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廣龍

一封信在路上得走好久

收信人和寄信人天旱盼下雨一樣盼著

千里萬里的小樹林，橋墩，公園門口

月光下約會，牽手太慌張

老虎的膽子和狗熊的笨拙

被一粒奶糖的甜一點一點融化

之后就是失眠，發(fā)呆，傻乎乎的偷笑

見面不易，都愿意晚一些往回走了

自行車后面，跟著一個氣球那樣懸浮

的星空

人面前走路依然一前一后

簡單的儀式也經(jīng)過仔細籌備

沒有戒指和項鏈，照相館里刺眼的光

定格了靈與肉的春天

在一起一定是一輩子，偶爾會吵架? 轉(zhuǎn)

眼又和好

柴米油鹽得商量，雪地里走，得了病走

互相攙扶著才不會跌倒

枕頭邊，鍋灶旁

一起洗腳，一起數(shù)錢

喜悅是塑料花，是鋼精鍋

是一場禮拜天的電影

關(guān)了燈是一天

拉開窗簾是一天

日子的流水流不盡

日子的流水

照著白發(fā)滿頭

灞河橋一側(cè)橋頭

裝置了一個巨大的鐵錨

下面是一朵浪花

我每次過來

都一動不動

浪花也是靜止的

灞河帶走的時光

再也不會折返

我就要離開

回到沸騰的鬧市

那旋渦一樣的生活中去了

灞河一如既往

依然向遠方奔涌

鐵錨是起錨還是拋錨

我都不在船上

也不在岸邊

我走在另外的道路上

一再磨損著，命運的腳掌

一生顛簸，肩胛聳起

身影早就瘦成一縷秋風

茅屋破敗，暫且安頓下眩暈和腰疼

給衣衫和不堪的生活打上補丁

還得接著上路

扁舟如葉，馬蹄懸空

山水翻卷煙塵

誰聽見夜鳥的鳴叫

驚落的不光是露水

長安遠了，天水泥濘

針眼里看見蒼天

誰知曉一個詩人的悲苦

關(guān)乎家國也關(guān)乎腸胃

在鄰居那里吃一頓飽飯

被傳世詩篇銘記

溫情是恒久的，也是酸澀的

生逢盛世還是亂世

詩人更容易衰老

在一次又一次的放逐中

心跳急速，熱血用完

哪里是歸處

哪里能主張?zhí)斓刂畣?/p>

月亮已經(jīng)不咳嗽了

時聚時散的親人吹滅燈火

剛剛合衣睡下

破敗的小城

有的日子刮風

有的日子天藍藍

一個愛做夢的少年

喜歡獨自來到學校的操場

煤渣的跑道

像一道彩虹

從來沒有出過遠門

沒有見識過山那邊的遠方

常常抬頭看天

看太陽也看星星

星星上有人嗎

是不是也有一個懷著心事的少年

在想象銀河的波浪

有一天早晨

少年偷偷寫了一封信

寄給了天文臺

其中的秘密

只有天上的流星知道

我不認識的人

在出生，在死去

他們有自己獨特的生活

有自己的愛和恨

他們的死法

一些細節(jié)也各不相同

這些，我都不知道

就像住在外星球

就像不是人類

雖然他們的感官和我一樣

雖然和我距離

就像隔著一層紙

天還沒亮我就出門了

現(xiàn)在是夏天，從天黑到天亮

用不了多長時間

從天黑到天亮這個過程

我不光在場，黑暗中的樓群、樹木

先是模糊的黑影，慢慢能看清輪廓

直到能看清楚雛鳥頭頂?shù)慕q毛

直到太陽的光線，一根接一根脫落

落滿草坪，落滿我的肩膀

幾十年了，我每天早起

每天早早走到外面

天快亮了，天已經(jīng)亮了，天大亮了

是具體的，伴有淡淡的腥味

似乎經(jīng)歷了一場重生

我的身體，和身邊的萬物

是原來的，也是全新的

都不顯得唐突

有的樹上，蟬鳴如雷

有的樹上，靜悄悄的

有的樹上本來沒有蟬

也會突然爆發(fā)蟬鳴

我經(jīng)過的時候，蟬鳴在持續(xù)

還加大了音量

我如果站在一棵樹下

即便不出聲，蟬鳴也會停止

我離開了才再次響起

而更加劇烈的聲音

一直在我的體內(nèi)，一直在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