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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喊山

        2023-05-30 10:48:16曹金魁
        安徽文學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鼓皮溪澗大山

        曹金魁

        江大山到南江橋下車時日頭過了頂,接他的是發(fā)小江保田。

        江保田將出租車尾箱里的幾袋行李提到三輪車上,埋頭低眼說:“大山,去年冬月收到你微信轉(zhuǎn)來的兩千塊錢,我?guī)Я藘蓚€泥工,把你家屋前屋后都清理了一遍,上屋撿了一天的漏,添了七百塊瓦。”

        江大山看著前面的柏油路,沿著南江河蛇行,兩岸是深一茬淺一茬的油菜與草籽,金黃中涂抹著一塊塊淺紅。清清的南江河如一條出洞的竹葉青,懶懶地臥著,頭尾藏在山里。他記起小時的情景,笑了笑說:“有幾滴漏也不打緊,只要不在床頭上,當年放牛、撿柴、扯豬草,我倆可沒少在鼓皮巖的巖頭下睡過。”

        江保田腳下放松了油門,從車頭拿了白沙煙,遞給江大山。

        “年初戒了?!苯笊綌[擺手。

        江保田微微別過臉,彈出一根香煙,點了火,淡淡的煙霧里,黑瘦的長臉如路邊的一片青石巖,坑坑洼洼中是開采后留下的條條裂紋。

        江大山伸手從車頭的煙盒里拿了根香煙,放在鼻頭深深嗅了嗅,淡淡的煙草味中夾雜著花香。抬目望去,路邊山崖上一簇簇開了的映山紅如團團火苗。這些日子,在城里,他是聞不到花香的,聞到的多是消毒液與酒精的氣味。江大山看著兩層小樓前上了鎖的院門,堆放一地的模板、鋼管,一時想不起江保田愛人的名字,便問:“弟妹呢?”

        “兒子年前生了二胎,云英正月初六就去了上海帶孫子,快八十歲的爹娘傍我弟一家過。我是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同單身公(方言,代指光棍)沒什么兩樣?!苯L镞M廚房拿了兩副碗筷,從落滿柴灰的吊壺里潷了兩杯溫開水,兩人在火塘邊坐下,就著柴火上鼎罐里煨的臘豬腳和半籃子油麥菜,吃了晏中飯。

        江大山記起早幾年江保田找他借錢給兒子買房一事,臉上有些發(fā)熱,見日頭偏西,到鼓皮巖還有五里多山路要走,就起身去車廂里拿了帶來的禮物,對江保田說煙酒是給他的,其余的他做主,等自己從鼓皮巖回來了再去看望他父母。

        江保田的蜈蚣眉扭了下腰身,推辭道:“大山,上千塊一條的煙不是我這號人抽的,你留著招待客人,山里的夜黑得早,我倆還是小時在一張床上擠過,在這里困一宿,明朝一早我陪你去鼓皮巖,一起住個三五天。”

        “保田,你兒子在上海買了房,壓力大,我現(xiàn)在是閑人一個,不能耽誤你做事,年后這些日子里,我?guī)状螇粢娮约夯亓斯钠r,白天瘋玩了,夜里困在我娭毑(方言,祖母)鋪了稻草的木床上,怎么叫都叫不醒?!?/p>

        江保田折身拿了扁擔,把兩個大的行李包放在篾絲籮里,咧了咧嘴,露出數(shù)顆黃牙,如被鳥雀啄開經(jīng)了風日的山石榴,說:“山里寒氣重,夜里沒棉被可不行,米面油鹽我都給備好了,米是自家種的,油是現(xiàn)榨的山茶油,三五天過后,哪天下雨,我進山掛清明時去接你?!?/p>

        山道如鉆進草叢的土皮蛇,時隱時現(xiàn);又如匍地生長的古藤,時斷時續(xù)。江大山跟在江保田的身后,看著路邊一簇簇開了的映山紅,聞著野椒子花濃郁的香味,放開了嗓子,沒多久,數(shù)聲咳嗽過后,嗓音沒了,只剩下吁吁的氣喘之聲。

        日頭暗了,林子里騰地沖出一只大鳥,聽叫聲,江大山曉得是貓頭鷹。青石塊鋪就的山道,如一條爬行的山螞蟥,江大山只聽得到篾絲籮蹭擦草木的聲音,卻聽不到江保田的腳步聲,小跑幾步后,肩上的背包如一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彎了腰,捶了幾下胸口,一陣猛烈的咳嗽過后,五指握拳的手心上全是汗,雙眼模糊中,江大山陡地感覺背上一輕,眼前一亮,他直起腰,是江保田把他背上的背包掛到了扁擔上。

        日頭落山,江大山看到了掩映在林木里的三間泥磚瓦房,雙腿一軟,右手扶著坪前兩抱來圍的香樟樹,喘著大氣道:“保田,我沒幾步就進家門了,你回南江橋還遠著,要不在這里住下來,明早再回去?!?/p>

        “正月才見了五個圓太陽,今年我在南江橋包了八百平的大理石地坪在貼,趁這幾天天氣好,趕在清明前把尾收了?!苯L锇褤犹舻絺汩埽ǚ窖裕咐乳埽┫路帕?,回身問,“大山,你老屋都快四十年沒住人了,這次回來,不會是有什么心事吧?”

        江大山推開厚重的杉木大門,一屁股順勢坐在門坎上,白里發(fā)青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道:“我去年內(nèi)退,整日閑著,還能有什么心事?只是疫情期間,門不能出,樓不能下,人都快發(fā)霉了,眼看離清明近了,找這個機會回來散幾天心?!?/p>

        江保田去周邊轉(zhuǎn)了一圈,在屋后山泉流下來的水坑邊,雙手捧幾口水喝了,用衣袖擦了一下嘴,回身到堂屋,說:“有采山的進來住過,灶房里火爐鉤子上吊著的鼎罐里還有半罐水。”江保田瞟了一眼喘著粗氣的江大山,想了想,道,“大山,還記得向梅不?”

        “我們?nèi)耸且黄痖L大的,怎么會不記得?”江大山站起身,腿腳發(fā)麻,形如白皮瓢瓜的身子骨晃了晃,道,“保田,你不是說過,向梅當年嫁去了江西,后來就一直沒了音訊?”

        江保田彎腰拿起擱在篾絲籮上的桑木扁擔,背向著江大山,望著向家岰的方向,語氣如順溪吹過的山風,帶著涼意:“我也是前些日子在向家岰一個老板家里貼地磚,無意中看到一張舊照片,問了才曉得向梅是他的堂姐,當年嫁去了江西,因為眼睛的原因,離了,后來因為沒見生育,又離了,現(xiàn)在在梅仙給人家當保姆?!?/p>

        江大山坐在堂屋里的松木矮椅上,看著江保田那如一片竹葉的背影,飄落在山道的林木深處,他久久沒有起身,直到眼前一亮,月光灑了進來,才曉得,是下半夜了。他聽著屋外的蛙鳴聲,打開包里的睡袋,鉆了進去。江大山?jīng)]關(guān)門,忘了江保田出門時叮囑的話:去年冬月,南江橋采藥的在鼓皮巖、向家岰看見過野豬,夜里困覺要他把門關(guān)牢,警醒點。

        鼓皮巖位于漢昌縣南江鎮(zhèn)境內(nèi),是一塊形如鼓狀的大青石,住著五戶人家,成“之”字形。鼓皮巖對面是向家岰,住著三戶人家,呈“品”字形,一條深谷把它們分隔開來,相距甚近,卻分屬兩個不同的自然村。深谷中有一溪澗,長年流著,秋冬水瘦,如一條銀環(huán)蛇,春夏發(fā)水,如出洞巨蟒,蜿蜒數(shù)里,匯入南江河。

        江大山記得,那是他與江保田一年級入學的頭天,天氣好著。第一節(jié)是語文課,班主任點到他名,他站起來答“到”,看見坐在第一排扎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同學轉(zhuǎn)頭沖他一笑,圓臉上是一雙如山葡萄般水靈靈的大眼睛和一張缺了兩顆門牙的小嘴;當他聽見老師叫“向梅”、她站起來答“到”時,他才曉得,她就是住在他家對面向家岰那個叫“向梅”“梅子”的女伢子。

        山里的細伢子野性大,沒那么多拘謹,下課后,江大山與江保田、向梅三人便玩到了一起。放了學,他們在稠樹洞分手,沿溪澗相向而上,隔著深深的溪澗,幽深的林木,他們大聲背誦著課堂上老師教的古詩:“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蓖窍蛎繁吵錾暇?,江大山就接了下句。江保田玩心重,背詩不行,做玩具卻在行,削出的地螺是轉(zhuǎn)得最多圈的,用火烤過的竹弓是射得最遠的,用縫衣針做鏢頭的飛鏢是扎得最準的。他倆與讀四年級的保田姐姐一起放學,一路玩回來,往往是落到后面,天黑了才到家。

        早上吃過大人做的炒飯,背上書包,隔著山谷,他們會大聲喊道:“上學啰!上學啰!”大山蕩來回音的同時,也會把對面清脆的聲音捎了過來:“走啰!走啰!要遲到啰!”有天家里來了客,江大山與江保田擠在一張床上,夜里玩瘋了,早上忘了醒,迷迷糊糊中聽到向梅那清亮亮的喊山聲,江大山推醒江保田,背上書包,早飯也沒吃,就趕往學校。老師檢查作業(yè),江大山才記起夜里江保田抄他的作業(yè),作業(yè)本還在他家的飯桌上放著。那一次被老師罰站打手心后,他就再也沒因遲到?jīng)]做作業(yè)而被老師罰過。

        中秋,江大山與江保田吃了向梅帶來的桂花糕,向梅說是她娘做的。元宵節(jié)后開學,江大山與江保田給向梅帶去了他倆大年三十送恭喜討來的大餅。端陽,向梅給他倆帶來了她娘做的粽子,還有包子,包子是糖心的,咬一口,糖水流得滿嘴都是。

        暑假,他們幫大人搶收插晚的同時,學會了唱山歌,江大山到現(xiàn)在仍清晰記得,向梅在對面大楓樹下的歌聲,如山澗上飛過的百靈鳥:

        麻雀嘖,肚肚咕。

        后背園里采細茶。

        細茶粗,換篦梳,

        篦梳快,換腰帶。

        腰帶長,換豬腸,

        豬腸薄,換牛角。

        牛角尖,拋上天,

        天又高,換把刀。

        刀又快,好切菜,

        菜又甜,好過年,

        菜又苦,好過端陽午。

        小學三年級那年寒假,快過年了,江大山那好久沒見的爸爸回來了,穿著一件黃大衣,背著一個黃帆布袋,胡子拉碴,說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夜飯后,娭毑帶江大山先回了屋,那一晚,江大山聽到雞籠里的大公雞叫了,聽著隔壁爸爸媽媽細細的談話聲,在他與他媽睡過的那張木床發(fā)出“吱呀吱呀”的搖晃聲中,禁不住上下眼皮直打架,頭一埋,困了。迷迷糊糊中,他聽到有人在喊山,是他爸,站在鼓皮巖那塊大青石上,長長的嗓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蕩。

        那個寒假里,江大山爸爸教了大山吹口琴、笛子,早上,叫他起床練嗓子。年過后,去外婆家回來的路上,媽媽說他爸爸平反了,去他讀的白馬小學當校長,他們一家搬去學校住,他上學不用走那么遠的山路了。

        開學后,江大山發(fā)現(xiàn),學校里的老師對他親熱多了,都親切地叫他“大山,大山”,時不時塞幾粒糖果給他。

        那天是周五,學校周邊田野里的油菜花開了,金燦燦一片。下午體育老師臨時有事,讓他們自由活動。江大山把揣在口袋里的五顆大白兔奶糖給了江保田兩顆。江保田跑回教室,拿了一只飛鏢,鏢身是一根細長的竹棍,縫衣針做的鏢頭,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江保田興奮地說道:“這飛鏢準著呢,大山,扎中了蜻蜓,飛鏢給你?!苯笊接沂质持浮⒅兄?、大拇指捏著翠綠色的鏢身,眼睛緊盯著一只綠蜻蜓,它飛著飛著,在空中懸停下來……江大山揮腕奮力擲去,只聽到“哎喲”一聲,看到向他小跑過來的向梅捂著右眼,蹲下了身子,紅紅的血從指縫中流出。

        江大山醒來時天色大亮,幾只斑鳩在門坎上跳躍,發(fā)出“咕咕咕”的叫聲,伸頭張望著,見他鉆出睡袋,它們跳下了門坎,在泥地里啄著食,翹著尾巴,“咕咕咕”叫著,其中一只側(cè)過頭,喉部那一片粉紅如少女胸前系著的紗巾,圓圓的眼睛發(fā)出黑亮亮的光澤,定定地看著他。江大山坐起身,斑鳩展翅飛走了,聽叫聲,沒有飛遠。江大山出了堂屋,順著叫聲望去,在傘檐走樓的角落,有一個鳥巢,那只胸前系著粉紅紗巾的斑鳩在檁木上來回跳躍著,不時側(cè)過頭,用黑眼珠打量著他,接后“撲棱”飛到坪前那株樟樹上,在樟樹濃密的枝葉中,“咕咕咕”地叫著,又有幾只斑鳩飛來,“咕咕咕”的叫聲響成一片。江大山拍了一下手掌,斑鳩展翅飛過了溪澗,變成了數(shù)個小黑點,消失在溪澗對面那棵大楓樹里。

        江大山拿出手機,看到江保田發(fā)來的信息:向梅139××××3217。他朝向家岰望了望,關(guān)了機,去屋后水坑洗了臉,灶房里還有現(xiàn)成的柴火,他將鼎罐里的水換了,開了火,把篾絲籮里的物件翻了出來,在瓦罐里放了兩把米,用水淘了,煨在火邊,拿了柴刀進了山。

        山還是當年的山,路卻不是當年的路,通往他嗲嗲(方言,祖父)娭毑、父母墳頭的路都被林木擠滿了,循著當年的山路,江大山捉住一根老藤,爬上了鼓皮巖,站在他父親當年站過的巖頭,放開了嗓子,“喔……嚯嚯……鼓皮巖,我回來了,回來了……”江大山感覺封閉多年的胸膛要撕裂開來,喊山的聲音在山澗里繚繞,“回來了”的回聲被拉得很長很長。他聽到了對面向家岰傳來“嗨……啰啰……”的喊山聲,江大山站直身子,伸長脖子,昂著頭,雙手放在嘴前,成喇叭狀,張開口,迎接他的卻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他緊緊地捂住了嘴,嗓子眼發(fā)甜,靠著身后的大青石,身子縮成一團。對面的喊山聲歇了,鞭炮聲中,林木深處冒出一團白煙,是向家岰的后人回來掛清明了。

        江大山攤開捂著嘴的手掌,掌心中是一攤血,想起主治醫(yī)生的一再叮囑,江大山眼前一黑,他定了定神,歇了片刻,將柴刀別在背后,雙手抓著老藤、雜樹,滑下了鼓皮巖,去松林里采了數(shù)朵樅菌,一小把握在拳頭里的蕨菜。一進屋,他聞到了瓦罐里米飯煨出的香味,聽到了肚里“咕咕咕”的叫聲,在屋后水坑洗了樅菌、蕨菜,往火塘里加了干柴,支起鐵鍋,舀了一瓢山泉水,去堂屋的篾絲籮里翻出數(shù)塊砍成斤來重的臘肉,選一塊肥瘦適中的五花肉放入鍋中,待鐵鍋里翻起了水花,他用竹筷夾了絲瓜芯把臘肉洗了,換了水,加了干柴,見鍋里冒出熱氣,他把臘肉大塊切了,連同洗好的樅菌放入鍋中,瞇著眼,看著干柴燃起的火苗怔怔出神,紅紅的火焰在他眼里霧化開來。

        江大山記得,他再次見到向梅是在漢昌縣人民醫(yī)院,他與他爸媽提了糖果來探視向梅,在走廊里遇見了向梅的母親,大人們剛聊幾句,江大山就聽到向梅的讀書聲:泉眼無聲惜細流;他在門外高聲接應道:樹陰照水愛晴柔。接后一扇門開了,站在門口的向梅右眼蒙了白白的紗布,聲音依舊是清脆脆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他張口答道:早有蜻蜓立上頭。

        那天,在鋪著白床單的床前,江大山調(diào)皮地捂住右眼,與向梅一起朗誦了《八角樓上》,少不更事的他們,不曉得失去了一只右眼,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意味著什么。聽到門外雙方大人的爭執(zhí)聲,他與向梅把耳朵貼在門后。向梅媽媽說:醫(yī)藥費是小事,梅子沒了右眼,往后怎么嫁人?誰來娶她?他爸媽沒有做聲。向梅的爸爸說:江老師,你們要不到時讓大山娶了向梅,要不賠償一千塊錢,梅子今后是好是歹,都與你們無關(guān)。他媽說:一千塊錢不是小數(shù)目,得讓我們好好想想……江大山悄悄轉(zhuǎn)過頭,對著向梅的耳邊低聲說:“梅子,我長大了娶你?!?/p>

        如果后面沒發(fā)生那么多的事,長大了的他也許真會娶了向梅。

        江大山聞著臘肉燉樅菌濃郁的香味,碗也沒要,一雙竹筷,一把勺子,把瓦罐里的米飯與鐵鍋里的臘肉、樅菌吃了個干干凈凈。近十來年里,他從沒有過這么好的食欲。江大山圍著老屋轉(zhuǎn)了個圈,昔日的幾株金銀花藤還在,爬滿了半個山坡,沒到開花的時節(jié),碧油油一片。他娭毑和媽媽采摘過的幾株茶樹經(jīng)過風日的滋潤,長有一人一手高,生滿了嫩綠的新芽,江大山摘了一小捧,放入鼎罐里。他拿了一把泛黑的松木矮椅,在傘檐下坐了,靠著泥黃的墻,閉了眼,口干時從鼎罐里倒一碗新茶,耳朵里捕捉著大山里發(fā)出的各種聲音,直到身上暖洋洋一片,額頭有汗沁出來……江大山抬起眉,日頭偏了西。他朝向家岰望了望,林木深處沒有白煙升起,也沒鞭炮聲響起,想來是不會有人掛清明了。

        也許,明天會有向家岰的后人來掛清明。

        大山里的夜黑得早,日頭一落山,天就黑了。江大山用瓦罐煨了米粥,往火塘里添了干柴,看著干柴迸出紅紅的火苗,想起江保田說的話,他心生愧疚——在此之前,對于向梅一家,他更多的只有記恨。這些年里,他曾無數(shù)次想過,如果那天他用飛鏢扎瞎了向梅的眼睛,向梅的大人沒有鬧到學校,提出一千塊的賠償,這樣的話,他爸爸也不會被撤去校長一職。每到月底,向梅的爸爸不來學校把他爸爸工資領(lǐng)走,他也不會把向梅帶給他的包子踩在地下,他娭毑也不會因為缺錢耽誤了治病。沒有向梅父親的糾纏,他爸爸也不會與同事對調(diào)到鄰縣任教。那么初中時,他與向梅就都在南江橋中學,也許會在一個班,那時的他與江保田,一定會護著她,再一起去縣城讀高中,一起考大學,也許,大學畢業(yè)后,他們會走到一起。那樣的話,他父親也不會為了賺錢,夜里去劇團趕場出了車禍,父親要是沒出車禍,他母親也不會走得那么早。

        江大山喝了一碗米粥,將瓦罐里剩下的米粥用碗盛了,放在大門外,忘了帶桶,他將鼎罐里的熱水澆在毛巾上,擦了身子,在正房里的木板床上,把鋪蓋鋪了,打開睡袋,鉆了進去。

        江大山聽到門外的“咕咕咕”聲,起來開了門,斑鳩也不飛遠,離他三五步,“咕咕咕”地叫著,膽大的跳躍過來,伸頭啄食了一下碗里的米粥,在瓷碗發(fā)出的清脆聲音中跳躍開去。江大山望著溪澗對面,溪澗上升起了一團團白霧,隨著山風,時聚時散。整個白晝,江大山?jīng)]有聽到鞭炮聲響起,他放開喉嚨,大山里傳來的只有他的回聲。喊過之后,人沒有昨天氣喘了,咳嗽也沒那么厲害了。午后,他循著兒時走過的小道,去了溪澗,巨石還是那塊巨石,深潭還是那個深潭,來人卻不再是那個少年。江大山?jīng)]去過向家岰,也不曉得向梅的家里會是什么樣子,她娘還健在不?健在的話,做的包子應該還是糖心的,咬一口,糖水流得滿嘴都是。這時,溪澗里激起的水沫飛進了江大山的眼里。

        升初中那年,江大山的爸爸與同事對調(diào)到鄰縣羅子縣露水坡中學,接后那三年里,他們與向梅一家再無來往。在他考上羅子縣一中那個暑假,向梅的爸爸找上門來,說向梅因為眼睛的原因,沒考上高中,向梅安裝假眼的費用必須得他家出。那一年暑假,江大山去烏桕場的紅磚廠拖 了整整兩個月的板車,五十三塊六的工錢拿到手還沒焐熱,便經(jīng)他媽之手到了向梅她爸那里,說是給向梅安假眼??煲_學時,他回了一趟鼓皮巖,見到了江保田,保田說向梅考上了漢昌縣二中,她爸不給上,說女娃子書讀得再多還不是一樣嫁人,說他在鼓皮巖喊山她也不應,還招來她爸一頓大罵。江保田送他出山,說當年若不是他的飛鏢闖了禍,那該多好。江保田問他:聽向梅說,你長大了會來娶她,到底有沒有這么一回事?

        江大山記得自己當時只是笑了笑,如一只飛出山的大鳥,昂著頭。

        高一時,江保田在來信里說:向梅一家搬離了鼓皮巖,去伍市鎮(zhèn)起了屋,聽向家岰的人說,起屋用的是他家給向梅安裝假眼的錢。

        高中三年,江大山父母沒讓他回鼓皮巖。高三上學期,江大山去了部隊??忌宪娦D悄辏赣H出了車禍,他請假趕回來,把父親葬在了鼓皮巖嗲嗲娭毑的墳前。那次見到江保田,從他那里得知,向梅嫁去了江西,男方是個瘸子,家境優(yōu)越,大了向梅好幾歲。

        江大山在溪澗邊一塊巨石上坐下,看著溪水跌落下來,濺起陣陣水花,巨石下有團黑影浮出,他細細一看,黑影生有四肢,在溪水里緩緩爬行,待他拿出手機,黑影鉆進了石洞。江大山記起,父親說鼓皮巖的溪澗里有娃娃魚,他只是一直沒見過而已。江大山開了機,點開兒子發(fā)來的微信語音,沒有回,他真的不想聞酒精與消毒液那刺鼻的味道了,更不想躺在病床上,任憑各種醫(yī)療器械深入他體內(nèi)。在城里,放開嗓子喊一聲也不行,會招來各種怪異的目光,還是大山里活得自在。

        手機響了,江大山說他在鼓皮巖,日子好著,不要擔心他。在兒子的關(guān)切聲中,他看了一下手機的電量,說要來的話,就帶一塊太陽能電板,帶一個水桶。

        江大山的兒子江海是與江保田一起來的,江保田挑著一擔篾絲籮,籮里是太陽能電板與發(fā)電裝置,還有一盞太陽能路燈,兩只塑料桶。江海見父親的氣色好了些,想起醫(yī)生的話,他沒說什么,將祖屋東邊一株碗大的樟樹砍了,留下兩米高的樹樁,清除了周邊遮擋陽光的雜樹,把太陽能板用支架螺母固定,接好線,蓄電池放在堂屋里,安裝了插板,接了二十四伏的燈頭燈泡,太陽能路燈裝在屋子的圓木柱上。走時,江海說:“爸,清明我有三天假,過來陪你住兩天,一起去上墳,要不,到時把我媽也帶來?!?/p>

        “山路又遠又不好走,疫情非常時期,有我上墳就行了?!?/p>

        江保田瞟了一眼破敗的老屋,嘆了口氣,說道:“大山,要是能通車,我也搬回鼓皮巖住。鼓皮巖再怎么不好,也是丟胞衣的地方?!?/p>

        江大山送走江保田與兒子,給手機充了電,去包里把相機翻了出來,將就了一餐,睡了會兒午覺,穿上夾衣,拿了手機、相機,去了溪澗,在那塊巨石下,整個下午,他沒見到那團黑影,循著叫聲,拍到了兩只抱成一團的石蛙,幾只飛來溪邊喝水的山雞。天黑了回到老屋,江大山?jīng)]做飯,打開抖音,將“大山江河”改成了“鼓皮巖”,把拍到的石蛙、山雞的視頻傳了上去,配上了音樂《大王叫我來巡山》。

        清早,江大山在“咕咕咕”“啾啾啾”“八哥、八哥”的鳥叫聲中,爬上鼓皮巖,讓長長的喊聲在大山里久久回響。早飯后,江大山砍來楠竹,劈開兩半,把巖頭冒出的山泉水引入石缸里。閑下來,他會去山里采樅菌,打蕨菜,挖竹筍,或是拿了相機,去溪澗邊,林深處,一貓就是大半天,在部隊學過的偽裝派上了用場,他拍到了水中覓食的娃娃魚,拍到了空中捕獵的猴面鷹,拍到了纏著樹干的竹葉青……看著抖音里暴漲的粉絲、點贊與留言,江大山不覺得身子骨難受了,也不覺得日子難打發(fā)了,百無聊賴時刷著抖音,他也曾想撥通那個電話,可有家有妻兒的他,能說些什么?能幫她什么?又能給她什么?

        清明節(jié),江大山的兒子江海沒來,來的是江保田,江保田去祖墳前掛了清明,喝著新茶,說起在上海的老伴、兒子和兒媳一家,江保田滿臉愁容,兩條蜈蚣眉軟軟地趴到了一起。

        江大山笑著道:“保田,船到橋頭自然直,辦法總比困難多。想想我們小時候的日子,不也過過來了?”

        “那也是,我媽生我時沒奶水,冬月間,還是我爸去冷浸田里挖了糯米的禾蔸,燉水給我媽喝了下了奶,才把我養(yǎng)活了?!苯L锓瓷碜拢Z氣平和了許多,“我也曉得自己是在操空心,可夜里一個人有時實在是悶得慌,由不得你不想?!?/p>

        “那就住一晚,我們兩個喝一杯?!?/p>

        “住就不住了,來時,我只把院子門鎖了一下?!苯L锷α撕诤诘亩贪l(fā),道,“那我去山里轉(zhuǎn)一圈,搞兩道菜回來?!苯L锶ピ罘坷锬昧怂芰贤芭c菜籃出了門。

        江大山淘好米,拿一把樅毛,生了火,將瓦罐煨在火邊,把保田帶來的豬肉過了一遍水,大塊切了,放在鐵架子上的鐵鍋里,與油豆腐一起炒了七分熟,加入熱水,大火燒開后,退了火,將煨米飯的瓦罐換了邊。這時江保田進了屋,菜籃里是一把香椿嫩芽,水桶里是幾十尾寸來長的河蝦。江大山的手伸入水里,受驚的河蝦在桶里亂跳,打得桶壁“咚咚”作響。江保田說去溪澗里摸蝦,在兩塊石頭下摸到了一條大魚,全身滑滑的,以為是一條鲇魚,雙手一用力,捉出水面,才知是一條娃娃魚,弄了一手的黏液,抓了一把沙子,擦了老久,還是沒弄干凈。

        江大山看到江保田粗糙、滿是厚繭的手掌還留有乳白色的黏液,又看了自己肥厚、軟和的手掌,他去包里拿了茅臺酒,心底里深深嘆了口氣,要是能有保田這么好的身子骨,手掌粗糙生滿老繭也無所謂。

        江保田瞥一眼茅臺酒,戲謔道:“江處長,酒就不用喝了,這么貴的酒,你留著招待客人?!?/p>

        “保田,我們倆從小玩到大,有什么客氣好講的,在你面前,我是江大山,不是江處長,以前不是,現(xiàn)在不是,以后更不是?!苯笊介_了酒,在兩個黑陶碗里倒了。

        喝著酒,吃著菜,兩人談著雜七雜八的往事。江保田端起黑陶碗道:“大山,當年要不是我的飛鏢闖了禍,你與向梅……”

        江大山打斷江保田話頭道:“保田,不說這個了?!彼攘艘豢诰疲娊L锏目觐^夾著一只只紅紅的河蝦往嘴里送,連蝦頭、蝦鉗一起吃了,接連抿了好幾口酒,瘦長的臉龐被火苗映得紅彤彤的。門外是斑鳩“咕咕咕”的叫聲。江大山起身往鐵鍋里放了一把香椿,猶豫了一下,啞著聲道:“她還好吧?”

        “不是很好!”江保田端起酒碗,兩人碰了一下,說當年他與向梅在南江橋讀初中,向梅人生得好,皮膚白皙,學習成績也好,班上不少女同學私下取笑她,說她右眼裝的是狗眼,狗眼看人低。有一位男同學取笑說,狗眼夜里是看得到鬼的。問向梅,鬼生得什么樣子?吊頸鬼舌頭是不是伸得長長的?鬼肚子是不是有籮筐大?為此,他與那個叫趙德乾的男同學干了一架。今年正月,他在南江鎮(zhèn)趕集碰見了趙德乾,聊了一會兒,趙德乾一家在福建搞室外裝修,去年回來的,大孫子都上小學一年級了。

        江大山眼前一暗,雙眼宛似有兩根鋼針扎入,他穩(wěn)了穩(wěn)身子,待胸口緩和下來,端起黑陶碗,將碗里的白酒一口干了。

        日頭一落山,天就黑了,江大山送江保田到溪澗邊,看著江保田的身影融入暮色里,整個人如空空的山谷。

        兒子江海來了電話,說清明假期,省城疫情防控原則上是人員不往外流動,醫(yī)院里看病排隊掛號都要核酸檢測證明,他所在的小區(qū),天天要做核酸,去哪里都要掃場所碼,要向單位報備。

        江大山道:“這個我在手機里都看到了,我是在鼓皮巖長大的,就不要操我的心了,江海,你與你媽、劉英、洋洋好著就行?!?/p>

        “爸,你看看還缺什么生活用品,我給你快遞過去?!?/p>

        黑暗里,江大山帶著醉意,大聲道:“江海,在鼓皮巖,有了鹽巴,你老爸就什么都不缺了?!?/p>

        日頭落了又升。一日,江大山爬上鼓皮巖,看到向家岰生出了一縷白煙,白煙是從向梅家的屋頂上冒出來的。江大山放開了嗓子,大山里回響的只有他那“喔……嚯嚯……”的喊山聲,喊山的聲音歇了,那股白煙卻如一匹扯不斷的白紗。

        中午,江大山又爬上鼓皮巖,早上飄浮的白紗收了,他放開了嗓子,溪澗對面的向家岰響起一陣高昂的吼聲,鼓皮巖這邊有人回應,接后,你一聲,他一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喊山的聲音在山澗里回蕩……江大山順著聲音過去,在地坪里見到了幾位喊山的年輕人,他們說自己是南江橋人,看了“鼓皮巖”發(fā)的抖音,才曉得南江橋還有這么好的去處,得知他就是“鼓皮巖”的作者,年輕人坐在堂屋里喝了茶,玩著手機,閑聊著,日頭落山了才走。

        黑夜里,江大山看著抖音里的紅軍巖,石牛寨,純溪小鎮(zhèn),長壽秘境,看著灑進來的月光,他起了床,溪澗對面的向家岰,亮著一團淺黃的燈火。

        次日一早,江大山出了一趟山,感覺山路比他進山時短了許多。五天后,挖機到了鼓皮巖。江保田開著三輪車來了,給他帶了茄秧、黃瓜秧、紅薯藤、辣椒苗,還有他要的兩袋玉米。江保田說:“大山,我兒子住的小區(qū)食物有專人配送,要我莫操空心。”江保田停頓了一下,又道,“今年上面有硬政策,水田里要全部種稻谷,我們是從鼓皮巖搬下去的,沒幾分田地,趁這幾天有空,把鼓皮巖之前開過紅薯的地挖了開紅薯,老班子講的,‘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大山,你講呢?”

        江大山點頭說:“那是!那是!”

        江保田問:“向梅回了向家岰,你見過她人沒有?”

        江大山搖頭,笑了笑。

        江保田瞇眼笑了笑,露出一嘴黃牙,拿著柴刀、掮著四齒耙頭,挖地去了,一路唱著:

        鼓皮巖下一丘田,

        郎半邊來妹半邊。

        郎的半邊種甘草,

        妹妹半邊種黃連。

        黃連苦,甘草甜,

        同甘共苦到百年。

        五一勞動節(jié),江大山回了一趟省城,小區(qū)里的熟人說他瘦了,黑了,氣色好多了,是不是去海南旅游回來的?江大山笑笑說回了漢昌鄉(xiāng)下老家。有人說,鄉(xiāng)下農(nóng)村有家就是好,空氣好,水土好,吃的放心,住的放心,不用天天做核酸。江大山只是笑了笑。兒子要他去湘雅復檢,他說復檢也改變不了結(jié)果。

        晚上,江大山往日的下屬,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秦處長提著水果過來看他,要他保重身體,在工作上還請他這位老領(lǐng)導多多幫扶、指引,任何時候他都是他的小秦。還說漢昌縣鄉(xiāng)村振興局孫局長是他的大學同學,有什么要幫手的給他一個電話,等疫情過了,他去漢昌看他。江大山送秦處長進電梯間關(guān)門時,他發(fā)現(xiàn),小秦的腰板比往日直了,人也更精神了。

        妻子、兒子要他多住幾天,江大山說萬一來個疫情,走又走不了,他這個病只會占用醫(yī)療資源。在家待了三天,走時,妻子往他口袋里塞了一疊現(xiàn)金,說他回老家,免不了要去周邊親友同學家里走走,碰上紅白喜事,身上沒現(xiàn)金可不行。放了暑假,她不用接送孫子了,也隨他去鼓皮巖住。這些日子里,老是擔心他身邊沒人照應,看到他氣色好了,她懸著的心也好受了些。說藥要按時吃,晚上手機不要關(guān)機,等周末兒子有空,她就去鼓皮巖,陪他住兩晚。

        江大山說疫情期間,還是少走動為好,鼓皮巖沒有省城方便,但他是土生土長的鼓皮巖人,又在部隊待了十八年,別的不會,自力更生,照顧好自己還是行的,就不要操他的心了。江大山擦去妻子眼角的淚水,說都老夫老妻了,讓人看見了多不好意思。江大山曉得妻子的眼窩淺,目送妻子去了小區(qū)的菜市場,他才轉(zhuǎn)身上了預約的出租車,給司機多加了五十塊錢,讓司機送他到鼓皮巖。把江大山送到家,司機下車喝了茶,去周邊看了看,折了兩把金銀花,說這可是世外桃源。

        天黑了,江大山看到溪澗對面亮起了燈光,想起省城的妻子,他噓了口長氣,久久沒有入睡。

        清早,躺在睡袋里的江大山聽到有人在喊山,是女人的聲音,細細聽去,悠長的喊山聲中帶有幾分焦急,幾分耳熟……江大山忙起了床,人還沒出屋,他的喊山聲便越過了溪澗,在溪澗上空回蕩。江大山看著大楓樹下依稀閃過的人影,嗓子瞬時啞了。

        日子如溪澗里的溪水,時急時緩。江大山發(fā)現(xiàn)山里真是一個好去處,只要把有土的地方翻了,栽了苗,澆幾次水,小小的苗就會一天天長大,不經(jīng)意間,開了花,結(jié)了果,在風日里成長。同時也發(fā)現(xiàn)日子可以過得如此地簡單,日常起居,一簞食,一瓢飲,足矣!江大山想起之前的文山會海,酒池肉林,燈紅酒綠,恍如隔世。那幾只斑鳩,有時會跳到他手心里啄食著玉米粒,“咕咕咕”地叫著,泛著光澤的黑眼睛,不時打量著他。

        江大山記起江保田栽菜秧時說的:向梅當年嫁去江西,一年臘月去男方的姑姑家辭年,因為路途遠,晚上留宿在姑姑家,早上聽到孩子哇哇大哭,醒來才知姑姑家五歲的兒子溜進房,被桌子上的假眼嚇著了。后來,男人在外有了相好,又酒后動粗,倆人便離了。

        江大山怔怔地看著溪澗對面,他也是這次回了省城,問了相關(guān)的人,才曉得裝上的假眼睡前要拿出來清洗,消毒,不然有可能因細菌感染,損傷到另外一只眼睛的視力與神經(jīng)。想象向梅每天晚下摘下假眼清洗、消毒,次日又裝上的情景,江大山抹了一把臉,向梅的一切不幸,都是他當年造成的,如果可以重來的話,他愿意用他的眼睛換下那只假眼。

        一日午后,鼓皮巖有數(shù)輛小車過來,下來了一群人,他們是漢昌縣鄉(xiāng)村振興局的,局長姓孫,帶了禮物,說與他的手下秦處長是同學,受秦處長所托,過來拜訪看望老領(lǐng)導??戳死项I(lǐng)導的抖音,才曉得南江橋還有鼓皮巖這么好的風景所在,才曉得當年發(fā)生在鼓皮巖的那段戰(zhàn)爭歷史。孫局長還說,他們想把鼓皮巖打造成一個紅色旅游景區(qū),還望老領(lǐng)導江處長多支持家鄉(xiāng)的建設。江大山笑著說:“我哪是什么處長,只是一個提前病退的老頭,倒是還得麻煩你們做父母官的?!?/p>

        一行人去鼓皮巖周邊看了,順著溪澗走了,說山好水好,是一個避暑漂流的好去處。孫局長上車前,問江大山有什么想法?江大山道:“要說真有想法的話,那就是保持鼓皮巖的原生態(tài),娃娃魚、猴面鷹、石蛙、斑鳩、山雞,它們才是鼓皮巖的主人?!?/p>

        次日,江保田開著三輪車拖了水泥沙子過來,說:“大山,聽講昨天縣里有領(lǐng)導過來,是不是要開發(fā)鼓皮巖?我呢,趁這幾天有空,把三間老屋修補一下,等云英回來了,我也搬回鼓皮巖來住,到時我倆一起種菜,一起采山?!?/p>

        江大山看到瓜藤上結(jié)出的黃瓜,昨日才小手指大,今日便粗過了大拇指,他笑著上前搭手,把車廂里的水泥抬了下來。

        江保田見江大山進山不到兩個月光景,膚色比來時黑了,卻潤朗了些,不怎么喘大氣了,他抬頭笑著說:“當年要是修好了路,車能進來,我也不會搬出鼓皮巖,過年準少不了有野豬肉吃?!币娊笊脚ゎ^看了一眼對面的向家岰,沒吱聲,江保田彎腰舀了砂漿,封堵泥磚墻上老鼠、野兔打出的洞穴,嘴里哼著——

        郎從門前輕輕過,

        妹妹紡紗在閨中。

        哥又不敢回頭看,

        妹也不敢呼郎君。

        輕搖車,慢牽紗,

        假裝受寒咳半聲。

        小滿小滿,江河易滿。

        一兩場大雨過后,溪澗里漲了水,黑夜里,江大山聽到了野豬的嚎叫聲。一早起來,瓜架倒了,黃瓜被野豬啃了一地。江大山回屋拿了柴刀,上了鼓皮巖,放開了嗓子,“喔……嚯嚯……”喊聲在大山里回蕩,那一縷炊煙沒有升起,想起昨夜里野豬來了鼓皮巖,江大山的心頭一緊。

        白日,江大山又上了一次鼓皮巖,放開了嗓子。那邊沒有回音,大楓樹下也不見人的影子,昨夜里的野豬會不會是從向家岰過來?野豬是會泅水的,人也會。

        天黑了,對面那片暈黃的燈光沒有亮起,來鼓皮巖的這些日子里,江大山第一次覺得夜的漫長,他撥通了那個手機號碼,沒人接聽。

        一早,江大山上了鼓皮巖,記起了江保田掮起耙頭去挖地時唱的山歌,他張開口,嗓子里喊出的卻是“喔……嚯嚯……”那縷白白的炊煙遲遲沒有升起。江大山回到屋,脫去長衫長褲,拿了柴刀,抱了一截楠竹,穿著厚厚的棉襪,下了溪澗,他感覺,水流不是那么湍急,巨石也不是那么陡滑,山谷也不是那么深廣,溪水也不是那么冰冷,溪澗里沒水的地方,生滿了高過頭的草木。半個鐘頭后,江大山爬上了溪岸,一身水淋淋的,全身都是被草木、巖石劃過的血痕。

        江大山扶著山道邊的一株苦楝樹喘著大氣,劇烈咳嗽著,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在眼前飄落……他看到了那株大楓樹下有一個人影,他雙腿一軟,眼前一黑,嗓子發(fā)甜……他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大山,大山”的呼喊聲,在山谷里,在溪澗中,在他耳邊,久久地回響著……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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