆的華麗整肅獲得解放，史稱“隸變?！?/p>

石門頌刻在秦嶺摩崖巨壁上。石頭軟硬不同，凹凸不平，紋理多變。

因而刻寫起來必須大刀闊斧。

重在間架，筆法隨地形而就刀，不拘小節(jié)。

15

乾初兄所言極是，吾十分贊同！

試想王羲之蘇東坡所寫，若不是他們的個性詩文而是普通的標(biāo)語口號流俗濫語，其墨痕之價值從何說起？徒有線條乎？

比如讓王羲之抄寫一段上層語錄，讓蘇東坡抄寫一段官家詩文，縱然線條再風(fēng)流，估計也不會有幾人望之而心生敬畏。

書法的神采之美，并非空穴來風(fēng)。語意的神采，是其風(fēng)骨。線條僅是皮毛。

16

《石門頌》筆法率性，結(jié)體放任不羈，仿佛在懸崖絕壁上跳舞，有驚無險，疏野曠達，臨之十分解乏！

王老師批評曰：雖然，但是，不能丟了本體。我說，涉水不深，不會被淹死。

臨書最怕往而無返。所謂入帖容易出帖難。

17

書法是線條的藝術(shù)，更是詩意人生的水墨線條化。

風(fēng)流的線條值得臨摹，但僅有臨摹遠遠不夠。首要的修煉，是詩意人生的內(nèi)功涵養(yǎng)。

倘若王羲之是個官迷，蘭亭集序便無從談起。因為蘭亭集序不是一堆漂亮線條的精心堆砌。

其中的精髓是：思想，智識，姿態(tài)，神韻。

18

何以解乏，唯有書法。

藏鋒露穎，無所牽掛。

水墨不言，收放自知。

紙片雖小，有文乃大。

19

《心經(jīng)》言簡義豐，辭約理著，是佛經(jīng)中的佛經(jīng)。

玄奘大師所譯二百六十個漢字，是六百卷《大般若經(jīng)》的菁華。

大般若經(jīng)二十萬頌、六百四十萬言的精要，全攝在這兩百六十個字里。

20

法不孤起 必仗緣生。說的是因緣和合所形成的各類關(guān)系。

隨緣隨喜乃是最好的選擇。

緣分不到或緣分已盡，皆需看破放下。

21

女兒在琴鍵上彈奏童年的記憶。狗聽得昏昏欲睡。

我寫了一幅字。夫人正在規(guī)劃家庭的未來。

22

書法作品，有各種品格。

這件作品，體式蘇軾《寒食帖》，筆墨章法古色古香。

而內(nèi)容卻直指現(xiàn)實，辛辣，反諷。

這就是既有線條，也有氣血的作品。

23

由于臨摹是習(xí)書的必由之路，書法藝術(shù)給人留下了仿造無罪的錯覺。

但是這件作品，創(chuàng)意過于突出。誰再仿造就有東施效顰的嫌疑了。

好的書法作品，應(yīng)該有不可復(fù)制的原創(chuàng)性質(zhì)。

24

孟子是我最喜歡的中國哲人。

?孔子沒體系。老子無善惡。孟子皆備。

?孟子的心性說，堪與蘇格拉底開啟的人生哲學(xué)遙相呼應(yīng)。

?仁義禮智這些范疇及其內(nèi)涵的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系列概念，超越了孔子基于具體經(jīng)驗的刻板的等級化的倫理主張，進入了形而上的理性層面。這個層面才是哲學(xué)的層面。

?孟子是為人性止于至善而工作的?？鬃訉W(xué)說的出發(fā)點是為統(tǒng)治者服務(wù)。

老子則是純粹的技術(shù)大師。

25

應(yīng)邀為新疆作協(xié)書寫了一個斗方。

?我是新疆培養(yǎng)出來的。新疆作協(xié)有恩于我。

?雖然離開十七八年了，依然樂于從命。

26

《心經(jīng)》是中國書法自古以來書寫最多的文本。

?上至國王下至懵懂孩童，只要習(xí)練書法，早晚都會抄寫幾紙心經(jīng)。

?抄經(jīng)不比尋常涂鴉，需全神貫注。

?一個人的書道修為和心性成色，寫一紙心經(jīng)，大體就一目了然了。

27

昨夜抄李商隱《無題》詩一首。字形陌生，不像我往常書寫的樣貌。

?想必是這段時間煩心事多了，心性有所變態(tài)：恪守規(guī)矩，但心懷不滿。

28

應(yīng)安黎兄之邀，為西安漢苑書院及漢苑書院安黎工作室，題寫了兩塊匾。

?安黎是最具批判力度和語言光芒的陜西作家。放在全國，也是稀有物種。

已故陜西作協(xié)主席陳忠實和現(xiàn)任陜西作協(xié)主席賈平凹，均對安黎有極高評價。

29

案頭的毛筆，隨我歷經(jīng)這滄桑歲月。

或孤懸于筆架之上，或斜枕于石頭之端，或潤或燥，或彎或直，悉皆聽天由命。

?當(dāng)它們參與書寫，抵達紙面，個個都像一員猛將，武功全開。

30

有人問英國首相約翰遜的毛發(fā)，為何總是那么亂？他說發(fā)質(zhì)所為。

頭發(fā)不聽話，不按主人的意志辦事，我信。

我的頭發(fā)就屬于這類貨。我的毛筆，有時候也是。

31

寫字抒情達意，也是自我控制的一個法門。

中國人浪費在書法上的時間，若用于投機鉆營或者馬斯克的星鏈技術(shù)，情況可能大不相同。控制與自我控制，批評與自我批評，做踐與自我做踐，陳陳相因，古往今來，泣極而喜，樂盡以悲！

32

唯有寫字可以酣暢淋漓。

?揀一支筆，抽刀斷水，面對白紙，如臨萬里迷魂陣。

?一對一的時代結(jié)束了。武德全廢。

?往往是一群豬，拱一棵菜。

33

禿筆柔鋒，雁過夜空

聲聲在耳，籍籍無名

如饑似渴，若住若行

飛蛾逐光，向火向燈

34

心經(jīng)譯本約有十余種。吾獨愛玄奘大師的二百六十字譯本。

?真是言簡義豐，詞約理勝。

35

如果生在敦煌莫高窟鼎盛的時代，我愿做個抄經(jīng)生。

夏日盛大，洞窟幽涼。

抄經(jīng)的手，將如溪流上的轉(zhuǎn)經(jīng)筒，漫不經(jīng)心，法乳永續(xù)。

36

《張猛龍碑》，是我早年臨過的碑帖之一。

今再臨之，只揀好看的字，揣摩其筆法與結(jié)字。難看的，一律不予理睬。

平心而論，此碑書法，大開大合，提按剛猛。估計黃山谷的長槍大戟，或有得力于此者。

37

書法作品，東施效顰者眾，原創(chuàng)稀缺。

原創(chuàng)主要體現(xiàn)在筆法、章法和墨法。結(jié)字與線條背后的氣息，也是考察重點。

與眾不同固然重要，不同之中也有清濁高下之分。

而清濁高下，不惟取決于點畫陳列。寫字人之心境，乃是根本。? ???

38

?本人將書法作品分為三類：大字，書法，法書。

?凡用毛筆書寫的，都算大字。寫得很像某種字體的，叫書法作品。寫出了自家面目并令人心生歡喜與恭敬的，叫法書。

?

39

心追龍顏黑女，手摹石門西狹。

?這是概括我習(xí)書路徑的一副自撰聯(lián)。這里涉及了《爨龍顏碑》《張黑女墓志》《石門頌》《西狹頌》四個碑帖。其中大爨與石門，最合我心性。黑女與西狹，略微有些拘謹(jǐn)。

?今復(fù)臨西狹，線條流動確實不如石門野逸疏放。

40

這幅字（曹子建的《泰山梁甫行》）寫完，女兒喜歡，就掛她寫字桌右側(cè)了。

?她喜歡其中“妻子像禽獸”“狐兔翔我宇”之類的句子。

?看她被網(wǎng)課羈押在書桌旁學(xué)習(xí)不舍晝夜，頓覺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