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可

1

“付局長，我記得您是不打牌的。”章龍以試探的方式開始了匯報。

付局長一愣，暗想眼前的小伙子看似在聊家常，藏在后面的匯報肯定非同小可，于是便用鼓勵的語氣笑道：“是的，我不打牌?！?/p>

“但是您對打撲克、戳麻將，還有扎金花是有了解的?！?/p>

“是的，咱們青陽縣局每年在打擊賭博違法犯罪上都有不小的戰(zhàn)果?！?/p>

“但是，自從2017年下半年以來，舉報賭博的警情線索少了許多，準確地說是同比下降了80%?！?/p>

付局長皺起了眉頭：“你接著說?！?/p>

“記得前段時間，您在基層檢查時，發(fā)現(xiàn)我們有些同志上班期間在手機上打牌，您當場訓斥，說要在全局加強作風建設?！闭慢堈f著，將手機放在桌面上，“通常情況下，群眾都是在騰訊游戲上玩撲克、打麻將，但是現(xiàn)在在青陽，絕大多數(shù)群眾都是登錄這款叫作唐朝棋牌的App打牌?！?/p>

付局長端詳了一會兒說：“這款App的界面和騰訊游戲沒有太大的區(qū)別?！?/p>

“是的，表面上是沒有區(qū)別，但有人在利用App上牌局的輸贏，另在微信群里結算賭資?！闭慢堈f著，調出手機截圖，繼續(xù)解釋道，“這是由微信群主，也就是聚賭人員發(fā)出的App游戲鏈接，參賭人員點擊鏈接進入游戲后玩牌，然后以約定好的賠率，用微信紅包的方式結算輸贏賭資，少則一兩百，多則上千甚至上萬。此外，每一名參賭人員還要向聚賭的群主按照每一局2元，或者更高價格來支付翻臺費?！?/p>

“我明白了，這種方式有點兒像前些年整治的具有賭博性質的換換麻將?！?/p>

“是的，只不過聚賭人員借用了網(wǎng)絡的便利，將傳統(tǒng)的賭博轉移到了線上App和微信群，每一個微信群就是一個小賭場?！?/p>

付局長沉吟片刻：“這些年來，你辦了很多涉網(wǎng)案件，取得了不少打擊成果。我想，你的目的應該不只是抓微信群里聚賭和參賭人員吧?！?/p>

章龍點點頭：“我認為開發(fā)唐朝棋牌App的唐朝互娛公司實際上是最大的莊家，所有在微信群里組織開設賭場的人員都是這家公司的下級代理?！?/p>

“這家公司從微信群的賭局里抽水嗎？”

“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

“那些代理也只是收取翻臺費，并不抽水。”

“是的。”

付局長想了想說：“那么，這家叫作唐朝互娛的公司完全可以堅稱自己只是一家技術公司，沒有參與微信群里的賭博活動，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賭博行為的存在。”

付局長不愧是老公安，一下子就點到了問題的關鍵。章龍暗暗佩服，他回答道：“從初步調查來看，那些聚賭的微信群主是唐朝互娛發(fā)展的代理，這些代理為App找到了大量的活躍玩家。雖然公司并不從賭博里抽取利潤，但大量玩家在App上充值購買游戲‘房卡，為公司帶來了豐厚的資金流和信息流。所以我認為，唐朝互娛即便沒有組織賭博，也是在明知違法的情況下為賭博提供了幫助。公司和代理可謂是互相得利、各取所需。”

“你有沒有做過統(tǒng)計，青陽縣有多少群眾參與了這款棋牌游戲？”

章龍猶豫了片刻說：“僅是我在暗中觀察，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30多個線下賭博微信群，每個微信群里都有五百人?！?/p>

付局長怔了許久，然后緩緩地問：“這里面應該有不少你的熟人吧。”

章龍點了點頭。

付局長直視章龍的眼睛說：“實際參賭人數(shù)肯定比你觀察的規(guī)模要大，一旦追究起來，可能會對社會穩(wěn)定帶來很大沖擊。所以，你為什么要冒著得罪身邊親友的風險來偵辦這起案件？”

“我記得您在一次會議上說過，年輕民警要先學會做事，不用太考慮人際關系?！闭慢埧酥浦澏兜纳ひ?，“不考慮不代表不觀察。和您一樣，我不是青陽本地人，剛來這里上班時，我就常聽到一句口頭禪‘佛祖保佑。這既源于佛教圣地九華山就坐落在青陽縣內，更是因為當?shù)厣罘浅０惨?，甚至好逸惡勞，這給賭博違法犯罪提供了很好的滋生土壤。”

付局長也正色道：“我明白了，你算的是作風賬，百姓安逸，但政府不能安逸。如果大家都沉湎于在網(wǎng)上賭博娛樂，那么既會拉低工作效率，也會影響經(jīng)濟發(fā)展?！?/p>

“是的。”

付局長站起身道：“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需要和市局黨委、縣委縣政府做匯報，然后給你答復。”

兩天后，章龍等到了付局長的電話，同意他就這起網(wǎng)絡賭博案件開展深入調查。同時，付局長還在電話中提醒章龍，偵查措施和進展只能在兩人之間知道，對外務必做好保密工作。

2

大學期間，章龍學習的是園林養(yǎng)殖專業(yè)，雖然畢業(yè)后從事了公安工作，但蒔花弄草的習慣一直保留著。

他在刑警隊的辦公室里養(yǎng)了一盆綠蘿，多年的悉心照料，使得這盆原本普普通通的綠植開枝散葉，幾十條藤蔓瘋長，竟然覆蓋了一整面墻。章龍正是在這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蘿掩映下，對唐朝互娛公司展開了獨立秘密調查工作。

不過，想真正做到保密，章龍需要克服許多現(xiàn)實困難：他所在的是一間有著八名同事合署辦公的大辦公室，上門配合調查的其他案件的當事人來來往往，其中難免會有人參與到唐朝互娛的棋牌游戲中，即便是不經(jīng)意的一瞥，也有可能暴露偵查內容，引起犯罪分子的警覺。為此，章龍調整了屏幕角度，調低了畫面亮度，還設置了開機的動態(tài)密碼，只要他人不在辦公室，別人是不可能看到電腦上的那些數(shù)據(jù)。下班后，章龍將網(wǎng)線斷開，帶著筆記本電腦回家繼續(xù)開展數(shù)據(jù)分析和研判。每每到了深夜，妻子推門催他早些休息，章龍便立即將屏幕切換成了網(wǎng)絡游戲，免不了遭到妻子玩物喪志的責難。至于各類數(shù)據(jù)的調取，都是由章龍親自打報告（報告上的內容與唐朝互娛毫不相關），然后直接找付局長簽批。

種種的反常行為，還是引起了同事們的懷疑，甚至以為章龍成天窩在角落是消極怠工。另外，辦公室內每天喧嘩吵鬧，也讓一時間找不到偵查突破口的章龍心情焦慮。這些困難被付局長看在了眼里。在他的安排下，章龍調離了工作多年的刑警大隊，來到縣局網(wǎng)安大隊一間單人辦公室里獨立辦公，心無旁騖地繼續(xù)開展偵查工作。

離開刑警大隊前，章龍用剪刀把綠蘿的藤蔓剪斷，分別送給了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們，希望這些藤蔓能夠在他們的照料下長出新的植株。最后，章龍才獨自抱著消瘦許多的綠蘿，去往了新的工作單位。

正是在網(wǎng)安大隊的辦公室內，章龍的偵查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原先他只是摸清了賭博活動“脖子以下”的組織架構，也就是掌握了青陽縣內多名唐朝互娛代理人員的基本信息，以及他們各自組建微信群，并在群內聚賭的犯罪證據(jù)；但是順線查“脖子以上”的信息時，章龍遭遇了巨大困難。首先是唐朝互娛的公司法人、財務、監(jiān)事都與實際的經(jīng)營毫無關系，真正在幕后操盤的另有其人。而通過對信息流的分析和研判，章龍發(fā)現(xiàn)唐朝互娛用來發(fā)展青陽當?shù)卮淼奈⑿盘栍玫亩疾皇钦鎸嵣矸葑?，且這些微信在聊天時從來不會泄露個人信息。不過，章龍沒有氣餒，他相信隨著唐朝互娛發(fā)展代理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那些幕后操盤的人員一定會露出馬腳。

與此同時，另一種聲音也傳進了章龍的耳朵里。不僅是社會上，就連青陽縣公安局內部也出現(xiàn)對唐朝棋牌App的討論，話題主要集中在公司的行為是否構成賭博。章龍從不參與討論，他只是在邊上安靜地聽著，希望聽到支持他判斷的說法。但絕大多數(shù)同事都持“技術無罪”的觀點，認為是那些代理濫用了唐朝棋牌的App來實施賭博；退一步說，負責案件審核的法制部門同事這樣判斷：“如果唐朝互娛沒有從中獲得具體利潤，那么公司完全可以以‘不明知這一條來與那些聚賭的代理人員進行切割。”

這樣的討論也在付局長與章龍之間秘密進行著。章龍認為唐朝棋牌App之所以能夠在青陽縣排擠掉其他網(wǎng)絡棋牌應用程序，占據(jù)壟斷地位，完全是公司在幕后組織策劃，甚至是通過某種方式為聚賭人員提供便利。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一個為了求流量，提升公司估價；一個為了從賭局里攫取巨額利潤，可以說是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章龍等待著的，就是一枚刺穿表層的鋼針，從內部窺視犯罪網(wǎng)絡的運行情況。

很快，章龍獲知唐朝互娛一個工作微信號的持有者將于3月末赴荷蘭度假，慶祝棋牌App業(yè)務推廣大獲成功，度假的信息立即得到了另外兩個工作微信號持有者的贊同和附和，表示將一同去往荷蘭。章龍立即對3月下旬國內往返荷蘭的航班旅客信息進行查詢，發(fā)現(xiàn)了三名同機往返人員：袁某、周某和鄭某。經(jīng)對三人身份信息進一步研判后發(fā)現(xiàn)，袁某系上海某網(wǎng)絡安全公司的負責人，還曾入選過福布斯亞洲30歲以下百名富豪榜。周某和鄭某分別曾任阿里巴巴和騰訊資深技術工程師，現(xiàn)已辭職獨立創(chuàng)業(yè)。三人的職業(yè)背景完全符合唐朝互娛主要犯罪嫌疑人的畫像。屏幕前，章龍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手腕，準備和這三位精英人士掰一掰手腕。

通過偵查，章龍發(fā)現(xiàn)周某是青陽本地人，近一年來有多次往返青陽的行程記錄，鄭某的老家則位于江蘇無錫。在青陽和無錫，唐朝棋牌App都占據(jù)著壟斷地位。章龍推測周某和鄭某正是利用人熟地熟的優(yōu)勢，在兩地開展“地推”工作，發(fā)展了大量代理，同時也熟稔了運營推廣的全套流程，下一步就會將這套流程在全國其他區(qū)域復制推廣。

為了避免造成更壞的社會影響，章龍向付局長請示，認為該案已經(jīng)符合立案條件，應該盡快對主要犯罪嫌疑人展開收網(wǎng)工作。付局長隨即召開局務會，章龍將長達半年的獨立偵查做了詳盡匯報，并一一回答了局領導和法制部門的提問。隨后，經(jīng)過集體討論，青陽縣公安局決定將該案立為“4·8”網(wǎng)絡賭博案，集中精兵強將展開抓捕工作。

抓捕行動分為兩個大組：A組的任務是對位于廈門集美區(qū)唐朝互娛公司窩點進行清繳，抓捕公司團伙主要成員，搜集各類涉案證據(jù)；B組的任務是對青陽本地主要代理人員展開抓捕。當會議室大屏幕上逐一呈現(xiàn)出抓捕對象的照片和信息時，章龍偷眼去看臺下80余名參與抓捕行動的戰(zhàn)友們，他們的眼神中既有堅定，也有困惑與不安。畢竟唐朝棋牌App風靡青陽縣城，抓捕的對象中可能會涉及他們的親戚、朋友甚至是愛人，但由于時間緊急，章龍無法甄別需要回避的警員名單，他只能去相信每一位戰(zhàn)友。

行動部署會結束后，會議室雖已人去屋空，章龍的耳朵里卻依舊回蕩著低聲轟鳴。那仿佛是大戰(zhàn)之前戰(zhàn)鼓擂動的聲響。章龍只覺得手心潮熱、心跳加速，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要趕赴戰(zhàn)場。

不過，章龍并沒有被高漲的戰(zhàn)斗熱情沖昏頭腦，他明白如此大規(guī)模的行動，很難做到信息不外泄。果然，A抓捕組乘坐的飛機剛落地廈門高崎機場，主犯之一周某就收到了老家親友的短信，通知青陽警方已經(jīng)抵達廈門，即將對他展開抓捕。在沒有告知他人，也沒收拾任何行李的情況下，周某從公司倉皇逃跑，下落不明。

面對這一突發(fā)狀況，章龍一邊帶隊按計劃快速突襲了唐朝互娛公司的窩點，控制了包括另一名主犯鄭某在內的其他技術人員，查封固定了公司服務器內的電子證據(jù)。另一邊通知B抓捕組控制青陽當?shù)赝L報信者，并通過他的手機向周某連續(xù)發(fā)送多條誤導性消息，完全打亂了周某的逃跑計劃，致使驚弓之鳥的周某最后在其情人處被章龍和戰(zhàn)友們抓獲。

至于唐朝互娛公司的頭目袁某，他原本潛伏在上海，遠程控制廈門公司窩點的運營。警方采取統(tǒng)一抓捕行動后，他在第一時間也想過要跑路，轉念之后，他冷靜下來，然后在律師團隊的陪同下，主動來到青陽縣公安局?！安皇峭栋缸允?，而是主動配合警方調查?！甭蓭焾F隊的負責人這樣說道。

3

章龍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袁某時的場景。

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男人，套著高檔定制西服，梳著整齊油光可鑒的頭發(fā)，還有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咄咄逼人的香水味，無一不顯露著成功人士的風范。

但不好意思，章龍還是請這位“成功的犯罪嫌疑人” 摘掉名牌手表，坐進審訊椅，戴上了冰冷的手銬。接著，章龍向袁某宣讀《犯罪嫌疑人權利義務告知書》。袁某輕輕頷首，表示他的律師已經(jīng)提前普及了告知書里的條款。

章龍說：“看來你已經(jīng)提前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p>

“和你們警察一樣，我們生意人也不打無準備之仗?！?/p>

“那么，你肯定知道，在對你和你的唐朝互娛公司采取法律措施以前，我們已經(jīng)開展了很長時間的調查取證工作?！?/p>

袁某的語氣里充滿了傲慢：“雖然你們只是一個縣級公安部門，但我沒有一點輕視你們的意思。而且你也不要忘了，我還運營了一家網(wǎng)絡安全公司，在與那些網(wǎng)絡黑客們的攻防戰(zhàn)斗中，我明白罪與非罪之間的區(qū)別，也清楚證明有罪需要怎樣的證據(jù)鏈條?！?/p>

既然袁某直奔主題，章龍便沒有再兜圈子，他先后拋出偵查階段取得的證據(jù)，指控袁某伙同周某、鄭某通過開發(fā)唐朝棋牌App，重點在青陽等三個地區(qū)發(fā)展線下代理，吸納大量賭客在App上玩牌，然后在微信群內結算賭資。袁某立刻全盤否認章龍的指控，堅稱唐朝互娛公司對于代理組織賭客利用唐朝棋牌App實施網(wǎng)上賭博的犯罪情形完全不知情。

于是，審訊圍繞著“是否知情”這個關鍵問題展開：

章龍指出唐朝棋牌App與其他正規(guī)的棋牌類App的最大不同處，就是多了發(fā)展線下代理這一個環(huán)節(jié)。這些代理既組建微信群招攬賭客，又向下繼續(xù)發(fā)展低層級的代理，呈現(xiàn)出金字塔形的經(jīng)營模式，為唐朝棋牌App帶來了大量活躍度很高的賭客，從而制造了充裕的數(shù)據(jù)流和資金流，提升了公司的估值，并吸引來了許多實力雄厚的收購方。

袁某則辯稱許多網(wǎng)絡App都需要線下推廣，發(fā)展線下代理的確是為了尋找更多的玩家，但不管是代理向下繼續(xù)發(fā)展層級，還是組織在微信群里賭博，公司都概不知情。袁某還強調，最為關鍵的是公司沒有從那些可能的賭博活動中抽取任何利潤。公司唯一的盈利，就是來自于玩家們在App上充值的游戲“房卡”，而這種“房卡”是所有棋牌類App的合法收入。

在論戰(zhàn)的同時，章龍相繼拋出了前期偵查獲取的證據(jù)，袁某則逐一對這些證據(jù)進行解釋和反駁。與此同時，另有兩個領域的偵查工作還在加緊同步展開：

一是對于其他人員的審訊，尤其是對于青陽本地重要線下代理的審訊工作，以期自下而上指認唐朝互娛組織或教唆他們利用該公司開發(fā)的App在微信群內聚集當?shù)厝罕妼嵤┵€博犯罪。二是對公司服務器內的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從信息流和資金流兩個維度證實唐朝互娛或是組織線下代理在微信群內開展聚賭行為，或是明知有賭博行為存在，還為代理提供技術支持，從而構成賭博犯罪的幫助犯。

可惜的是，兩方面的偵查進展非常不順利。不管是公司核心團隊，還是各級代理之間似乎早已訂立了攻守同盟，即便是面對微信群內大量賭資結算的電子證據(jù)，代理們也只承認自己組織賭博的事實，對上既不指認，對下也不明知，一副只管自己一畝三分地的強硬態(tài)度。至于從公司服務器里查獲的電子數(shù)據(jù)，雖然有海量的規(guī)模，但顯然已被批量刪除和篡改，暫時還沒找到證實唐朝互娛公司直接參與或明知賭博的證據(jù)。

與此同時，時間也成了章龍的敵人。傳喚即將到期，是采取刑事強制措施還是放人，成為一個亟待要做出的決定。付局長召開專案會，專題聽取案件定性問題。法制部門負責人審核卷宗后，認為當前證據(jù)對于線下代理采取刑事強制措施是足夠的。但是，要想證明唐朝互娛組織或幫助實施聚眾賭博，還需要更為直接和有力的證據(jù)。法制部門還提出，袁某的律師團隊已經(jīng)正式提出申請，建議青陽縣公安局不要對袁某等三人采取刑事強制措施。律師團隊還提供了全國多地的類似判例，證實檢法兩院從未認定提供技術的棋牌公司需要承擔刑事責任。法制部門負責人最后說了一句題外話：“袁某的律師團隊既有很強的學術背景，又有過硬的實戰(zhàn)能力，這樣的團隊就算是在上海這般大都市也是頂級的?！?/p>

正是這句題外話，激起了章龍的斗志，他指出尚有大量數(shù)據(jù)還未分析，還有許多代理沒有抓捕歸案，再多一些時間，他一定會在報請檢察院批準逮捕前，找出足夠有力的證據(jù)。況且戰(zhàn)斗已經(jīng)打響，如果此時放人，團伙主犯必然會串供和毀滅證據(jù)，對后續(xù)偵查帶來更大的阻力。

最終，局務會經(jīng)過集體研究采納了章龍的意見，同意對唐朝互娛的實際控制人袁某，技術負責人周某和鄭某執(zhí)行刑事拘留。章龍親自押送袁某去往看守所。在即將被帶入監(jiān)區(qū)的鐵門外，袁某轉過身，對章龍丟下這么一句話：“你以為你抓到了一條大魚？不，你抓到的是一條鯊魚，會把你咬得遍體鱗傷。”

4

采取刑事強制措施后，數(shù)據(jù)分析工作在爭分奪秒，卻也是在舉步維艱中展開。

由于海量的數(shù)據(jù)中可能包含證實唐朝互娛與下級代理共謀開設賭場的證據(jù)，章龍親自對這些數(shù)據(jù)一條又一條檢視。有些數(shù)據(jù)的呈現(xiàn)形式只是一串代碼，有些數(shù)據(jù)讀取需要專門的軟件，章龍又不得不停下來補習相關的專業(yè)內容，對天書一般的數(shù)據(jù)轉碼翻譯。

經(jīng)常到了深夜，屏幕上的數(shù)字和字母變成了一條條游動的蝌蚪，游進了黑暗的角落，只剩下雪花點的屏幕。章龍從睡意昏沉中驚醒，發(fā)現(xiàn)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依然還在那里，才松下一口氣。章龍不敢忘記，主犯袁某還經(jīng)營著一家網(wǎng)絡安全公司，公司技術員都是業(yè)內的資深黑客，他必須要想方設法確保數(shù)據(jù)的絕對安全?？墒?，章龍轉念一想，那些黑客會不會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遠程潛入章龍的電腦呢？章龍的心再一次變得如履薄冰。

與此同時，一場名為“技術是否有罪”的法理大辯論也在小小的青陽縣城展開。袁某的律師團隊駐扎在青陽最豪華的賓館。他們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介紹袁某作為商界成功人士，對社會所做的諸多貢獻；他們還邀請了知名法學專家，在傳統(tǒng)媒體和新媒體上引經(jīng)據(jù)典，證明唐朝互娛公司只是一家技術公司，不應為線下的賭博行為承擔刑事責任。

這些還都是臺面上的喊話，章龍的生活也因為這起案件進入公眾視線，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記者們參加完袁某律師團隊的新聞發(fā)布會，轉而來到青陽縣公安局，點名要采訪章龍。

章龍自然對這些采訪請求一概不予理會。當他回到家中，和妻兒圍坐在飯桌前，剛要卸去一天的疲憊時，妻子卻告訴章龍，竟有記者堵到家門前，希望從她的口中了解章龍的為人處世，還有對于案件的看法。

章龍的氣不打一處來，他問妻子：“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能怎么回答？！”妻子也有些煩躁，“你從來不說單位上的事情，我當然對他們說一概不知了。”

沉默了片刻，妻子又猶豫著說：“其實我知道你都在忙什么，整個青陽縣城都在討論你辦的這起案子。這些天不少親友給我打電話、發(fā)微信，大多數(shù)人的口氣都是小心卑微，求你放他們一馬；也有少數(shù)難聽的，說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以后我們就不用在青陽縣生活了?！?/p>

章龍明白這些打電話的人，要么是唐朝互娛公司的代理，要么就是在App上的參賭人員。章龍苦笑道：“這些天來，也有領導教育我‘年輕人不能把路越走越窄了?！?/p>

就在此時，一直沒吭聲的兒子放下吃飯的湯勺，怯生生地說：“爸爸，班里有的小朋友對我說，你要把他們的爸爸抓走?！?/p>

兒子的語氣里有埋怨，也有委屈。章龍的心里一陣發(fā)酸，他將兒子拉到自己的懷里，告訴他：“你知道嗎，和在衛(wèi)生部門工作的媽媽一樣，爸爸也在守護著這座城市的健康?！?/p>

入夜，章龍將兒子哄睡著后，回到臥室，悄然鉆進被窩，妻子卻突然拉開床頭柜的抽屜，從里面翻出一個小小的白色藥包。

章龍安慰妻子：“最近總是睡不著，就找醫(yī)生開了兩片安眠藥助眠?！?/p>

妻子擔心地說：“有時在后半夜，我還能聽到你在說話，好像在和別人爭辯著什么。”

“是嗎？”章龍怔了片刻，然后坦白道，“去年剛偵辦這起案件時，我就有了耳鳴的癥狀，起初還只是持續(xù)嗡嗡叫，我便在睡覺時塞上耳塞聽音樂，后來耳鳴癥狀加重，就像水流一樣嘩啦啦響個不停，直到最近，耳鳴中又出現(xiàn)了幻聽。就像一群人住在我的耳朵里面吵架，吵得我心煩意亂，睡不著覺?！?/p>

“你的耳朵受了外傷嗎？”

“沒有，大概就是壓力太大了吧?！闭慢垏@口氣，然后打起趣來，“你看，我為了辦這起案子，過勞肥了十幾斤，八塊腹肌沒了，人也發(fā)虛了，耳鳴大概就是抵抗力下降的表現(xiàn)吧?！?/p>

“不能這樣扛著啊，趕緊去看醫(yī)生??！”

“等幾名主犯被檢察院批捕以后再說吧。”

妻子沉默片刻問：“為什么是你？”

章龍猶豫了許久，如是回答：“我明白，你是想問為什么偏偏是我來捅這個馬蜂窩。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因為我不能對那些正在發(fā)生的犯罪做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章龍緩和下語氣：“你或許還會奇怪，我讀大學時學的是園林養(yǎng)護專業(yè)，家里也沒有人在政府機關工作，怎么會突然想起來當警察的?！?/p>

“是有點奇怪?！?/p>

“我讀的那所大學位于大蜀山腳下，附近就是安徽警官職業(yè)技術學院。平時，我喜歡越野長跑，經(jīng)常和那些警校的學生碰上面，有時還會比賽跑上一陣。有段時間，我聽警校生說山上出現(xiàn)一個變態(tài)，經(jīng)常藏在女廁所里對女性實施猥褻行為。警校生自發(fā)組成了巡邏隊，希望能夠抓現(xiàn)行。可是到頭來，這個變態(tài)被我撞上了。那是個冬天的傍晚，天黑得很早，我結束長跑，剛進半山腰公廁準備小解，就聽到隔壁女廁里發(fā)出尖叫。我立刻沖出廁所，堵住了正要逃跑的男子。我原以為變態(tài)都是那種身形瘦小的猥瑣男人，真沒想到面前的家伙是個一米八幾的壯漢。我和他扭打在一起，受害人則立刻報了警。但是山路蜿蜒，路上也沒有其他行人。我打不過他，只能拖著不讓他走，挨到身上的拳腳真是不可計數(shù)，鼻子也被踢得出了血。就連那個受害的女人都勸我放手，但我堅持著，直到等來了出警的警察。”

“這件事給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吧。”

章龍點點頭：“是啊，兩點啟發(fā)。一個啟發(fā)是警校的那幫學員們都勸我畢業(yè)以后一定要報考當警察；另一個啟發(fā)是不管遇到多強悍的對手，我都不會輕易撒手，輕易認輸?！?/p>

5

幾天后，青陽縣人民檢察院對袁某等三人涉嫌開設賭場一案做出了證據(jù)不足，不予逮捕的決定。收到?jīng)Q定通知后，章龍并不覺得驚訝，畢竟在刑事拘留階段，案件的偵查取證工作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

三人被取保候審后，繼續(xù)通過律師團隊造勢，還提出要申請國家賠償，一時間給青陽縣公安局帶來了很大壓力。但章龍卻向付局長表示，他已經(jīng)找到了新的偵查方向，將會盡一切努力，推動檢察院仍舊以“開設賭場罪”對袁某等三人提起公訴。

原來，章龍與檢察院承辦此案的檢察官方燕，針對完善證據(jù)鏈做了大量的討論與研究。作為一名資深檢察官，方燕承接過章龍移送來的不少涉網(wǎng)刑事大案要案，將許多利用網(wǎng)絡實施犯罪的犯罪嫌疑人送上了審判席，兩人可謂是合作默契。方燕認為若是要認定袁某等人開設賭場，必須要大量獲取線下代理人員的指認。至于“大量”是多少量——30人？50人？方燕經(jīng)過研究和請示涉網(wǎng)犯罪的法學專家，最后確定為100份有效指認。

100份有效指認，且不說會得出怎樣的調查結果，僅論工作量就必定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在開始這場馬拉松前，章龍?zhí)幚砹藘杉绞隆Ｊ紫仁堑结t(yī)院看耳鳴的問題，先是縣醫(yī)院，然后是省立醫(yī)院，最后到了上海的?？漆t(yī)院，診斷結果都認為耳鳴是由神經(jīng)系統(tǒng)紊亂造成，無法根治，甚至可能會在40歲前失聰。服藥雖然能緩解癥狀，但也會產(chǎn)生藥物依賴，并帶來嗜睡、乏力等方面的不良反應。

章龍決定通過調節(jié)情緒，來轉移耳鳴帶來的擾亂和痛苦。他看到那盆從刑警大隊辦公室?guī)淼木G蘿，由于工作繁忙，疏于照顧，不僅葉片發(fā)黃，枝蔓也沒有當初那般繁茂。章龍沉下心來，一邊細心調理著綠蘿，一邊耐心梳理著青陽當?shù)靥瞥实拇砣藛T，以期找到第一個突破口。

在審閱卷宗時，章龍發(fā)現(xiàn)一名叫作盛某的代理組建了“相親相愛××公司微信群”，用以開展網(wǎng)絡賭博活動。進一步調查發(fā)現(xiàn)，微信群內的成員都是該公司員工，上到經(jīng)理董事長，下到保安清潔工，只要是公司不在經(jīng)營時間，都其樂融融地在里面互發(fā)紅包，結算賭資，而盛某正是這家公司的人力資源部主管。

章龍隨即對這家公司開展走訪，特別是對公司管理層進行普法教育，不僅讓他們意識到這種網(wǎng)上“小賭怡情”的行為觸犯了法律，更是通過管理層對原本不配合的盛某施壓。最終促使他承認自己和唐朝互娛公司的工程師袁某系發(fā)小，正是袁某發(fā)展他成為代理，并教授他如何利用微信群實施聚賭的犯罪行為。

盛某只是個別成功案例，大多數(shù)代理依舊抱著不配合的態(tài)度。章龍愈發(fā)感到自己撞在了一件密密縫制的鎖子甲，其中一定有著某種利益關系，將這些代理緊緊綁在了一起。面對有限的取保候審時間，以及袁某律師團隊咄咄逼人的輿論施壓，章龍沉下心來，細細尋找能夠解開這件鎖子甲的第一個鐵環(huán)。慢慢的，曾經(jīng)聞名于青陽大小賭場的放爪人員康某浮出了水面。

所謂放爪，就是面向賭客放高利貸。這些高利貸構成了賭場流通的血液，甚至成為開設賭場人員的初始資金。有趣的是，隨著唐朝棋牌App橫掃青陽縣的大街小巷，康某和其他賭場老板一道收拾鋪蓋卷，轉戰(zhàn)到了網(wǎng)絡賭博這個戰(zhàn)場?？的秤绕浠钴S，幾乎在每一個高級代理的微信群內都能見到他的身影。另外，康某與唐朝互娛的袁某有著長時間密切的通聯(lián)記錄，并囤積了App內大量用以棋牌游戲的房卡資源。

對康某的審訊，更像是一場有關“天塌了由誰來頂著”的論戰(zhàn)。起初，康某只承認自己在微信群內放爪的犯罪事實，對聚賭的行為一概否認，更別說讓他去指控唐朝互娛明知和參與微信群內的賭博。但隨著深入調查發(fā)現(xiàn)，康某通過發(fā)放房卡資源，迅速發(fā)展賭博微信群（為了掩人耳目，他很快便將微信群主轉讓給他人）。康某成了唐朝互娛在青陽縣內層級最高的代理，也就是那個天塌下來后，首先要扛著的人。

在大量的證據(jù)面前，康某最終供述：他是于2017年末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唐朝互娛的實際控制人袁某?？的晨粗辛嗽车钠脚_技術——從地下賭場轉移到線上，可以為他省去大量的成本；袁某則看中了康某在青陽本地的人脈關系——康某手上有大量的賭客資源。兩人一拍即合：袁某向康某提供游戲房卡資源，而康某則利用這些資源層層發(fā)展代理，組建微信群。唐朝互娛的技術員周某和鄭某則負責對康某發(fā)展的代理進行業(yè)務培訓。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康某還提供了多段電話錄音，里面包含了袁某與他密謀開設賭場，以及組織下級代理培訓的內容。

隨著康某打破了攻守同盟，配合公安機關開展調查。唐朝互娛在青陽縣的代理也像是多米諾骨牌一般轟然倒塌。章龍和戰(zhàn)友們一鼓作氣，從300多名唐朝互娛代理處獲取了1000余份有效指認材料。這些證據(jù)匯總成為詳細的調查報告，遞到了全國多名參與刑法修訂和解釋的法學專家案頭。專家們在審讀報告后，均認為唐朝互娛公司及實際控制人應當承擔聚眾賭博的刑事責任，并高度肯定了青陽公安的調查工作。與此同時，公安部對“4·8”專案開展掛牌偵辦，多個涉及唐朝互娛落地推廣的地市警方也行動起來，也對當?shù)亟M織起來的聚賭人員開展抓捕工作。

2018年末，章龍將裝滿整個房間的偵查卷宗遞交到了青陽縣人民檢察院，正式對唐朝互娛公司實際控制人袁某、周某、鄭某以及青陽縣本地代理一百余人移送起訴。檢察院組織了專門的檢察官團隊，對證據(jù)開展審查工作，隨后又向青陽縣人民法院提請了公訴。法院經(jīng)過一審和二審，對上述百余人做出了有罪判決。

有關唐朝互娛的成功判例，啟動了全國多地對于利用棋牌類App實施賭博的網(wǎng)絡亂象的集中整治工作，一時間大量涉案App被下架，大量聚賭團伙組織被打擊，青陽縣公檢法機關也因在實戰(zhàn)中積累一手寶貴經(jīng)驗，成為辦理此類案件學習借鑒的榜樣。

如今，耳鳴癥狀雖然還在持續(xù)，章龍卻不再為此失眠。因為他的心是安靜的，那一盆綠蘿也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安安靜靜地煥發(fā)新生，枝繁葉茂。打心底里，章龍已經(jīng)坦然接受了若干年后將要失聰?shù)倪@一事實。但是，他相信，即便自己將要沉入一個無聲的世界，但因為有著他和戰(zhàn)友們的守護：鳥兒婉轉的歌唱，暮鼓晨鐘的奏響，市井街頭人們的歡聲笑語……所有的美好聲音，都會持續(xù)在這片土地上奏響。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