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荔
她上身穿著一件灰色的T恤,下身一條破洞牛仔褲。一頭長發(fā),一雙大眼睛,閃爍于那張黝黑的臉龐上,清亮,純凈。她抬眼、微笑,招呼我進店,在與她對視了兩秒鐘之后,我判斷,她是與我同齡的中年人。我的目光迅速掃描一下她,一身與她年齡不符的裝扮,暴露出了潛在的秘密。對于女人,這個復雜而又簡單的物種,一半被時光善待,一半被遺棄。她們這一生的幸福、苦難、學識、修養(yǎng)從來不會被隱藏。
我移開與她對視的目光,轉向了小店里的物品。一個紅色大壇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走上前去,問,這里裝的是什么?她毫無表情地隨口應道,是散裝酒。指著壇子旁邊塑料瓶裝的黑色液體,是桑葚酒吧?我繼續(xù)問。她專注于手機上看電視劇,答道,是桑葚酒。對于我的到來,她也作出了相對準確的判斷,如我一類人進入小店,直奔酒壇,分明不是來買東西的。當我準備再詢問時,她突然抬起頭,微笑著問,你要買什么?我連忙掩飾說,我就看看。此刻,她在顯示一個店主的風度,或是識破了我到小店的真正目的。一到小鎮(zhèn)上,就聽到關于這家小店女主人的閑談,說她人長得漂亮,時尚能干,但大字不識一個,是這條街道上的一道風景,被好奇驅使,我來到了這家小店。我順手將隨身攜帶的一本書放在了柜臺上,繼續(xù)打量小店貨架上的物品,并尋找新的話題。她在看到那本書的剎那,就對我警覺起來了。她瞬間停止了微笑,用凝固的笑容認真地打量著我,迅速地在我和她之間建造了一堵墻,把我擋在她的安全距離之外。她恢復到最初的狀態(tài),頭也不抬,繼續(xù)在手機上看電視劇。對,她沒讀過書,不認得字,這條街上很多人都知道,我不是這條街上的人,我也知道。我還想知道她為什么不識字,并對她游離于文字之外的世界充滿了好奇。我用將信將疑的眼神回應了她瞬間轉變的態(tài)度。我知道,那本隨手放在柜臺上的書刺激到了她某根敏感的神經。行到歲月深處的女人,在殊途同歸的路上,一個眼神,就能讀到一種答案,構成一個玄妙的世界。即便是陌生人,也能感受到互相親近或者拒之千里的氣味,這是女人特有的氣味。我和對面這個女人,見了一次面,并未說過幾句話,我們只用眼神來互相探究。我想到了電影《朗讀者》里的漢娜寧愿承受牢獄之災,也不愿意承認自己不識字,她躲閃、掩飾、慌亂又不屑一顧的眼神,與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多么相像。我終于沒忍住,揭開了我想要探究事物的主題:你真的不識字?看著真不像啊……是啊,我真的不識字,一天學也沒上……她的回答出乎我意外,我想象的是憤怒的回擊,或直接把我趕出去。順著她平和的回應,我得寸進尺地向她靠近?!翱粗?,真不像!”我低聲地回復了一句。她警覺地看了我一眼,又瞬間放松了警覺,大概也從我的眼睛里讀到了善意和質疑。在狹小的空間內,我們的世界像一泓激流的溪水,帶著各自的愿望,互相試探著。我向她靠近,她逐步后退。她努力地搜集更多的信息,拼盡全力要證明一個問題,她沒有說謊,她真的不識字,沒進過一天的學校。而她實在又不想去那么費力地參與這場與她有關又無關的猜疑,那雙清澈的眼神從帶有一絲惶恐到慍怒再到不屑。我為了私己的好奇,用質疑入侵了一個秘密建造的世界。這個世界曾經是每一個女人共同擁有的,童年少年青年到成年,它完美無缺,又各自絢爛。因為缺少文字,它又千瘡百孔。它的主人不停地修復,不停地建立防御,不停地被擊垮。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兩個女人對立著。她們像歲月深處兩只溫順的羊,都正在被生活放牧,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從女孩兒到女人,從少年、青年再到中年。在歲月的牧場上,她們時而相遇、時而同行,更多的時候,互相觀望,互相猜測質疑,甚至是互相排斥。為了緩和瞬間凝固的氣氛,我故作輕松地問道,老板,你這里有西域春酸奶嗎?沒有,她淡然地回答了我。其實,她已知道了,我想買酸奶的做法是對她的一個示好,同時也暴露了我的秘密——我想知道她更多的故事。你一個字也沒學過?你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嗎?你可以學的,我隨口而出的問題,又一次觸及了她脆弱敏感的神經。我好為人師的優(yōu)越感徹底地激起了她的反感,她像戰(zhàn)士一樣瞬間把自己武裝起來,臉色一沉說著,她就這樣生活幾十年了,也曾努力地去學認字寫字,早上學,下午忘。晚上寫會了一個字,早上起來,又什么也不記得了。能有什么辦法呢?我竟無言以對,我不也曾以相同的理由為自己辯解過嗎?我和她所走的道路迥異,而我們所去往的終點大致相同。
這時候,有位顧客正在買東西,三雙手套、一根鐵锨把子、一瓶可樂。她邊點數(shù)物件,邊算賬。手套三塊錢一雙,三雙九塊錢,鐵锨把子十五元一個,可樂五塊錢一瓶,一共二十九塊錢。顧客給了她一張百元現(xiàn)鈔,她熟練地數(shù)著五十、二十不等的錢鈔,給顧客找回了七十一塊錢。從算賬到找錢,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她算賬的熟練和精準,讓我繼續(xù)對眼前這個目不識丁的女人產生幻覺,她是在說謊,還是在表演?剛剛建立的信任,又被否定,突然覺得自己不夠善良,不能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應該篤定地相信事件的真相。我要相信她,相信她就是相信了自己。她仿佛看清楚了我內心深處的疑慮,快速地拿出手機,把她與別人銀行往來信息的文字截圖拿給我看,并把她與女兒的語音對話讓我聽。她問女兒,剛才截屏上的字說了些什么,她女兒語音回復道,說你給對方轉了五千元,對方沒收到錢,是因為他的卡被鎖了。她把這個金錢往來的隱私拿出來證明自己的確不認得字,而不是裝的。我已經相信了她說的話,我又開始對她為什么沒讀過書而好奇?!昂闷婧λ镭垺?,我就是只好奇的貓。我說,我相信你真的不識字。她直了直身子,舒緩和放松了許多。我和她的距離瞬間被拉近。我再一次表明,我并無惡意,我只是對她的生活感到了好奇。說出這些的時候,我的聲音逐漸地低下來,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探子,在做一件并不光明磊落的事情。又覺得自己是一個偷窺者,正在偷窺別人的人生,一種負疚感瞬間而生,我打算就此結束談話,離開小店。突然,她從柜臺里走出來,從冰柜里拿出了一個雪糕,滿眼含笑地送到我跟前,說,天熱,吃根雪糕解暑吧。我稍微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應這支雪糕,是接受,還是拒絕。從她純凈的眼神里,我找到了答案,即便有各種規(guī)定,即便身體不適,也不能拒絕這根雪糕。她見我遲疑了一下,就把雪糕塞到我的手里,我后退了一步,連忙道謝。她見我接受了她的饋贈,并感受到了我內心瞬間的慌亂,心滿意足地回到了柜臺里面。這一根雪糕算是拉平了剛才的誤解。我再次道謝,并告訴她,這是我今年吃的第一支雪糕,并且是我最喜歡吃的“大甜筒”。人的味覺也是有年齡的,人到中年的淡然,也包括了對食物的需要和選擇。年輕時貪戀的食物隨著年齡的增長會逐漸地被遺忘或遠離。因為畏寒,已經好久不再吃涼的食物了。但,我無法對面前這個敏感、善良的女人說明這些。我剝開了雪糕,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我仿佛回到了青年時代,與一位好友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吃著雪糕,說著心事,校園的小路很短,雪糕化得很快,但記憶卻是悠長和恒久的。我邊吃著雪糕,邊詢問她小店的生意情況,以及她愛人和孩子的情況。說起小店的生意,她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在這條街上,她的小店開門最早,每天五點半準時開店(在新疆,十點鐘機關單位上班)。她說,小店開了五年多了。每天,鬧鈴一響,她就覺得小店門口有人叫開門。她以最快的速度來到小店。無論她五點半還是四點半來,小店門口都有人等著買東西。她說,自己辛苦點,起個早,方便了別人,自己也能多掙點錢。我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是幸福的。我的這個中年普世哲學并沒有引起她的共鳴,她按照自己的思維繼續(xù)游走,她說,只要來到這個小店就覺得特別踏實。我說,還真有點羨慕你了,快樂充實地過日子。她的表情凝重起來了,一個不識字的女人是可憐的,只要出了這個小店,去往任何地方辦事,她都必須找人陪著,幫她認字,幫她簽字。不過,我遇到的都是好人,他們都很樂意幫我,所以,我覺得,我是一個命好的女人,她說。在這個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店里,她給我講了她與文字之間的失之交臂。在沒有文字的人生里,童年的快樂等量置換成為了成年后的尷尬。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她拿出了善良柔軟向這個世界示好。她付出的每一分善,都能感受到回應。她把所有的善和美,都歸結成了自己的命運,她從始至終都肯定地說,自己是個命好的女人。這個“命”字是她四十多年來一直樂此不疲的信仰。
她剛從甘肅老家來到這里時,一家人住在租來的民房,三個孩子、三個大人擠在兩間屋子里,她和愛人白天出去干活,她的媽媽在家里照顧孩子。遇到農忙時,她的媽媽會多燒幾壺開水放在家門口,看到鄰居干活回來,總是熱情地說,家里要是沒有熱水,我家有,喝口熱水解解乏。在共享泥土芬芳的人們之間,因相同的氣息而自然親近,即便,他們互相不知道姓名和來處。她們家從兩個暖瓶逐漸增加到十個,以至于后來更多。她問媽媽,你不嫌累嗎?自己做飯帶孩子,還要免費給別人燒熱水。媽媽說,不累,能幫一點就幫一點。幫助了別人,別人舒坦自己也舒坦。那個小巷里的人大多是來到這里承包葡萄地的外鄉(xiāng)人。平日里,鄰里互相幫忙,互相謙讓。他們說著不同的方言,帶著不同的生活理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種植和養(yǎng)護的土地寫著別人的名字,他們依然無私地把汗水和理想種在了土地上,似乎這土地就此屬于他們了。她說她租種的葡萄地,收成還算不錯。但是,再怎么用心種地,地也是別人家的。于是,她和愛人商量,自己攢錢在當?shù)刭I了一處民房,開了一個小商店。
她以為,買了房子以后,自己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成為本地人了。搬進屬于自己房子之初,她們一家人依然保持無私幫助鄰里的熱情,而他們的做法不再被人接受,還遭到了非議。她抬起頭看著我說,那里的人都不像以前租住房子的鄰居那么好相處了,他們大多看不起外來人。接著,她不屑地說,我就以此教育我的孩子,你們以后一定要有出息,每一個人開一輛豪車回來,把這個巷道的路停滿,讓他們再看不起我們!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極為認真,像在為簡單的生活樹立一個宏偉的目標,并且一定要實現(xiàn)它。
我笑著問她,有人懷疑你假裝不識字嗎?她說有的。因此和別人還吵過架。去年冬天,她的小店里需要架爐子取暖。清倒爐灰要倒到離城區(qū)較遠的專用垃圾箱里。離她家比較近的那個垃圾箱,專門標了“禁止倒煤灰垃圾,以防火災”,而那些白紙黑字在她的世界里,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她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在這個垃圾桶里倒煤灰,她也順手把爐灰就近倒到了垃圾箱里。一天,不知道誰倒的煤灰余火沒有滅凈,那個垃圾箱起火了,幸好被她及時發(fā)現(xiàn),避免了一場意外的火災。社區(qū)、派出所相關單位都來找她,指控說,垃圾是她倒的。他們找她談話,做她思想工作,并批評她不遵守規(guī)定,說她明知故犯,明明有文字標牌,她卻視而不見。她覺得自己很委屈,但百口難辯。生性執(zhí)拗的她一遍一遍地描述事件的真相,她來倒煤灰的時候,已經起火了,但沒人相信,最終,她與來處理此事的人狠狠吵了一架。說到此事,一絲防備在她的眼里閃過,她問我,某某沒給你說過嗎?我笑著說,這是小事兒,他們可能早就忘記了。她說她將永遠會記得。
我問她,小時候沒有讀書,干什么去了?她說,放羊了。她是家中老小,人長得漂亮,膽大活潑,整天像個男孩子一樣爬上爬下,深得父親的寵愛,父親走哪里就把她帶到哪里。她家在一座大山里,祖輩以養(yǎng)羊為生。因為家里羊多,父親一人忙不過來,一看小女兒手腳麻利,能吃苦,是個放羊的好手,五歲的時候就讓她跟著上山放羊了。她清楚地記得,天還沒亮,父親叫了她一聲,她就從睡夢中一咕嚕爬起來,跟著父親和羊群進了大山。她像一只小羊一樣跟在父親的身旁,父親為了照顧她走得很慢,羊群也走得很慢,遇到高山的時候,她賴著不走,讓父親背著自己爬山。她說到這些時,關掉了正在手機上看的電視劇,沉浸于她幸福的童年時光中。她說,即便讓父親背著自己放羊,父親依然喜歡帶著她。那是一座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大山,那座大山是她祖祖輩輩的家。他們在大山里結婚生子,生老病死。還有很多人一輩子也沒出過山。你知道那座山的名字嗎?我問。她說,不知道。但那是一座非常好看的山,山上有好多樹木,樹已經長了很多年,那些樹陪著她長大,她結婚成家了,那些樹都還在。把羊散放在大山里,只要父親手里的羊鞭一響,羊們就會從四面八方向她奔來,一聲口令,羊就從她的身旁又奔向大山。那么深的大山,父親從來不會迷路,從來不怕羊走丟,她也不會。大山的世界,只有藍天、白云、綠樹和一個又一個綿綿無盡的山頭,有時候,她看這些山頭就像她和父親的羊群。她常??瓷娇吹萌肷?,父親自己去管理羊群。他們常用羊鞭的聲音來交流,羊鞭揚得越高聲音就越清脆,只要鞭聲一響,她會迅速地判斷出聲音的方向,和那鞭聲的意義——該回家了,該吃飯了。在山上吃飯的經歷也是她最難忘的記憶。她和父親經常天不亮就出發(fā)進山了,帶個可以燒水的壺,帶一些母親做的餅子、咸菜,餓了就找個避風的山頭,燒一壺開水,她和父親圍著茶壺,邊啃著手里的餅子,邊說著羊群里每一只羊的脾性。那只黑羊有點“拐”,總是搶白羊的草;那只花頭羊最好,發(fā)現(xiàn)好的草地總是“咩咩”地大叫,呼喚同伴來共享美食。為了讓羊吃到更為鮮嫩的草,她和父親通常要翻越許多個山頭,走很遠的路。她說,那個時候,從早上走到晚上也不覺得累。對于她來說,父親是她的大山,羊群是父親的大山。她從四五歲就跟著羊群進進出出大山,一直到十七歲。我問,看到別人去上學,你沒想到要讀書嗎?她說,在大山里,讀書和放羊是一樣的。她的父親沒讀過書,但吃苦耐勞,在村子里,他們家的日子過得不錯。在山里,和她一樣的姐妹大多都不讀書,生活過得也很精彩。她輕松愉悅地回答我的問題。我把對她所有的疑問收回來,回歸到我的本身,重新審視裝在內心深處的那個“自己”,我眼前正在經歷的生活好與不好,和過去和未來究竟有怎樣的關系呢?我們對生活的理解和評判是來自于別人的標準,而不是自己的。想明白這個問題,我忍不住伸出手來擁抱這個始終與世界保持距離的女人。如果把中年的生活比作一群羊的話,她一定是一位優(yōu)秀的牧羊人,而我不是。
在她五歲的時候,她與同村家世相近的男孩子訂了娃娃親。那個男孩子與她一起長大。七歲的時候,男孩子叫她一起去讀書,她說,比起讀書,她更喜歡放羊。男孩子拗不過他,就自己去學校讀書了。學校離大山很遠,男孩子從家到學校,來回要走四個小時,有時候回來晚了,自己打著火把回家。有時候,她也會把羊群趕到男孩子上學的路上,等待男孩子從山底下經過。男孩子看到山頂上的她,揮揮手,打個招呼。更多的時候,男孩子看不見她,只能看到她的那群羊在山坡上吃草撒歡。她躲在一棵大樹的后面,看著男孩子從山腳下路過,她靠著樹,直到看不見那個身影,才回過頭來,聽著一群羊邊吃草邊咩咩地交談著。羊仿佛知道了她的心事一樣,她安靜地坐在羊群中間分享著她的快樂和憂傷。她說,與一群羊相處久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兒,比如年齡稍長的羊吃飽了,就會臥在草地上休息,年齡較小的羊會在山坡上玩耍,你追我趕。羊很少單獨行動,只有不小心掉隊的羊,那是放羊人的失誤。有一次,羊群里的一只小羊走丟了,她邊哭邊找,在一棵樹下找到了那只驚慌失措的小羊。當她奔向那只小羊時,腳底一打滑,和小羊一起滾到了山坡的下面,她被一棵枯樹枝掛在了半山腰,而那只羊滾到了山底下。那只小羊爬起來一路咩咩地大叫著,迅速地找到了羊群,并帶著她的父親找到了她。她說,羊是這個世界上最有靈性、最善良的動物。我對面的這個女人,說起羊,她的臉上泛起了明亮純凈的光華。她見我津津有味地聽著,很有成就感,并若有所思地對我說,那個時候的老家窮,現(xiàn)在已經越來越好了。但是,他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點頭表示認可。已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這是我們每個人正在進行的生存哲學。
十七歲的時候,她與躲在樹后偷看的那個男孩子結婚了。在那座連綿起伏的大山里,青春的萌動無法沖破大山的深重。每當她和那個男孩子走在一起的時候,村里人都會在他們背后指指點點。兩家人一合計,干脆把兩個孩子的婚事辦了吧。十八歲那年,他們結婚了。她說,結婚的那天,那個男孩子特別地緊張。在拜堂成親的時候,她看到他滿臉通紅,雙拳緊握大汗淋漓,她說完哈哈笑了起來。我笑著問她,你不緊張嗎?她自豪地說,我不緊張。女人都是要走這一步啊,有什么好緊張的?她的早熟和坦蕩一定和她行走的大山有關。我笑著問她,你倆沒談戀愛,就直接結婚了?她說,我們倆是娃娃親啊,談戀愛不就是為了結婚嗎?再說,談戀愛結婚了,過得也不一定就好。我對她豎起了大拇指。這時候她反而不好意思起來。面對這樣一位清澈透明、毫無遮掩的女子,已經沒有什么需要對這個世界隱藏的了。在歲月的牧場里,她一生都在放牧著人性之中最可貴的真和善,如她少年時光里那一群溫順而快樂的羊。一下午的時光,被這位開朗的中年女人打開又縫合。
她十八歲結婚,十九歲生孩子,孩子兩三歲之后就跟著老公出來打工。村里的姐妹們找到她,讓她帶隊到新疆來撿棉花,她一口答應,她與姐妹們跟著撿棉花的大隊伍,走出了大山。她說,她干活快還出活,老板特別喜歡她。她一天撿的棉花重量,總比別人多一半,撿的棉花也干凈,沒有雜質。因此,她成為了老板欽點的撿棉花領隊人。每年摘棉花季節(jié),都會有家鄉(xiāng)的姐妹來找她,她帶的隊伍越來越大。老板看她踏實肯干,還有一定的組織能力,要給她人頭費,她拒絕了。她說只靠自己的雙手掙錢。老板夸贊她做人厚道!她笑著說,這個比拿到錢還開心呢!她覺得摘棉花太辛苦了,干了幾年,就不再去摘棉花了,來到了小城一家餐廳當服務員。第一天到餐廳應聘的時候,她就坦誠地跟老板說,她不識字。老板就給她一塊拖布,說,餐廳的地板是木地板,不能用濕拖把拖,必須用抹布擦。她二話沒說,接過抹布,跪在地上,開始擦地板。地板一次擦不干凈就再擦一次,直到自己滿意了,請老板來驗收。老板看著光亮的地板,二話沒說,當場就錄用了她,并告訴她,識不識字沒關系,能把活干好就行。她滿懷感激地進入了窗明幾凈的飯店。她非常珍惜這樣的工作機會,每天總是第一個到餐廳,最后一個離開。一年下來,她的膝蓋跪出了一層厚厚的老繭,老板看了后很感動,就給她送一些小禮物,比如頭花、皮筋之類的。受惠于人的她更是賣命地干活。她在同行的服務員中,工資一直比其他的人高??上В蛔隽饲鍧崋T,自始至終沒能進到包廂里做一名真正的服務員。她說到這些經歷時,眼里閃過一絲的哀怨。她說,那個時候,剛從老家山里出來,還傻著呢,老板給一點好處就讓自己那么賣命地干活。我聽了笑笑說,那個時候,你工作是不是很開心?她說,是的,每天就是想著怎么把地板擦得更干凈。眼前這個目不識丁的女人不停地幫助我揭開生活的真相。
這時候,店里來了幾個客人,他們買手套、煙、水等雜貨,她順口說出每個人應該付多少錢。這一點讓我再次驚嘆。她看出了我的疑惑,邊整理物品邊說,別看我不識字,我算賬特別厲害。小時候,跟著父親放羊,除了每天要數(shù)羊之外,父親會把一些小木棍用繩子穿起來,讓她學加法、減法。在羊休息的時候,會撿好多石頭,分成一堆一堆的,讓她按規(guī)定的數(shù)字分開,再合到一起,再分開。只要上山放羊,穿樹枝分石堆就成為了她的必修課,這個很神奇、如猜謎一般的游戲,讓她越玩越喜歡。從一到一百的數(shù)字,她不會寫,但是,算數(shù)從來難不倒她,也以此練就了會算賬的本領。說到這里的時候,她又自豪地說,這算是天生的嗎?你看,我根本不用計算器,我也不會算錯。我說,你就這么相信自己啊。她說,那當然,一般我都不會算錯的。要是真的算錯了,找錯錢了,也會有人給我退回來的。她的世界就這么簡單,要么相信自己,要么相信別人。而我們更多的時候懷疑自己,也懷疑別人。
可能因為我饒有興趣地傾聽,也可能從我的眼睛里讀到了對她生活的羨慕,她本來認為富足的人生此刻更為富足了。我們成了一對久未謀面的好友。在中年女人的話題里,除了對青春的憑吊,就是對孩子未來的向往。接下來的話題自然是孩子了。我問她幾個孩子?她說三個,大的今年二十五了,是個女孩子,在烏魯木齊開化妝店;老二是兒子,在一家餐館當后廚;小兒子在縣二中讀高中。她說著,邊翻手機里的相冊,找孩子的照片,拿給我看。相片里的女孩子大眼睛、白皮膚,長發(fā)齊腰,青春靚麗,男孩子一身牛仔,時尚有活力。我問,他們都上大學了嗎?她說,沒有。老大在內地讀完三年級,來到這里學習跟不上,只好從一年級再讀,讀到初二的時候,就不讀了。她先是在美容店當學徒,后來自己學了化妝,靠家里資助在烏魯木齊開了個化妝店,生意越做越好。如今在喀什東路已經開了兩個店了。兒子只讀完初中,再也不愿意去讀書了,跑到一家餐館做后廚,切菜、配菜。兒子今年才十七歲,每個月賺三千五百元的工資,會交給她三千二,自己留下三百塊錢開支。她說這些的時候,眉目間對孩子們的體諒和懂事感到心滿意足。我附和著說,真不錯。我說,你的兒子還小,應該去學一門手藝,不過在食堂后廚也能跟著主廚學到手藝。她說,不行,以她在酒店打工的經驗,在食堂后廚做飯、配菜的男人,以后生不出兒子來。她正在勸說兒子去專業(yè)技術學校學一門時髦的手藝,目前還沒和兒子達成一致。我又一次被她的生活哲學“開悟”了。
夕陽西斜,小店在一天烈陽的炙烤下,悶熱難耐。我提議到門口聊天。她說,我給你開空調,我說不用,不愛吹空調,還費電。這時候來了一位顧客,一身的衣服被泥土與汗水混合著看不出顏色,褲管卷得很高,一看就是剛從葡萄地里干活回來的,說要一瓶冰鎮(zhèn)啤酒,想在店里喝。她二話沒說,把空調開了,麻利地從冰柜里拿出一瓶涼啤酒,打開,放在小店的桌子上,又從外面搬進來一個凳子。這位稍顯木訥的客人就坐在臨時搭建的酒桌前,自斟自飲起來。從頭到尾,再沒聽到他說第二句話。忙完這些,她對我微微一笑說,走,到外面說話。這時候,飯館、糧油店一天的生意接近尾聲了,店主們坐在自家店鋪前乘涼和聊天。不少人和她打招呼,有的還和她開玩笑,說,你家可樂怎么一天一個價???她馬上不屑一顧地回答,那你肯定記錯了,不是我的店??梢钥闯鰜?,隨口開玩笑的男人們,多是與她逗趣的。
暮色臨近,喧鬧的世界逐漸安靜下來。她帶著一絲竊喜的語氣悄聲對我說,這家牛肉面館的老板娘是她的好朋友,只要有表格要填,都得找老板娘來幫忙。每次,老板娘都要多填好幾份表格。老板娘說,有一個不識字的朋友和鄰居,好麻煩??!她說完又是一陣爽朗的笑。我說,是好朋友才會這么直接!她說,對!雖然她這么說我,但每次都會很認真地幫助我。只要她家有事兒,我關上店門也要來幫她的。這是一種怎樣豐盈而溫暖的人生體驗啊。站在我對面這個女人,僅用了兩個小時就對我的心靈進行了一次診斷、治療。不遠處的葡萄地里葡萄正在抽穗,桑葚為這個世界貢獻最后的甜蜜,烤馕的香味一陣一陣飄過來,我突然有點舍不得離開她,離開這里了。我拿出手機,請求加她微信。她同意了。(不久前,我拒絕了一位想加我微信的純善之人,我又一次進行自我檢討和修正。)她告訴我她姓楊,所以她小時候喜歡放羊。說完哈哈大笑,與我揮手道別。
天色慢慢暗下來,小鎮(zhèn)的路燈亮了。那些從地里干活回來的人們在燈光下一閃而過,身影或明或暗,我與他們行走的方式和奔赴的終點大多是一致的。就像我和她,我們行走在一天的時光里,她有她的山頭,我有的我溝谷,我們都有一群屬于自己的羊。我們努力成為放牧者,而我們同時被歲月放牧。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打開了她的微信。微信頭像是一張美顏的大頭照,青春靚麗。她微信名字叫喜氣楊樣;微信說明是“你三心二意沒結果,我一心一意又怎樣”;朋友圈里一片空白。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