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清順
三 月
棲身黃昏,疾馳映照荒蕪的早春。
生活在經(jīng)驗之談,她被苦難塑造
也被曠遠修飾,拋進不斷更迭的
陌生地帶,山崩搖撼著她內(nèi)心的
洶涌。那時的生活,有秩序也有
安全感,童年仿佛置身一種嚴峻
而明亮的溫暖。那時不會有懺悔
也不會感到疲憊,塵世也沒有灰
時間折走又返回,她吹響柳葉笛
確認了生命的荒誕只是一個開始
迷霧凝神她踉蹌的一生,她接受
發(fā)傳單,話務(wù)員,賣保險,接受
大專畢業(yè),感情破裂,接受父親
病死母親失蹤,接受一切疼痛的
瓦片。在傾斜的科技館,致命的
數(shù)字,正為她稱量這破碎的世界
還有什么能讓她感到平靜?窗外
有一條大河流經(jīng),河岸旁有幾棵
柳樹,廣場上幾個孩子追逐打鬧
她膨脹的泡在這個傍晚突然破裂。
三 月
她厭倦了三月的陰影,厭倦了雨雪擲來的混亂
厭倦了一個復(fù)雜的人必須具備社會性。厭倦了
不幸的遭遇,厭倦了苦難和原諒,厭倦了祈禱
她厭倦了愛,厭倦了半掩的門窗,厭倦了天空
和原野,厭倦了上帝的不回答。厭倦了欲望的
潮涌,厭倦了鄉(xiāng)村和城市,厭倦了身上的鐵銹
她厭倦了重復(fù)的夢,厭倦了棚戶區(qū)貧乏的想象
厭倦了垃圾堆和菜市場,厭倦了那個駝背白發(fā)
拄著拐杖在午夜咳嗽的父親。厭倦了病和希望
她厭倦了破產(chǎn)的信用,厭倦了沒有前途的生活
厭倦了工作和麻木,厭倦了大多數(shù)人的幸福的
標準。她厭倦了戒備森嚴的空氣,厭倦了聲音
她厭倦了貝多芬和梵高,厭倦了沉重的焦躁與
不安。厭倦了溪水暴漲股市動蕩,厭倦了爭吵
厭倦了隱忍所有傷害的母親,厭倦了詩的語言
三 月
她必須在這個春天犧牲。特蕾莎,這是她唯一的
使命:在草木的不朽中俘獲蜘蛛。特蕾莎,她是
瓶中的蘑菇叢。她抒情有困境,聲線陡降忍饑餓
她進化出畸形的沖動:她是一個夢游者,重復(fù)著
純白色的涂鴉,特蕾莎,她從混亂的有生之年里
選擇為誰死去。詠嘆調(diào)已不復(fù),她在一個黑暗的
時代服從自己的刑期。特蕾莎,她生命的曲折被
后現(xiàn)代主義維系,她注視著俱寂之地泛起的漣漪
保持沉默者的權(quán)利,她是疲憊的三月的最后的禮
三 月
遙遠的布景從你的體內(nèi)涌出,多么廣闊
多么溫柔,此時原野與麥田都找回童年
今天,古老的道路隱藏在初春的露珠中
但是你感到悲傷,有一種孤寂感在清晨
醒來時降臨,那些逝去的美夢并不屬于
真正的你。而現(xiàn)在,你靜止在形而上的
修辭中生病。沒有人察覺,剛剛逝去的
二月也得了甲流,你在汗毛聳立的懸崖
仍需要溫暖的小憩。準備些糖果,以及
一艘夜航船,不必爭吵,不必煩躁不安
當黃昏靠近我們,炊煙就會升起。我們
要在黑暗中獨自摸索一條歧途,能通往
盛夏,也能抵達冬天。我們不會是唯一
的囚犯,美麗的時代盛產(chǎn)混亂,我們的
使命就是擁抱腐爛,將遲暮的荒涼變藍
自白書
長久以來,你保持著閱讀的姿態(tài),在語言
與修辭的幽影中試探,你拒絕記憶的反叛
拒絕蜘蛛和蝰蛇,龐大的日子開始變具體
只有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尋階梯。在人跡
罕至的原野,你用風琴演奏著頃刻的暮年
所有的愛都緘默不言,在明亮的回聲之外
你像一株衰老的蘆葦,對抗著時間帶來的
遺忘。你的青春,你的青春,以干草燃燒
的速度,在白日的盡頭,在二等座的小島
逃逸著無可避免的嘆息。也許,我見到過
你須臾的憂愁像刻在歷史書上的符號,嗯
你的海域還需要一些雷電來將模糊的線索
具現(xiàn)。你會從紛亂的草書中得到一場大雪
再從迎春花的哭泣中讀懂死亡并不算遙遠
你將不再驚訝寫作是你唯一的道路,你將
在濕潤的季節(jié)理解一只鶴的新生。而我像
你一樣作為無根的浮萍,在更深的輕盈中
信賴著干燥的丁香,信賴著你特有的芬芳
玉蘭嘆詞
Ⅰ
剛開始是細微的白,像十三月的雪
或,祖母的霜發(fā)。木蘭初綻,
春就從山的那頭趕來。
一匹馬從河岸經(jīng)過,騎馬的人
追著鶴。
Ⅱ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菊之落英”
祖父騎著毛驢,吟誦《離騷》
巡狩著
一生的疆域。
他的身影,在玉蘭膨脹時,突然遁去。
碩大馥郁的玉堂春,迎不回
客死異鄉(xiāng)的草席。
Ⅲ
玉蘭比我們更餓
所以,它一夜之間
吃下了整個春天。
這是一代人最后的黃昏,
這是祖父最后的嘆息。
Ⅳ
祖母一開始哭。
玉蘭就開始敗了。
一個風雨飄搖的清晨,
祖母望著春水,煮了一池辛夷
祛風散寒通竅,這是她
多年痛疾中——
得到的一朵藥片。
Ⅴ
蘭舟催發(fā),淚眼
又迎春。祖母站在暮年
會摘幾片花瓣,曬上一些玉蘭
有時泡茶,有時蜜浸。
有時坦然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她的一生,像玉蘭一樣清白
又像灰褐色的枝干,深具北方的苦難。
Ⅵ
時隔多年,院子里的玉蘭依舊盛開
祖父與祖母,成了屋檐下的
春燕。父親與母親
騎馬追鶴,還沒有歸來。
多年后,我
捧起一片玉蘭,
用樹干,打了一副上好的棺材。
Ⅶ
父親和母親,如今躺在里面
我也變成了那個
騎馬追鶴的人。
有一天,我從河岸走過
看到他們的墓地
突然明白:玉蘭再不會開了
他們也永遠留在了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