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章榕

一

麻陽溪畔，玉枕山上，坐落著一個恢弘的仿古建筑群。只有山腳下一座苔痕水漬洇染著歲月沉淀的高大石牌坊，為四柱三間五牌樓結(jié)構(gòu)，上面刻有麒麟、雄獅、仙鶴、鳳凰等祥禽瑞獸，以及牌坊匾額上的宋理宗御筆“考亭書院”，是僅剩的歷史遺存，讓人懷古之幽思，旋即產(chǎn)生了一種溯古道今、蕩氣回腸的文化氣息……

考亭書院位于福建省南平市建陽區(qū)考亭村。宋紹熙二年（1191）五月，朱子從漳州告老還鄉(xiāng)回到閩北，做出了人生的一大抉擇，從崇安五夫里遷居建陽考亭。主要是承父遺愿?？纪な歉赣H朱松生前選定的居住地，新居建成后命名“清邃閣”，源自其父“考亭溪山清邃，可以卜居”之遺言；其次是擴大教學規(guī)模。在朱子之前親自建造的三所書院（寒泉精舍、云谷晦庵和武夷精舍）皆因地盤局促，隨著晚年思想成熟、名氣增大，求學弟子趨之若鶩，他萌生了擴大教學規(guī)模的念頭。

紹熙三年（1192）六月，在購得舊屋稍事改造成前堂后室，起名為竹林精舍。紹熙五年（1194）十二月，因生源日多，便將精舍加以擴建，因村前有一片濱水的綠州，叫滄洲，意為隱士的居處，朱子有詩曰：“永棄人間事，吾道付滄洲?！惫矢麨闇嬷蘧?。重新復(fù)建的考亭書院依然保留著“滄洲精舍”的匾額，以及朱松的楹聯(lián)手跡——“佩韋遵考訓(xùn)，晦木謹師傳”。

“道遵前圣統(tǒng)，朋自遠方來”（朱子考亭書院題聯(lián)）。從紹熙三年至慶元六年（1192—1200）前后約8年，朱子大部分時間都在考亭講學和著述。在此編撰的著作有《周易參同契考異》《楚辭后語》六卷、《楚辭辯證》二卷、《楚辭集注》，修訂《韓文考異》十卷，編訂《禮書》《儀禮經(jīng)傳通解》，考訂《堯典》《舜典》《大禹謨》等。即便在生命的最后時光，他一生心心念念的仍然是《四書章句集注》，他在垂暮之年說“平生精力，盡在此書”?！爸聫V大、盡精微，綜羅百代”，完成了理學思想的最后體系，實現(xiàn)了其復(fù)興儒學、賡續(xù)道統(tǒng)的人生志向。據(jù)《朱熹考亭書院源流考》一書分析考證：創(chuàng)建滄洲精舍前后有名有姓、生平仕履可考的門生多達200人以上。其中有不少是從江西、浙江、安徽、江蘇、湖南、湖北、廣東、四川等遠道負笈而來。即便是在慶元黨禁之時，門生仍絡(luò)繹不絕。群賢畢至，求學問道，研經(jīng)讀史，窮究理學，滄洲書院成為了南宋學術(shù)研究、書院教育的中心，福建也一時為“執(zhí)全國學術(shù)之牛耳”的理學圣地。

慶元六年（1200）三月，一代鴻儒在“偽學”的討伐聲中憂郁離世、病逝考亭。蔡元定、黃榦、蔡沈、陳淳等弟子接過考亭書院的薪火，賡續(xù)延綿。在12世紀末至13世紀初的數(shù)十年時間里，以建陽為中心的閩學形成了著名的“考亭學派”。

淳祐元年（1241），宋理宗趙昀詔令“崇獎”理學，并正式規(guī)定《四書章句集注》作為官學和科舉的教材，肯定其繼承孔孟之學的道統(tǒng)地位。康熙四十四年（1705），康熙帝御書“大儒世澤”匾額，配以“誠意正心闡鄒魯之實學，主敬窮理紹濂洛之心傳”對聯(lián)，彰顯后人對朱子的推崇與敬仰。

在考亭講學期間，“諸生自遠而至者，豆飯藜羹與共”，盡管貧寒，然朱子仍以極大的毅力，“日夜講學不止”。盡管竭盡全力擴大教學規(guī)模，但就當時的校舍而言，考亭書院遠不能與四大書院（通常指白鹿洞、岳麓、嵩山、應(yīng)天）相比，但就其在中國教育史上的影響而論，則不比中國歷史上任何一座書院遜色。朱子亦被尊為“朱考亭”。誠如清人之評價“天不生考亭，仲尼如長夜?！憋@然，這是從前人“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演繹而來，也是對朱子一生致力于道統(tǒng)的褒獎。中國歷史延續(xù)和文化傳統(tǒng)，突出表現(xiàn)為對道統(tǒng)的賡續(xù)傳承。是朱子及同道成就了考亭學派，成為閩學代稱，是考亭學派完成了復(fù)興并發(fā)展了儒學的使命。

從幾間“前堂后室”的簡陋居所，經(jīng)元、明、清三朝的修葺或擴建，光是從明正德六年到明萬歷二十六年，經(jīng)歷了7次的修繕。后期不僅具有藏書、奉祀、教學三大功能，考亭書院之影響益隆。終因年湮代遠，風雨侵蝕而傾圮。留存于世的僅有明嘉靖十年（1531）巡按福建監(jiān)察御史蔣詔及巡建寧道僉事張儉創(chuàng)修的石牌坊一座。

當?shù)卣?983年將牌坊遷移至玉枕山下。2015年重修考亭書院，主要參考明萬歷朱子十三世孫朱世澤所編撰的《考亭志》布局重新規(guī)劃設(shè)計，建有石坊、儀門、集成殿、道原堂、慶云樓、清邃閣、燕居堂、碑廊等，形成了雕梁畫棟、古樸典雅、錯落有致、恢弘大氣的建筑群?？纪阂讶怀蔀楫斀窈?nèi)外朱子后裔及朝圣者的“南閩闕里”。

二

考亭書院之所以在歷史上備受重視，除了是閩學（考亭學派）淵藪外，以考亭為代表的南宋書院，傳承歷代書院的祭祀的傳統(tǒng)，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祭祀儀式。

祭祀通常被視為中國書院的三大基本功能之一。而以考亭書院為代表的福建書院，書院祭祀方面在中國書院發(fā)展史上的影響尤為突出。

朱子創(chuàng)辦考亭書院時，即舉辦祭祀活動，其目的是要讓他的弟子從先圣先賢的身上吸取教益，強基固本，培植道德教化，增強文化自信。更重要的是，通過祭祀活動，能使儒家的道統(tǒng)學說得到生動的、立體的呈現(xiàn)，從而使門人文脈不絕、道統(tǒng)不墜。

考亭書院在祭祀方面有兩大創(chuàng)舉：一是配祀孔門四大弟子；二是從祀本學派之先賢。

紹熙五年（1194）十二月，朱子在考亭滄洲精舍主祀孔圣，并以顏淵、曾參、子思和孟子配祀，此為全國書院開啟了祭祀孔子，并以四位門人配祀之先河。而在此之前，北宋時僅有顏子和孟子兩位配祀，左顏右孟；曾子、子思加入配祀則是在宋理宗咸淳三年（1267），與朱子考亭書院“四配”崇祀相比，晚了70余年。

朱子逝世后，為論定他的道統(tǒng)地位，闡揚他的閩學思想，并使他成為各地書院、祠堂崇祀對象的，是當時學界公認的朱門領(lǐng)軍人物黃榦。黃榦在《朱文公行狀》中，全面論述了朱子的學術(shù)思想和人品道德，并給予他“紹道統(tǒng)，立人極，為萬世宗師”的高度評價，并將前人所創(chuàng)由堯舜開其端，一直到孔子、孟子的道統(tǒng)之傳，下延至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和朱子。誠如林則徐提聯(lián)考亭書院贊曰：“道通闡新傳，洙泗真源今未墜；儒型垂梓社，滄洲精舍此重開。”

將朱子作為祭祀對象落實到考亭書院，則是朱門后學劉克莊。南宋寶慶元年（1225）秋，在朱子逝世25年后，劉克莊任建陽知縣，在考亭書院內(nèi)建文公祠，次年（1226）落成。祠中張掛朱子遺像主祀，而以門人黃榦配祀。這是考亭書院創(chuàng)建以來祭祀朱子的開端，也是從祀考亭學派先賢這一創(chuàng)舉的肇始。在后來的考亭書院集成殿就是后人祭祀朱子的場所。大殿內(nèi)正中立著的是朱子塑像，旁邊是他的四配塑像：蔡元定、黃榦、劉爚和真德秀。南宋寶慶三年（1227）率先舉行朱子祭祀典禮，明景泰六年（1455）上升為國家行為。

劉克莊不僅在實踐層面上將朱子考亭滄洲精舍的祭祀活動發(fā)揚光大，并且還努力在理論層面上加以總結(jié)，將朱子考亭滄洲精舍所確定的“四配”、學派先賢和朱子親手制定的祭祀程序《滄洲精舍釋菜儀》等，書院崇祀孔圣和四配逐漸成為定例，通稱為“滄洲之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到宋度宗時期，全盤采納這個道統(tǒng)規(guī)范，從此全國各地孔廟就依次序排列。

南宋后期，朱子理學成為官方的統(tǒng)治思想七百多年以來，朱子理學得到朝廷的進一步推崇，淳祐元年（1241）正月，在朱子逝世41年后，得享“配祀孔廟”的尊榮，初始只是列在東廡；到了康熙帝時，將其上升成為唯一非孔子親傳弟子而位列大成殿的“十二哲”，并取得與周、張、二程并列的五大道統(tǒng)圣人的地位。這在春秋以來是唯一的，“北孔南朱”從此不脛而走。

斗轉(zhuǎn)星移，歲月更替，書院祭祀活動隨著書院制度的廢除而漸行漸遠。欣慰的是，黨的十八大以來，隨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復(fù)興與轉(zhuǎn)化，書院中興，文脈延續(xù)。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如今中華大地各式書院逾兩萬所，約為古代書院總數(shù)的三倍。新修的考亭書院還原了朱子當年講學的處所——道原堂，正中間墻上懸掛著孔子及四配像。在兩邊廡壁掛有宋十賢像：周敦頤、程顥、程頤、邵雍、張載、司馬光、楊時、游酢、羅從彥、李侗。每年10月18日（朱熹誕辰日），考亭書院及福建有關(guān)地方都會舉行朱子祭祀大典，已被列入福建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

考亭書院，朱子在此終老，考亭學派則在此誕生?？纪号c考亭學派，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朱子生前是以書院為陣地，對孔孟之道進行改造與創(chuàng)新，使之具有與時攜行的時代特征，進而形成了獨樹一幟的考亭學派；考亭學派的形成與影響，又確立了考亭書院的歷史地位，成為中華五千年文明對道統(tǒng)賡續(xù)傳承的一座令人景仰的高峰。

為了彰顯考亭書院的歷史地位，2021年底，南平市人民政府聯(lián)合中國社科院等多家單位，成功舉辦首屆考亭論壇，聚焦“新時代朱子學與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多維闡發(fā)朱子學的時代價值和當代意義。中國社科院時任副院長姜輝在論壇致辭中有兩句新評價：“在孔子之后，朱子開辟了中華文化的新時代。正是以朱子學為標志，中華文明進入了一個新的千年發(fā)展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