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
我看許多人對于文藝界的要求的呼聲之中,要求天才的產(chǎn)生也可以算是很盛大的了,這顯然可以反證兩件事:一是中國沒有一個天才,二是大家對于藝術(shù)的厭薄。天才究竟有沒有?也許有著罷,然而我們和別人都沒有見。倘使據(jù)了見聞,就可以說沒有;不但天才,還有使天才得以生長的民眾。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長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產(chǎn)生、長育出來的,所以沒有這種民眾,就沒有天才。有一回拿破侖過Alps山,說:“我比Alps山還要高!”這何等英偉,然而不要忘記他后面跟著許多兵;倘沒有兵,那只有被山那面的敵人捉住或者趕回,他的舉動、言語,都離了英雄的界線,要歸入瘋子一類了。所以我想,在要求天才的產(chǎn)生之前,應(yīng)該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缦胗袉棠荆肟春没?,一定要有好土;沒有土,便沒有花木了;所以土實在較花木還重要。花木非有土不可,正同拿破侖非有好兵不可一樣。
然而社會上的論調(diào)和趨勢,一面固然要求天才,一面卻要他滅亡,連預(yù)備的土也想掃盡。舉出幾樣來說:
其一就是“整理國故”。自從新思潮來到中國以后,其實何嘗有力,而一群老頭子,還有少年,卻已喪魂失魄地來講國故了,他們說:“中國自有許多好東西,都不整理保存,倒去求新,正如放棄祖宗遺產(chǎn)一樣不肖?!碧С鲎孀趤碚f法,那自然是極威嚴的,然而我總不信在舊馬褂未曾洗凈疊好之前,便不能做一件新馬褂。就現(xiàn)狀而言,做事本來還隨各人的自便,老先生要整理國故,當然不妨去埋在南窗下讀死書,至于青年,卻自有他們的活學問和新藝術(shù),各干各事,也還沒有大妨害的,但若拿了這面旗子來號召,那就是要中國永遠與世界隔絕了。倘以為大家非此不可,那更是荒謬絕倫!我們和古董商人談天,他自然總稱贊他的古董如何好,然而他決不痛罵畫家,農(nóng)夫,工匠等類,說是忘記了祖宗:他實在比許多國學家聰明得遠。
其一是“崇拜創(chuàng)作”。從表面上看來,似乎這和要求天才的步調(diào)很相合,其實不然。那精神中,很含有排斥外來思想,異域情調(diào)的分子,所以也就是可以使中國和世界潮流隔絕的。許多人對于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已經(jīng)厭聽了,然而他們的著作,有什么譯到中國來?眼光囚在一國里,聽談彼得和約翰就生厭,定須張三李四才行,于是創(chuàng)作家出來了,從實說,好的也離不了刺取點外國作品的技術(shù)和神情,文筆或者漂亮,思想往往趕不上翻譯品,甚者還要加上些傳統(tǒng)思想,使他適合于中國人的老脾氣,而讀者卻已為他所牢籠了,于是眼界便漸漸的狹小,幾乎要縮進舊圈套里去。作者和讀者互相為因果,排斥異流,抬上國粹,哪里會有天才產(chǎn)生?即使產(chǎn)生了,也是活不下去的。
這樣的風氣的民眾是灰塵,不是泥土,在他這里長不出好花和喬木來!
做土要擴大了精神,就是收納新潮,脫離舊套,能夠容納,了解那將來產(chǎn)生的天才;又要不怕做小事業(yè),就是能創(chuàng)作的自然是創(chuàng)作,否則翻譯,介紹,欣賞,讀,看,消閑都可以。
泥土和天才比,當然是不足齒數(shù)的,然而不是堅苦卓絕者,也怕不容易做;不過事在人為,比空等天賦的天才有把握。這一點,是泥土的偉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而且也有報酬,譬如好花從泥土里出來,看的人固然欣然的賞鑒,泥土也可以欣然的賞鑒,正不必花卉自身,這才心曠神怡的——假如當作泥土也有靈魂的說。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