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驍
我的痕跡
注意到行道樹時,
它們已經(jīng)返綠,
主要是梧桐、厚樸,也有樟樹。
樹下的人走在各自的腳步里,
公交車經(jīng)過,報出前方的站名,
泥罐車經(jīng)過,泥罐似乎旋轉(zhuǎn)了一個世紀(jì),
你經(jīng)過,把腳下的位置讓出一點,
讓給壓線行駛的汽車、
垂到頭頂?shù)闹θ~……
你需要的并不比身體擁有的更多,
你想要的和身體能承受的正好相等:
一米五的床,四十碼的鞋,
呼吸出來的云霧,等待被填補的長夜。
距離
晚飯后,帶女兒出門,
她在前面跑,我跟著。
她知道我在追她,就加快速度;
看我追不上,就不會跑得更快;
覺得要從我視線里消失,就停下來等我……
我終于追上她了,
而天色已晚;
我張開雙臂,
而她已長大——
撲入我懷抱的還是我的女兒,
迅速離開懷抱的已經(jīng)是她自己。
回家的路上,
我在前面走,女兒跟著,
我們之間人來人往,
我們之外,世界已空無一人。
我會有的一生
帶著鋤頭去田里,
也可能是鐵鍬、鐵鎬,
去的也可能是山上、河谷。
挖出一些泥土,
種玉米,也可能是土豆、魔芋,
最后種下的
是自己。
挖出的泥土不會運走,
就在腳邊,
是發(fā)干的碎土,
或者冒著霧氣、根莖密布的濕土;
它們不會在地面太久,
它們很快回填,
掩去了人間的生死,
只有地下的尸骨,
還在默默抬升大地的高度。
大霧中
霧氣上升,
到二十樓就停下了,
看不到街道、紅綠燈和行人,
但能看到對面的樓房:
半截樓房,飄在大霧中,
像一張海報、一張你拍不出來的照片。
你能以此想起這些樓房
每一層的樣子,一棟的樣子,
連起來組成一個城市的樣子;
但街道、紅綠燈和行人
帶著地面世界永久地消失了,
無法回憶,也難以想象。
好在啊,霧已漸漸散去,
世界復(fù)現(xiàn),你看了一眼,
你看一眼就回憶起了一切。
詩
我寫下的字不多,
我只在經(jīng)驗世界內(nèi)造句。
我想寫出所有的字,
用筆畫,拼湊我的身體,
用字母,編織我的影子,
用硬盤,存儲我夢見的生活……
我羨慕身外之物,
也有匱乏的幸福:
只在長江邊活著,
就通過波浪理解潮汐;
只能成為她的丈夫,
就更加愛她;
只會寫輕盈的詩,
就讓每一首都被風(fēng)念誦。
我、你、他、她——
這四個字我用得最多,
鍵盤已磨去痕跡,我知道按鍵的位置,
詩句已雕刻成形,我知道它終將穿越虛無。
掃墓
只一年,
山上添了幾座新墳,
我們差點認(rèn)錯了外公的墓,
一樣的新土覆蓋舊土,
一樣的白菊圍著蠟燭。
紙錢點燃,起風(fēng)了,
外公曾說這是個好地方,
現(xiàn)在我們也覺得這是個好地方,
后面是依山而建的小鎮(zhèn),
前面是穿過峽谷的江水,
風(fēng)不會從鎮(zhèn)上吹來,也不會從江里吹來
而是順著小鎮(zhèn)、墓地和江水吹,
把小鎮(zhèn)、墓地和江水吹在一起,
把喧鬧的生、嗚咽的死和寂靜的流動吹在一起。
盡頭
1
大路到此掉頭,小路到此消失。
無路可走的人,只能在此落腳。
在天黑之前,我要找一個住處;
在腳步沉重之前,我要找一個家。
2
一棟房子,一半有燈,
光線從窗戶照出來,照著我;
人們站在陽臺往下看,看著我。
一個被照亮的人,讓他們感到滿足,
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加深了他們的幸福。
3
我要獨自在世上建造居所,
像一個拾荒者,眼里沒有廢墟,
我的需求太多所以容易滿足。
能站穩(wěn)的都是桌子,
能遮風(fēng)的都是屋檐:
我要自己把酒杯倒?jié)M。
夜風(fēng)吹過,身體抖過了,
沒必要再把冷說出來,
我用不說完成自己。
能站穩(wěn)就不假手別人,
能遮風(fēng)就自我蔭庇。
我的需求正在變少,
直到我朽壞成一座廢墟,
我要獨自在廢墟上修補靈魂。
4
我將無言地生活很久。
身體光滑,刮了膩子,
還涂過一遍乳膠漆。
砌墻,規(guī)定欲求的界線,
開窗,世界的存在取決于我如何去看,
還要鑿孔,排出煙霧和氣體……
我已逐漸看清了自己:
我沒有背負(fù)多余的磚瓦,
體內(nèi)的鋼筋正無聲地彎向大地。
5
你可以在這些地方找到我:
酒桌上靠門的位置,
合唱團里沒有聲音的角落,
集體照最后一排的兩側(cè)……
我的身體因為端起酒杯而變形,
嗓子因為沉默而變形,
臉因為在照片邊緣而變形。
他們看起來是另外一個人,
但我知道他們是我,都是我。
6
在大地上養(yǎng)花、種草,
不把泥土運到陽臺;
在酒席上舉杯,
不獨飲,不強調(diào)個人的孤獨;
困倦時喝茶,也喝咖啡,
不用茶漏、茶洗,不用糖包、咖啡勺;
想要獲得平靜,就去睡覺,
不抄經(jīng),也不寄希望于冥想。
我如此世俗,把自己局限在
功用的范圍內(nèi),
我只專注于經(jīng)驗和語言,
這唯一值得托付的無用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