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筠
老魁是這一片菜市場的“名人”。六十來歲的老魁腰彎得有點(diǎn)兒過分,像暴風(fēng)吹折了似的。老魁渾身上下沒有一件時新的衣服,卻也洗得干干凈凈的,被天上明晃晃的太陽照著。
夏天,菜攤上的菜極其豐富,西紅柿、豆角、茄子、黃瓜等等像群英會聚。而冬天就蕭條了許多,除了滿身是泥的胡蘿卜、白蘿卜,也只有香菜、大蔥和大白菜。老魁一年四季都在菜市場撿菜,但撿的最多的還是白菜、包菜等葉子菜。
因創(chuàng)文明城市,地上的菜攤?cè)∠耍撕唾u菜的都進(jìn)了屋子。沿街一溜,門臉統(tǒng)一化,比以前規(guī)整多了,菜品也上了檔次。菜販們終于從地上直起了腰,有點(diǎn)兒生意人的范兒了。
撿菜的老魁腰還彎著,彎成了一把鐮刀。有一次,賣菜的小五說,老魁,撿來的菜好吃嗎?老魁馬上答道,好吃好吃,一樣的好吃。小五就笑了,老魁也笑了。老魁留著山羊胡子,老魁笑的時候他的山羊胡子高興得飄了起來。老魁大家都不陌生,連買菜的也取笑他,老魁,撿的菜就是香啊,咋就沒看見你掏錢買過菜?老魁一邊撿菜,一邊回道,咱窮,誰叫咱窮呢,人窮志短嘛!大家都哈哈哈地笑,心說,老魁挺明白一個人哪!
菜攤挪到了屋里,老魁眼前的世界就小了,就只能在逼仄的屋子里撿菜了。有時候,小五還扔給他幾個有點(diǎn)兒發(fā)軟的長得扭巴的小黃瓜,老魁就有點(diǎn)兒喜出望外了,山羊胡子激動得直顫抖。
出出進(jìn)進(jìn)的,老魁在每個賣菜的屋子都有收獲,各種葉子菜撿了一大包。老魁把撿來的菜放到自行車后架上,然后一騙腿上了自行車,丁零零一路響著走了。老魁大多時候在小五的屋子里撿菜,老魁感覺和小五對脾性。小五說,老魁,你就在我這兒撿吧,把腰桿挺起來撿吧,多撿點(diǎn)兒。老魁聽到這話就覺得心口一熱,腿上也有了力量,可老魁的腰桿就是挺不起來。之后,老魁就固定在小五這里,兩個人有時還開幾句玩笑,開玩笑的時候不耽誤小五賣菜,更不耽誤老魁撿菜。偶爾,小五看見老魁會攀著菜架子,悠悠地剝下菜架上有點(diǎn)兒發(fā)黃的菜葉子,甚至是青青的稍顯老相的菜葉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賣菜的主兒,正在拾掇自己的菜呢。小五看到這情形就皺皺眉,然后把目光拋到了別處。一年多來,小五和老魁兩個人就這樣相處著,處出了滋味。
突然有一天,有關(guān)老魁的流言傳到了小五耳中。小五問,老魁,聽說你的腰是年輕時翻女職工宿舍墻頭摔的?老魁笑了笑,也不解釋,仍舊彎著腰撿他的菜。小五的話不具備太大的侮辱性,因為小五是笑著和他說的。這流言竟然傳開了,到后來流言的源頭都找不到了,都被流言本身淹沒了。
有那么一天,小五在城市的另一角看見了熟悉的山羊胡子,可山羊胡子的主人腰卻挺得直直的,因為挺起的腰,老魁年輕了好幾歲。
小五說,老魁,你原來是搞特務(wù)工作的,你的腰比我的還直呢。老魁說,兄弟,不是我有意欺騙你,你說一個撿菜的敢把腰挺直嗎?小五的眼眶就潮濕了。
老魁再撿菜的時候還是彎著腰,小五也不說什么。
老魁身上的流言像子彈一樣還在飛。有人說,老魁和一個有夫之婦上了床。老魁上錯了床,腰被人家老公打折了,老魁還賠了錢,把家底賠了個精光,連買菜錢都沒有了。小五對這話有點(diǎn)兒半信半疑。信吧,老魁不至于干出這種荒唐事兒;不信吧,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老魁年輕時也應(yīng)該是個美男子,這種事兒誰說得準(zhǔn)呢。有關(guān)老魁的流言像一團(tuán)亂麻把老魁纏住了,也把賣菜的小五纏住了。后來小五看見撿菜的老魁,臉色就大不如從前了。好在老魁的腰一直彎著,小五什么樣的臉色他是看不見的。他和小五的關(guān)系在那兒擺著,老魁也不需要看小五的臉色,老魁只需要撿他的菜。
很久,很久,直到這年的冬天,一場大雪壓下來,把城市里的樹枝都壓彎了,小五都沒有看見老魁。小五無心賣他的菜,他望著街道兩邊的梧桐樹說,被大雪壓彎的樹枝多像一個人的腰哇!大雪的白刺疼了小五的眼,小五還是沒有望到老魁,老魁這個名字竟有點(diǎn)兒陌生了。
臨近春節(jié),老魁終于出現(xiàn)了。小五大喊一聲:老魁!小五的心快蹦到了嗓子眼兒,他盼著老魁呢,自從小五在報紙上知道了老魁的事兒,就盼著老魁呢。報紙上說老魁是個中學(xué)語文教師,他幾十年如一日伺候癱瘓的老娘,幾年前老魁的老伴又得了重病,一直靠透析維持生命,老魁不離不棄。老魁不易呀!
老魁更瘦了,臉色也蒼白了許多。
老魁再來撿菜時,發(fā)現(xiàn)小五的菜架上摞著一堆菜葉子,好像被人故意剝下來的。再后來,老魁還發(fā)現(xiàn)成堆的菜葉子里還埋著土豆、洋蔥、胡蘿卜。老魁遲疑了一下,只把菜葉子撿走了。小五看到這一幕,不由分說把土豆、洋蔥、胡蘿卜都放到了老魁的袋子里,老魁的臉紅了。這時候左右屋子的也都抱著綠油油的菜葉子過來了,大家把老魁圍住了。老魁說這、你看、這是咋回事兒?老魁窘得話都說不囫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