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曉琪

一

丈夫出差，小敏親自將婆婆接來同住做伴。

要說小敏與婆婆的關系，那真是不一般。也就是去年，小敏得了場不大不小的病，動了手術。由于疫情原因，院區(qū)封閉，加上是女性病房，小敏的丈夫不方便陪護，家里其他人也抽不出身，于是婆婆便主動要求進病房伺候。她一個人沒黑沒白地連軸轉，一刻也不敢離開。尤其在小敏術后最虛弱的那幾天，因為疼痛不能躺平，是婆婆靠著床背，將她半摟在懷里，好讓她能睡得舒服些。幾天下來，搞得小敏都覺得自己變得嬌氣了：似乎只有在婆婆身上散發(fā)出的暖洋洋的氣息中，她才能找到久違的兒時依偎在母親懷中的感覺，才能心定神安地入睡。

因為有了這種超越一般母女的感情基礎，所以小敏對婆婆的到來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情與主動：她讓婆婆坐在沙發(fā)上休息，她自己跑前跑后地張羅，噓寒問暖不說，還特意從衣柜中拿出嶄新的被褥，親自給婆婆鋪開了床。

“媽，這是咱們自己家。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您盡管說?！闭f著，她還動手給家里養(yǎng)的寵物犬小肉丁洗開了澡，邊洗還邊沖小肉丁的腦門上彈了一指頭，說：“小肉丁，記住嘍，家里來客人啦，不，是奶奶來嘍。所以你最好干干凈凈的，別調皮要聽話，要是敢惹奶奶生氣，我饒不了你！”

本來就因主人對婆婆的過分關愛大惑不解的小肉丁聽了，不由醋意十足地“汪汪”叫了兩聲，逗得婆婆也笑了。她伸手撫了撫小肉丁毛茸茸的腦袋瓜，笑著說：“小敏，別忙乎了。既然都是自家人，就別這么客氣啦，免得搞生分了。”

可小敏卻睜大了眼睛，認真地說：“媽，這些年我們工作忙，一直沒好好孝順過您。這次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就讓我好好盡盡孝心吧。”

收拾完，婆媳倆共同動手做了頓豐盛的晚餐。吃過后，為了幫婆婆熟悉周圍環(huán)境，小敏牽著小肉丁，挽著婆婆在小區(qū)內遛開了彎。

“喲，小敏家來客人啦？”路上遇到的鄰居們見狀，紛紛停下腳步招打呼。

小敏也大聲地介紹說：“什么客人，是我婆婆媽。怎么樣，看著年輕不？”

“你不說還真看不出來。年輕，姐妹似的。哈哈哈?！?/p>

在鄰里們嘻嘻哈哈的打趣與笑聲中，迎面過來了劉大夫。劉大夫也住在本小區(qū)，也在遛狗。寒暄過后，小敏想向他打聽些術后恢復的問題，因為三言兩語無法說清，就讓婆婆牽著小肉丁先走了。

劉醫(yī)生的寵物犬桂花和小肉丁是好朋友，見狀急得直蹦。劉醫(yī)生正耐心回答著小敏的問題，一不留神，竟被桂花掙脫了狗繩。

小肉丁正戀戀不舍地回頭望著，見桂花擺脫了束縛追了上來，高興得直搖尾巴。不料桂花歡快地奔上前后，先與小肉丁嬉鬧玩耍了一陣，眼見小肉丁繞到了婆婆腿后，桂花追上去，突然鼻頭一聳，停下了腳步，冷冷地盯著小敏的婆婆片刻，冷不防“嗚”的一聲撲上前去。

幸好小肉丁發(fā)覺不對，及時上前橫身攔住，但猝不及防間也嚇得婆婆踉蹌幾步，差點跌進花圃。

小敏和劉醫(yī)生見狀疾步上前，拉住了還要發(fā)兇的桂花。劉醫(yī)生邊向小敏和她的婆婆道歉，邊有些不解地自語：“不對啊，像桂花這種小型伴侶犬，性格是穩(wěn)定的，一般不會對人發(fā)起攻擊的啊。”

“沒關系，狗狗嘛，情緒偶爾都會有失控。”小敏勉強笑著說。

二

告別了劉醫(yī)生，這個彎是遛不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小敏一邊安撫著尚有余悸的婆婆，一邊也覺得有些蹊蹺：劉醫(yī)生的寵物犬桂花在小區(qū)也養(yǎng)了兩三年了，給人的印象是一貫溫順，很招小區(qū)孩子們的喜愛。有些人第一次見，都會忍不住去摸它扎著兩條小辮的毛茸茸的小腦袋，它也只是默默忍受，從不發(fā)怒，可今天是怎么了？

小敏苦苦思索著，目光不由落到了婆婆身上。

猛然她心一動：對，狗眼看人低！看婆婆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是不太新了。

老話說，人愛富的，狗咬窮的。也許是婆婆初來乍到，桂花一時覺得面生，再加上婆婆衣服不鮮亮，桂花才欺軟怕硬劣性大發(fā)，要咬婆婆的。

想到這里，小敏不由暗怨自己太粗心：還說孝敬呢，連身新衣服都沒給婆婆買過呢。她半懊悔半興奮地一拉婆婆說：“媽，走，對面街上有個老年服裝店，聽說才進了不少時興的款式，咱們去看看！”

從街上回到家，急急沖過澡后，小敏打開購物袋，讓婆婆里外換了一新。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地叫道：“好是好，就是太貴了！”

“不貴！過兩天咱們再買幾套，換著穿！”小敏邊說邊又給小肉丁洗開了澡：“一天不洗就有了味，何況剛才還和桂花斗了一場呢。也別說，今天啊，還多虧了肉丁護駕！”

果然，換了身新衣服后，在小區(qū)路上相遇，桂花非但沒向婆婆齜牙，還微微地搖起了小尾巴。

“得，還真是人看品，狗看衣呢?！毙∶艨扌Σ坏玫叵?。與此同時，她的孝心也在小區(qū)慢慢傳開了。這也正中小敏的下懷———為老人盡孝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讓全世界都知道婆婆有她這么個孝順的兒媳，那才好呢！

可是，婆婆卻有點不大樂意了。婆婆年紀大了，也就難免犯懶，隔兩三天被就小敏督促著洗澡換衣服，時間長了，人有些煩不說，皮膚也變得干燥了。

但她心里也知道這是小敏的孝心，不能太冷落，于是就只能陽奉陰違，悄悄地偷懶了，就是趁小敏不在或不注意的當兒，沒洗澡或者干脆胡亂擦兩把就冒充洗過了，就換上了衣服。

這么過了一星期，小敏又給婆婆看好了一套中老年休閑服。

購物回來，婆媳倆剛回到小區(qū)，又碰到了劉醫(yī)生和桂花。

桂花正和其他業(yè)主的寵物狗們在綠地上玩鬧，當它歡快地從婆婆旁邊跑過時，突然停下了，聳起鼻頭呼哧呼哧一陣嗅，竟伏下身，邊叫邊沖婆婆做出了攻擊狀。

更可怕的是，這下起了示范效應，引得其他狗也奔過來，聳著鼻弓著腰，圍著婆婆亂叫開了。

幸虧小敏將婆婆掩在身后，掄著包和小肉丁拼命反擊，加上劉醫(yī)生和其他狗主人及時上前控制住了各家的寵物，才沒釀成大禍。

但婆婆已嚇得面色發(fā)白，有些傻了。

當天晚上，劉醫(yī)生特意提著禮物前來道歉：“我回去狠狠教訓了桂花一頓，可我也不知道它為什么專跟阿姨結了仇?！眲⑨t(yī)生百思不解地嘆著氣說，“我聽說阿姨愛吃柿子，所以特意拿了些老家送的‘牛心黃。這些柿子剛摘下來比較硬，口澀，得與其他水果，比如蘋果放在一起催熟。因為蘋果在成熟后，會釋放出乙烯，能加速其他水果的成熟與衰老，也就是糖化。”

“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說又都是街坊，您這樣太客氣啦。”小敏婆婆這時也緩過了勁，說著俯身上前，從劉醫(yī)生手中接過柿子贊嘆著，“瞧這柿子，多好看啊。”

劉醫(yī)生卻突然抽了下鼻子，有些尷尬地愣怔了片刻，然后面色冷冷地告辭了：“以后路上再相遇，我保證會牽好狗繩的?！?/p>

劉醫(yī)生前后態(tài)度的微妙轉變，讓小敏成了丈二和尚，有點摸不著頭腦。

婆婆覺出了小敏情緒的變化，小聲地說：“要不，我明天就回去吧。別為了我，與鄰居們鬧不愉快?！?/p>

可是小敏搖頭拒絕了：“不行，您要走了，我這做兒媳的臉面往哪兒擱？嗨，我還不信治不了個狗了?！?/p>

話雖這么說，但經(jīng)過這么一番折騰，小敏內心也有了說不清楚的動搖：的確，這陣子她為了行孝付出了許多，可總感到無論如何努力，她與婆婆間都有層窗戶紙無法捅破。比如過去在病床上，在她最脆弱的時候，特別依戀婆婆身上獨特的氣息。但現(xiàn)在，偶爾她也會不經(jīng)意地拉開與對方的距離。如果不是自己忘恩負義的薄情與嫌棄，那么問題究竟出在哪兒呢？

伺候婆婆睡下后，小敏邊給小肉丁洗澡，邊苦苦思索著：要說，婆婆一輩子生活在城市，年輕時也屬于是講究生活質量的高素質群體，與小敏的生長環(huán)境并無二致，難道婆媳之間真的是天敵，無論如何努力，都不會達到完美的和諧？都不會真正走入對方的內心，融入彼此的生活？

三

抱著這個疑問，第二天，小敏陪著又換了身新衣的婆婆，特意出現(xiàn)在正在遛狗的劉醫(yī)生面前。盡管有所準備，但是當桂花兇狠地再次向婆婆撲來，并與護主的小肉丁開始互吠時，小敏怒了。

“滾開！”一夜沒睡好的小敏煩悶地飛起一腳，轉頭又沖劉醫(yī)生嚷開了：“看好你的狗！咬了我無所謂，要是傷了我婆婆一根毫毛，我跟你沒完！”

這下劉醫(yī)生也有點生氣了，不由得面帶慍色反唇相譏：“喲，真那么孝順？真孝順狗就不會沖阿姨叫了！”

什么意思？小敏聽出話里有話，愣了。

冷靜下來后，見小敏咬著嘴唇仍在怒目而視，劉醫(yī)生也覺出自已剛才是過于沖動了。

于是劉醫(yī)生將桂花拴好，他將小敏叫到了一邊，低下頭誠懇地說：“對不起，我也是昨天受了柿子催熟的啟發(fā)，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眾所周知，狗的祖先是狼。無論如何進化，它的基因里都帶有狼的捕獵本能。在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法則下，狼捕獵時，會專挑老弱病殘下口。而動物一旦進入老年，由于新陳代謝漸緩等各種原因，會分泌出一種含有烯醛成分的氣味，在人身上就叫作“老人味”。

這種標志性氣味，最會刺激狼的本能，并在狼的潛意識中，對方成了捕獵的優(yōu)選對象。

“其實，”劉醫(yī)生吞吞吐吐地說，“其實咱們做兒女的，只要勤著幫老人多洗幾次，就算不能完全消除這種惱人的氣味，至少也可將其減弱到不刺激寵物犬本能的地步?！?/p>

啊，小敏終于明白過來了：桂花是受了婆婆身上老人味的迷惑，才產(chǎn)生了異常的興奮，勾起了千百年來傳下的捕獵本能。婆婆年紀大了，硬胳膊硬腿的，就算洗澡，如果沒有兒女幫忙，也是馬馬虎虎力不從心。尤其有些夠不著的部位，是難以面面俱到清洗干凈的。

這樣就算換了新衣，不長時間，老人味又會卷土重來的。更何況婆婆還在洗澡上對小敏打了埋伏和掩護。

劉醫(yī)生牽著桂花走了，小敏低著頭看著被她逮空就洗，慣得兩天不洗就沖她撒嬌亂叫的小肉丁，又瞅瞅站在不遠處，一臉不安的婆婆，臉上不禁陣陣發(fā)起了燙：看來真正的孝心，就隱藏在那最不起眼的日常中。

當晚，小敏親自放好了洗澡水，真心地說：“媽，以后就由我來替您搓澡吧?！?/p>

在肉丁歡叫聲中，婆婆紅著臉仍有些忸怩：“這，這怎么行呢？”

小敏笑了笑說：“怎么不行，人嘛，都要老的?！?/p>

氤氳的霧氣漫了上來，小敏突然覺得，這次她和婆婆，才真正走進了彼此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