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珺
那一次是去火車站接父親。接站的人最怕晚點,偏偏讓我碰上了,而且不知要晚多長時間。廣播里一播出這個訊息,我心里就陡然冒出一些煩躁,還有擺脫不掉的焦灼,火車總不會平白無故地晚點吧。那個年代我們還沒用上手機,只能干著急。我在擁擠混亂的候車室里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中走到貴賓室的門口。門虛掩著,里面是誘人的安寧和清爽。
“我能不能進去”的念頭還未完全冒出,我已經(jīng)隨手推開了房門。
“你好!”一聲用英語打的招呼讓我后退了半步,我還是可以看到室內(nèi)的沙發(fā)上坐著一位外國女士,三十多歲。一頭棕黃色的頭發(fā)不長不短,給人一種輕松隨意的感覺。
“請進!”那位女士朝我微笑著。我知道扭頭跑掉實在不禮貌,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待我坐下,她開口問道:“你也是等火車嗎?”這次她換成了漢語,雖然很生硬。
“是的,我來接我爸爸,火車晚點了?!蔽矣糜⒄Z回答她。那時候我自作主張把要學(xué)的外語從英語換成了俄語,原來的那點兒英語底子快荒廢了。我不知道當(dāng)時哪來那么大的勇氣,竟開口說起了英語,或許是她那雙溫和的藍眼睛營造了說英語的氛圍。
她聽我會說英語,很興奮,還夸我英語說得標(biāo)準(zhǔn)。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但還是受到了鼓勵。
我從談話中得知,她是美國人,曾在廣西學(xué)過漢語,那時正在中國的一所大學(xué)里教英語,此次準(zhǔn)備轉(zhuǎn)道上海去香港,等的正好跟我是同一次列車。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單獨跟外國人接觸,本該有的拘束感很快被她的熱情融化了,害羞的我也越來越放得開。她有意放慢了講話的速度,碰到我打奔兒的時候,便微笑著用鼓勵的眼光看著我,讓我那蹩腳的英語好幾次起死回生。我們的對話里也夾雜著漢語,她的漢語也派上了用場。還不行的話,我們就用手比畫。她那有限的漢語和我那有限的英語,再加上肢體語言,讓我們的對話順利地進行下去。她跟我談起她在美國的生活,她的兄弟姐妹,她在中國的所見所聞,那些談話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聽英語、說英語的機會,還讓我對美國多了些認識和了解。我那時還在青春期的尾聲,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偏見,因為當(dāng)時迷戀著蘇聯(lián),就有些排斥美國和美國人。第一次遇到美國人,第一次跟一個來自美國的人聊天,陡然發(fā)現(xiàn)美國人也挺不錯的。到了吃飯的時候,她從旅行包里拿出零食、水果、飲料跟我分享,我沒推辭。兩個人邊吃邊聊,氣氛更加活躍。
很快,三個小時過去了,我們等的火車終于進站了。我們一起進入站臺,恰巧在拐角處我遇上爸爸,我讓他先在門口等一下,然后我陪著那位美國女士繼續(xù)往前走,我覺得我應(yīng)該把她送上火車。當(dāng)?shù)弥乙退宪嚂r,她像個孩子似的快活地揮舞著手臂。
車廂門口,她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她在臥鋪車廂,上車后她很快打開車窗,伸出手來,緊緊拉著車窗外面的我的手。她用夾雜了漢語的英語跟我說:“本來外辦的小姐來送我,因為火車晚點,我讓她先回去了。我以為這次要一個人趕火車了,可是你來了,好像是上帝把你送來的。謝謝你來送我,我好快活,我會永遠記著你?!彼恼Z調(diào)輕柔得令人心醉,我完全沉浸在依依惜別的情緒中。三個多小時前,我們還素不相識,此時卻難舍難分,所有的情感都溢于言表,旁邊的人大概會誤以為我們是相識已久的朋友。那一刻我覺得世界可真小,不同種族的人原來這么容易溝通。
火車慢慢啟動了,我們大聲說著祝福彼此的話,直到火車的轟鳴聲淹沒了一切。
我們始終不知彼此的姓名。她問過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對她來說有些拗口,很難記住。她告訴過我她的名字,我也沒記住。我們在一起待了三個多小時,還是不知彼此的姓名。我們像兩朵流云,偶然相遇,風(fēng)吹來了,又隨風(fēng)散開。晴空萬里,看不到我們相遇時留下的蹤跡,但那已是被熱情、真誠和愛感染過的天空。
后來我又有過一些類似的經(jīng)歷。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機緣,多半是在旅途中,我們偶然相遇。很多時候我們都不去問對方的姓名,偌大的世界,我們知道今生很難再相逢??稍谝黄饡r,我們很開心,也很放松,一起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相聚的時間太短,留不下太多的東西,我們也并未期望給對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遇到時我們彼此陌生,道別時我們還是陌生人,卻在不經(jīng)意間,留在了彼此的記憶中。我不知道對方的姓名,可我愿意用余生去懷念,懷念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陌生人,和那一段段短暫而溫暖的時光。
(摘自作家出版社《回家——四代人的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