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望
大抵俗物,皆有雅稱??追叫?,就是銅錢的雅稱。我的青少年時期,曾與孔方兄有過一段不深不淺的交往。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肇始,百業(yè)初興,集郵、集幣曾經(jīng)熱鬧非凡。彼時,我一個中學生都覺得:若不躬逢其盛,那就是在辜負韶華、光陰虛擲!廁身其中,淘其寶,探其源,居其奇,方顯得自己有文化、有品位。
作為我國安定門內(nèi)前肖家胡同里唯一的“二百銅錢富翁”,咱也自命不凡了一陣子:遇到街坊四鄰屁都不懂的小孩兒,就像那些社會名流一樣,下巴上揚,嘴角下撇,眼皮斜視,腆胸疊肚兒,視蕓蕓如草芥,假裝自己特有學問的那種。若是碰上個懵懂的小兄弟,仰著臉用清澈的大眼睛,崇拜地看我一會兒,那“滿滿的正能量”,擱誰也得飄飄欲仙!我當時想,怪不得誰都愿意居高臨下受人矚目呢,這感覺,摟,都摟不住。
那段時間,家里的柜子、抽屜、針線笸籮……常開著門兒、敞著口兒,凡是能集納物件兒的地方,幾乎都被我篦過數(shù)遍。老輩兒上留下來的銅錢,還真淘出來一大把。其中一枚“寬永通寶”,我認定它極有可能是枚不世絕品。倒不是它的品相特殊,那只是一枚楷書銅制錢,比清錢略薄。古幣的斷代其實很簡單,看年號即可。當然其珍稀程度,要看存世量的大小和品相的成色,物以稀為貴,古幣亦然。當時沒有電腦或者手機查詢,查年號只能翻《現(xiàn)代漢語辭典》附錄里的“我國歷代紀元表”。奇怪的是,來來回回翻了多少遍,竟然沒有找到“寬永”的年號!
這一下子吊起了我的胃口。隔了沒幾天,我在《北京晚報》五色土副刊的“古幣收藏”欄目,讀到了一篇短文,大意是說,1970年左右,北京房山的一個廢品收購站,在廢品堆里發(fā)現(xiàn)了一枚九疊篆的“皇宋通寶”,是海內(nèi)孤品,當時就價值10萬元人民幣。我忽然意識到,那枚“寬永通寶”,大概率也是一件國寶!一種使命感,油然而生,我作為一名正在積極爭取加入團組織的初二學生,理所當然應該把它獻給國家,讓全體人民共同擁有。
怎么獻呢?獻到哪兒呢?通過老師或?qū)W校上交吧,我不大放心:一來不放心他們準能上交;二來擔心他們搶了我的功勞。再說,萬一這要不是國寶,傳出去還不被全班同學笑死?思前想后,左右為難。放學的路上,看見2路車站,我一下子有了主意:天安門廣場東側(cè)的中國歷史博物館??!上個學期,學校還組織我們?nèi)⒂^過。求人不若求己,干脆,自己把“國寶”送進歷史博物館,那才是最穩(wěn)當最踏實的。
暑假一放,找個光天化日的中午,懷揣著那枚“國寶”,我上了胡同西口的2路公共汽車,直奔天安門。一路上小心謹慎,“國寶”要是有個閃失,給國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那還得了!手在兜里攥著“國寶”,潮乎乎的,都是熱汗。
下了車,一摸,硬硬的還在。趕緊過長安街,買票進了歷史博物館。高大的博物館里涼爽無比,我的心情也跟著冷靜了一些。先去古幣展區(qū)核對,萬一找到了相同的呢,也不白跑一趟。結(jié)果,轉(zhuǎn)了一個小時,也沒找到同樣的一枚!
這時候,我長出了一口氣:看來國家確實缺少這一枚!咱來對了!
我壓抑住內(nèi)心的喜悅,湊過去向展區(qū)的工作人員請教。人家很客氣,直接把我領(lǐng)到了四樓的辦公區(qū)。敲開東側(cè)辦公室的一扇木門,一位中年女同志接待了我。我表情平靜地說明了原委。這位阿姨接過“國寶”看了一眼說:“同學,你這是日本錢,中國年號上是沒有。”
???日本錢!我臉上也裝不出平靜了。
“那這是什么年代的?”
“明治維新之前,日本國一直都用這個。流入中國的外國錢幣,數(shù)這個最多。”
當時,我像只泄了氣的皮球。曾經(jīng)的豪情萬丈,嗖的一下,沒了。壯志未酬的感覺,好一似萬丈高樓失腳,揚子江心斷纜崩舟;好一似冷水澆頭懷抱著冰。您說,這擱誰受得了哇!
雖然沒能“痛飲慶功酒”,但不幸中的萬幸是,“獻寶”的事兒,只有我自個兒知道,否則何以見一中同窗、全鄉(xiāng)父老?
后來聽京戲《游龍戲鳳》,正德皇帝說:“有道是,龍行有寶。”李鳳姐說:“有寶獻寶?!闭禄实蹎柕溃骸盁o寶呢?”李鳳姐譏笑道:“看你的現(xiàn)世寶!”
我騰的一下,又想起了我的“寬永通寶”!
雖然“國寶”沒獻成,被孔方兄涮了一道,可也激發(fā)起我,與“錢”奮斗其樂無窮的熱情。
為了集幣,我“五路出擊”:一是在家里翻箱倒柜,窮盡每一個角落找銅錢;二是到親戚家搜羅;三是買來《錢錄》《古幣收藏》等書籍雜志、剪下晚報上每期“古幣收藏”的文章,做知識儲備;四是去官園市場、東花市早市、德勝門城樓南側(cè)、琉璃廠古幣商店等處淘寶;五是到歷博、首博等各大博物館的錢幣展柜前作實物比對。有道是,不瘋魔,不成活。我集古幣,雖未“成活”,卻已接近“瘋魔”。
“如金似玉的好年華呀”,同學們都在為“本世紀末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宏偉目標”勤奮學習,我可倒好,掉進“錢眼兒”里,出不來了。
豈止出不來?我還變本加厲地拿著銅錢找班主任切磋去了!
我高中的班主任,是教歷史的劉富明先生。他是北京一中20世紀50年代末留校任教的高才生,中等個兒,梳背頭,氣質(zhì)儒雅,風度翩翩,從沒見他吼過誰、罵過誰,總是那么如沐春風的夫子形象。
有一天,我?guī)Я艘幻肚卮鞍雰慑X”找劉老師看。劉老師說,通過集幣學歷史,是個好辦法。不但對我口頭鼓勵,還從家里找來一枚品相很好的“乾隆通寶”贈送給我。
我當時雖未受寵若驚吧,心下已把劉老師引為“同道中人”。于是心情不是小好,是大好,好得不得了!放學時分,連跑帶顛兒回的家。
到了家,傻眼了:夾在課本里的那枚“半兩錢”沒影兒了!
放下書包和手里的“乾隆通寶”,趕緊沖出家門一路往回找。找到天黑也沒找著,兀自懊惱不已。
過了些日子,又去早市閑逛,發(fā)現(xiàn)秦“半兩錢”成盒子地在攤上售賣??磿胖?,其實“半兩”的存世量頗多,并不稀罕。
倒是劉老師贈予的“乾隆通寶”,我珍藏至今。那可是老師鼓勵學生培養(yǎng)興趣多學知識的一份恩情??!此恩,花多少錢也買不來。
說到這兒,我想起了另一位劉老師——中國交通報的副刊主任劉建斌先生。我和這位劉老師相識于1995年,在北京史地民俗學會的年會上。建斌先生大腹便便、笑口常開,活脫一尊彌勒佛。和他熟悉起來是過了兩年,在中國交通報的會議室里,一聊才知道,敢情《北京晚報》“古幣收藏”欄目的作者“伍文”,就是他!
“八十年代,您在晚報上發(fā)表的收藏知識短文,我可是挨篇剪下來,貼在大本上了。真是相見恨晚吶!”我那個激動勁兒,跟歌迷見著巨星似的。
“哈哈,您也搞古幣收藏啊?”
我臉一紅:“可說不上收藏,上中學的時候,迷上了攢銅錢。后來,忙高考、上大學、搞對象、找工作、寫新聞……淘寶訪幣的雅事沒了,凈剩下眼面前的俗事兒了?!?/p>
人生簡直就是逗悶子:我集幣急得抓耳撓腮的時候,無緣得識“伍文”面;不集了吧,和劉先生卻成常見面的好朋友了!
人生更是無常,這兩位劉老師前幾年都已仙逝。
老電影《紅色娘子軍》里有個情節(jié),海南島貧女吳瓊花,受盡惡霸地主南霸天的殘酷壓迫,決心拼死求生。南霸天為了殺一儆百,讓手下把她活活打死。命大的瓊花醒過來,遇到了黨代表洪常青。洪常青贈給她兩枚銀毫子當路費,讓她投奔紅軍去。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銀毫子”。后來,我從姥姥家也得到過一枚銀毫子。我這枚銀毫子,是偽滿洲國的貨幣,正面鑄著“二龍斗寶”的圖案和“壹角”二字,反面鑄著牡丹圖案和“大滿洲國康德六年”八個字,左右雙星。雙面的內(nèi)圈都有“萬字不到頭”的紋飾,外廓光滑無齒。
“康德”是偽滿洲國皇帝溥儀的年號。1931年,在日本當局的操弄下,傀儡政權(quán)“偽滿洲國”成立。初期為“共和”體制,立清朝遜帝溥儀為“元首”,稱為“執(zhí)政”,年號“大同”。1934年,溥儀改稱“皇帝”,年號“康德”。“康德六年”就是公元1939年。
記得姥爺跟我說,他早年喪母,十幾歲就跟著河北同鄉(xiāng)闖關(guān)東,在一家營造廠當小工。營造廠,就是現(xiàn)在的建筑公司。后來日本人侵占了東三省,他們就在日本人的統(tǒng)治下艱難生活。當時,他一個月的工錢,就是一枚一角錢的銀毫子。一個銀毫子能買什么呢?“能買什么?能買一身兒里外三新的棉褲棉襖,剩下的錢,還能找個小飯館,進去改善一頓伙食?!焙迷跔I造廠包吃包住,否則光指著這一枚銀毫子,還真活不下來。
這枚光閃閃的銀毫子,成了我們家痛說革命家史的實物教材。我打算把它傳給女兒,讓她不能總惦記著吃喝玩樂坐汽車,革命傳統(tǒng)代代相傳,那才有盼兒。
過去,別看小門小戶,誰家里也趁幾個舊銅錢。只不過,懂得收藏的微乎其微。那些銅子兒,大致有幾種用途,一種是做釘子墊圈,就是木門上、柜子上用來固定鐵釘子的墊片兒;一種是做卡子,用來固定卷起的竹簾子;還有一種用途是“辟邪”,這就需要用品相好的銅錢,用紅繩穿起來,掛在屋門口或者床頭床尾,起到“鎮(zhèn)宅”的作用……總之,本著物盡其用的原則,失去貨幣屬性的孔方兄,仍舊多多少少發(fā)揮著“余熱”。
除了丟了的那枚秦半兩之外,家里還有兩枚“五銖錢”。五銖錢自西漢至隋朝,前后用了七百多年,存世量很大。唐代大詩人劉禹錫寫《蜀先祖廟》“勢分三足鼎,業(yè)復五銖錢”的時候,他已經(jīng)用上了“開元通寶”。在西城區(qū)官園市場,我曾淘換過幾枚五銖錢,一對比才發(fā)現(xiàn),家里舊有的那兩枚在品相上要遜色不少:口大,肉薄,邊窄。被我起下來之前,它們一直在我家的舊木門上充當“釘子墊兒”。如此“明珠暗投”,我怎能不出手解救?拆下來一看,果然上面有模模糊糊的“五銖”字樣。于是接著作進一步“清理”,沒想到,稍一用力,“啪”,薄如指甲的“五銖”,一分為二,惜乎!我這哪兒是“解救”存活了兩千年的孔方兄,簡直就是送他老人家上路?。崒嵒谥硪?!
從那兒以后,我對這些千八百年的孔方兄開始小心翼翼地伺候。這一細心不打緊,發(fā)現(xiàn)古幣里的文化氣息和它們的珍稀程度、歷史價值同樣不得了!慢慢了解到:“半兩”錢上的兩個字,是出自秦相李斯的手筆;唐初廢五銖改鑄“開元通寶”,這四個字是“歐字鼻祖”歐陽詢的墨寶;“咸豐重寶”四字是清代書法家戴熙所書。宋錢里的名人書法就更多了:“元豐通寶”是蘇東坡的行書;“元祐通寶”是司馬光的篆字;“太平通寶”是宋太宗趙光義的隸書;“崇寧重寶”“大觀通寶”是宋徽宗趙佶的瘦金書……看著這些“金文”,仿佛歷史的距離一下子拉到了眼前:手里攥著這兩枚“開元通寶”,興許就能在長安的酒肆里遇到風流倜儻的李太白?又或者揣著幾個“大觀通寶”,能在清明時節(jié)的汴河上來個“一日游”?還是在西湖邊的茶寮內(nèi),拍出幾大枚“元豐通寶”,請杭州知州蘇軾喝杯明前龍井?哈哈,雖然咱沒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的仙氣、豪氣,也可以放浪不羈地嘚瑟一番啦!
都說錢有“銅臭味兒”,我咋就聞出了“墨香”呢?
上班以后,與孔方兄的交往,不知不覺地擱那兒了。主要是掙人民幣的任務(wù)比較艱巨,身無長技,賣字為生,靠爬格子掙錢養(yǎng)家糊口,真是玩不起收藏,對收藏的理解,也異于少年時。那陪伴我度過青少年時光的二百銅錢,倒是沒舍得易手或者棄于塵埃,而是買了兩個錢幣收藏冊子,把它們一一入冊。偶有閑暇,從小柜子里取出來翻翻,看看它們的舊模樣,聞聞老味道,追憶一下早已逝去的似水年華。
竊以為,收藏,對于那些千百年留下的老物件來說,不過漫漫旅途中短暫的小憩;對于壽不過百的收藏者來說,不過是對文化血脈保管、傳承的階段性責任。無論是不見經(jīng)傳的古磚石印舊家具,還是價值連城的晉字宋畫唐三彩,藏品流轉(zhuǎn)不斷,而藏者接力不止,是為常理。我與孔方兄的緣分,也大抵如此。
收藏,其實就是一份人生情感,不必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不必纏綿悱惻一腔幽怨,有些藏家為了一件藏品,或狂喜,或深悲。在我看來,似乎都大可不必。收藏,和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一樣,在平平淡淡中過得長長久久,閑時聽雨,悶來看花,以平靜而欣賞的眼光,來看待物象,來關(guān)照內(nèi)心,才是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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