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康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北京 100871)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活動開展以來,其“非物質性”特性受到關注①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曾經(jīng)對“物質遺產”(physical heritage)和“非物質遺產”(nonphysical heritage)進行區(qū)分,后來又用“有形遺產”(tangible heritage)和“無形遺產”(intangible heritage)對2種遺產進行區(qū)分。。根據(jù)2003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頒布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②非物質文化遺產指被各社區(qū)、群體和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各種社會實踐、觀念表述、表現(xiàn)形式、知識、技能,以及相關的工具、實物、手工藝品和文化場所。概念參見:UNESCO.What is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EB/OL].[2022-08-20].https://ich.unesco.org/en/what-is-intangible-heritage-00003.,非遺關注各社區(qū)、群體傳承下來的、隨著人們的生活而變遷、對社區(qū)和群體提供認同的地方文化傳統(tǒng)、知識和實踐,儀式節(jié)慶展演是非遺的重要組成部分。非遺的初衷是反思物質遺產研究中對固定的、統(tǒng)一的物質實體的單一關注,主張重視以人為主的“精神”遺產。然而,強調“非物質性”也招致非遺儀式節(jié)慶展演中“物”的失語。
一般認為,“物質”是獨立于人的意識之外的客體,而“非物質”則指向與人的意識密切相關的意義、價值和動機等。對“非物質”的強調產生了非遺保護和研究的歧義,即認為非遺不需要“死”的物質表現(xiàn)形式,只需聚焦人傳承下來的活生生的表演[1]173。儀式節(jié)慶展演被列為非遺后,對身份認同、社會記憶和地方多元性的非物質性分析成為其研究和保護的慣常邏輯③相關文獻有:①魯雯.地方節(jié)慶、儀式展演與族群文化:基于三亞黎苗“三月三”與家文化節(jié)的考察[J].裝飾,2017,60(7):138-139;②魏琳琳.蒙漢雜居區(qū)節(jié)慶儀式音樂中的地方性與族群認同[J].中國音樂,2020,40(1):44-49;③羅輯,梁勤超.族群節(jié)慶:儀式互動與文化認同—以黎平·中國侗族鼓樓文化藝術節(jié)為例[J].貴州社會科學,2016,37(9):49-54;④董繼梅.鄉(xiāng)村社會轉型中儀式的展演與社會記憶的建構:基于對大理村“接天子”儀式的調查[J].貴州民族研究,2022,43(1):92-97;⑤解語.族源神話的展演及其象征性:白依人歷史記憶的器物承載、身體實踐與儀式操演[J].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37(2):35-39;⑥李靖.印象“潑水節(jié)”:交織于國家、地方、民間儀式中的少數(shù)民族節(jié)慶旅游[J].民俗研究,2014,30(1):45-57;⑦劉俊,成天嬋.地方節(jié)慶變遷的權力機制研究:以廣東巽寮媽祖文化旅游節(jié)為例[J].地理科學,2017,37(8):1277-1287.。該思路將儀式展演作為傳達某個族群文化的意義符號,而忽略了儀式展演中物件等對人的意義塑造。
實際上,儀式節(jié)慶展演不僅是傳遞意義的載體,而且是產生和塑造意義的能動者。對儀式節(jié)慶展演的研究不應僅僅停留在意義的闡釋,而應該從研究它如何反映人們的文化觀念,轉移到它作為物質性的存在本身的能量和時空的相互影響,從而研究物件如何反映和重塑文化、適應社會變遷。英國人類學家阿爾弗雷德·蓋爾(Alfred Gell)的“物的能動性”提供了一個研究儀式節(jié)慶展演的新路徑。他認為:物與人一樣,是有社會生命的能動者[2]5。物件在被人賦予不同的意義同時,還能夠根據(jù)不同的情境發(fā)揮能動性,引起他者的情感反饋和行為互動④Harrison在文化遺產領域提出物質性的問題,與過去“將遺產看作單純的物品”“遺產看作一種態(tài)度”不同,他將遺產看作物質和非物質等能動性實體之間的關系和連接,強調人、物等能動實體的互動作用。參見:HARRISON R.Heritage:critical approaches[M].New York:Routledge,2011:24.。
在“物的能動性”視角下,非遺儀式節(jié)慶展演是一個具有物質性的能動者,它通過發(fā)揮關鍵物件的能動性,在成為非遺前、中、后的社會情境中,塑造著人們不同的意義理解。那么,物件如何在非遺儀式節(jié)慶展演的不同情境中發(fā)揮能動性?它如何塑造了人們關于儀式節(jié)慶展演的層層意義?本文選取云南雙柏“大鑼笙”非遺作為個案,通過2022年7—8月展開的田野調研,以參與式觀察和訪談作為基本方法,結合地方志文本分析,呈現(xiàn)“大鑼笙”如何將歷史傳說中的意義通過儀式展演轉化為非遺,并在社會變遷中塑造人們不變的意義想象。
“大鑼笙”是云南雙柏李方村具有代表性的民間儀式節(jié)慶展演,被稱為儺文化的珍貴存留。在每年彝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火把節(jié)(農歷六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當?shù)卮迕裢ㄟ^祭天請火神、點火把和跳“大鑼笙”,表達對天地萬物之神的崇拜。
自“大鑼笙”誕生到發(fā)展至今,主要包括三重身份:從歷史身份看,“大鑼笙”是當?shù)匾妥逑让駛鬟f下來的表達對天地萬物尊重的民間信仰;在特定的彝族火把節(jié),“大鑼笙”是以鑼為道具和樂器、以人為表演主體的儀式程序;在“大鑼笙”被評為非遺后,它又從單純的儀式演變?yōu)榫哂斜硌菪再|的節(jié)慶展演活動?!按箬岓稀钡娜厣矸莶皇枪铝⒌?,它鑲嵌于當?shù)氐臍v史社會發(fā)展中(圖1)。
圖1 “大鑼笙”的三重情境及能動性作用機制(來源:作者自繪)
將“大鑼笙”理解為鑲嵌在流動的社會歷史網(wǎng)絡中的能動者,能夠更好地理解它作為一個具有社會生命的主體,其能動性如何隨情境變化而轉變。依據(jù)阿帕杜萊(Arjun Appadurai)的“物的社會生命”和科比多夫(Igor Kopytoff)的“物的文化傳記”的視角[3],“大鑼笙”作為物質性實體,是感知、體驗和改變世界的主體,它從誕生到發(fā)展至今,經(jīng)歷了歷史性情境、儀式性情境和后過程情境⑤霍德(Ian Hodder)、徐堅曾分別針對物的生命史提出了3種情境。本文提出“大鑼笙”的3種情境繼承二者,主要提出“儀式情境”來解釋“大鑼笙”作為儀式展演的特殊性。參見:HODDER I. Reading the past[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10;徐堅.從金村出發(fā):告別器物學,走向生命史[J].文藝研究,2020,42(12):2,147-158.,三重情境構成了它不斷更新的社會生命和豐富、流動的文化意義。
歷史性情境主要針對“大鑼笙”的歷史神話和技術溯源,關乎它“前世”的意義生成;儀式性情境主要涉及“大鑼笙”的社會性和象征性展演,是鑼在“今生”與當?shù)厣鐣幕臃绞剑缓筮^程情境則關注作為非遺的“大鑼笙”,它在遺產化后如何重塑李方村與外界的意義互動。厘清“大鑼笙”在3個語境下的能動性和意義變遷,對于理解它如何主動地塑造人們的意識尤為重要。
歷史性情境主要聚焦“大鑼笙”的歷史神話溯源,關乎“大鑼笙”的“前世”的意義生成。從歷史性情境來看,“大鑼笙”是李方村社會通過神話傳說構建的兼具符號性和物質性的主體。它基于流傳的故事而成,在“鑼”這個可見的實物中獲得真實性。
李方村位于云南雙柏縣境東部,是彝族羅婺支系的祖居地[4]5⑥根據(jù)《李方村志》記載,明朝初年為躲避戰(zhàn)亂,彝族羅婺支系來到此地居住。村民主要包括普、張、李、佘四姓,人數(shù)從民國90人至今已經(jīng)增加到51戶182人。參見文獻[4]3。。長期以來,李方村先民積累了面對宇宙、理解自然的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經(jīng)口口相傳逐漸形成“大鑼笙”的歷史身份—作為表達天地萬物崇拜的儀式信仰。
“……跳大鑼笙,開山啟地。跳大鑼笙,開門見喜。大鑼笙源,天地時序……”[4]162-163⑦由李長平撰寫,目前在李方村的“大鑼笙”傳習廣場和文化展示空間進行展示,全文參見文獻[4]162-163?!按箬岓稀笔钱?shù)叵让窭斫馓斓貢r序的一套象征體系,是開天辟地、與神溝通、獲得祈福的關鍵;象征不是停留在頭腦中的抽象符號推演,而需要依托物質環(huán)境的效力傳遞[5]。因此,“大鑼笙”是兼具符號性和物質性的社會主體。通過鑼與具體時空情境互動,當?shù)氐氖澜缬^和宇宙觀得以從抽象的觀念形象化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時空場景。時間上,固定在每年火把節(jié)(農歷六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并依據(jù)儀式的流程而決定敲鑼的次數(shù)和間隔,在固定且重復的時間敲鑼具有“開啟”的意義??臻g上,鑼的象征意義與當?shù)刈匀画h(huán)境和地理地勢結合。由于早期彝族先民有萬物有靈的信仰,天、水、土主和火成為當?shù)卮迕癯绨莸膶ο?,加上掌故傳說中對登高敲鑼、震懾四方的強調,李方村形成了以土主廟、大鑼笙傳習廣場、祭天山為空間的獨特祭祀路線[4]23。
從物質性看,“大鑼笙”可以理解為以鑼為物質載體的可見之物。鑼無句法和語法,它的意義不可破譯,而是傳遞世界的可感狀態(tài)。鑼不需要通過說話來反映自身,而是與特定語境發(fā)生關系,來連接不同主體。
據(jù)當?shù)厝丝诳谙鄠?,鑼是大王親自贈予的。明朝時期,大王逃難至此,被當?shù)刈嫦韧炀?。若干年后,大王接祖先到宮里享福?;丶仪?,祖先不要金銀財寶,唯獨選了一個鑼作為紀念物。祖先認為,鑼像軍號,具有威懾、團結的意味,每次敲,都仿佛有千軍萬馬在行動。大王將此物賜予祖先,并將它賦予威力,說以后紅白喜事、重大節(jié)日敲一敲,會帶來平安吉祥⑧訪談對象:張成興;訪談人:李???;訪談時間:2022年7月28日;訪談地點:雙柏李方村。。
鑼的物理在場賦予傳說真實的效力。當?shù)氐娜苏J為,鑼是祖先傳遞下來的寶物,是祖先的化身,代表祖先說話⑨訪談對象:李睿;訪談人:李???;訪談時間:2022年7月28日;訪談地點:雙柏李方村。。鑼被賦予人的靈性,成了缺席之神的在場。只要它能被看到、被觸摸,村民就認為祖先一直在。鑼被賦予了代代相傳的象征意義,提供當?shù)卮迕袂楦屑耐泻蜕矸菹胂蟆?/p>
儀式性情境主要涉及“大鑼笙”的社會性和象征性展演,是鑼在當下激活生命、連接不同主體的方式。每年火把節(jié),“大鑼笙”在儀式性情境中被激活,通過作為“神”的在場和作為“物”的在場的雙重能動作用,將人與神、表演與儀式、參與者和旁觀者聯(lián)系起來。
在儀式中,鑼是“神”的物理在場,是將人與神以可觸摸的方式連接起來的肉身存在。李方村村民一直認為“萬物有靈”,“大鑼笙”儀式就是將神性賦予鑼的過程。人們在規(guī)定的時間、空間下使用鑼,與神進行對話。儀式一開始,跳笙者需要完成以拉繩、解扣、裹草簾、解鐵鏈、割蕎鋪、穿花、攆獵、圍火等為內容的12部分“大鑼笙”舞蹈,向神來交代過去一年的收成;通過繞村而行,在村中稻場和田間地頭重復舞蹈,與神對話,祈求神在來年的庇護。此時,鑼成為“神”的肉體存在,被賦予人格,是可見、可感知的。它的存在讓人陷入(captivated)儀式氛圍中,帶給人恐懼、威懾和虔誠的情緒反映。
鑼也是作為樂器和道具的物質性在場,通過敲鑼結構儀式時間[6],通過人與鑼的不同姿勢的接觸連接了儀式空間,不同的主體連接在一起,塑造了人們共享的時空感。首先,敲鑼的節(jié)奏疏密反映了故事的情緒高低。敲鑼的節(jié)奏可分為敲3次、捂2次;敲2次、捂2次;敲1次、捂1次,不同的節(jié)奏反映出故事階段的差異,當?shù)厝说纳a故事、生活習慣等都在鑼聲變化中顯現(xiàn)出來[4]68。其次,鑼在填補音樂時間結構的同時,也成為人的身體延伸。跳笙者也是樂器伴奏者,男性舞者在彝族畢摩的舞蹈下,進行敲鑼和捂鑼⑩敲鑼的方法是左手持鑼于腹部,右手握鑼錘,錘頭向下位于小指方向,轉動手腕擊鑼。動作隨鑼點一致,敲鑼時提右腳墊左腳移動,捂鑼時提右腳墊左腳彎曲。動作包括前進一拍、后退一拍、轉身、翻鑼。動作的變動也帶來隊形的變動,常見的隊形包括同時向圓心靠攏、同時散開、龍脫殼(領舞者帶領隊伍轉圈向圓心靠攏,再把隊伍從圓心轉出來)、龍擺尾(整支隊伍由圓圈狀變?yōu)殚L龍狀,最后變?yōu)橐慌牛?、穿花等。?!按箬岓稀敝械拿恳粋€肢體動作、隊形變化都體現(xiàn)著歷史情境中的“大鑼笙”意義圖景。
“大鑼笙”的儀式情境實現(xiàn)了音樂和舞蹈的統(tǒng)一。在這種統(tǒng)一中,鑼成為連接人與神、過去與現(xiàn)在、自我與他者的橋梁。在人與鑼的接觸和互動中,人真正實現(xiàn)了與鑼的連接、與神的對話、與世界的照面。李方村的發(fā)展歷史,也形象化為鑼的節(jié)奏形式,將當下的時間與過去、未來連接起來。
后過程情境關注“大鑼笙”成為非遺后的意義塑造。成為非遺后,“大鑼笙”溝通了李方村與外界,建立了李方村在現(xiàn)代社會的身份認同。一方面,外界的沖擊讓“大鑼笙”從純粹的祭神儀式發(fā)展為帶有娛樂性的非遺展演,在展演的互動中更新著李方村村民對“大鑼笙”的意義圖景;另一方面,“大鑼笙”作為具有能動性的社會主體,也將外來的機構、游客等主體融入以儀式節(jié)慶展演為紐帶的社會網(wǎng)絡之中,在與外界的互動中重構著李方村的身份認同。
“大鑼笙”經(jīng)歷了從單純的祭祀儀式到融合節(jié)慶展演的過渡,它的社會生命演變背后是當?shù)厣鐣Y構和關系的變遷。最早,“大鑼笙”是本村內部帶有祭祀性的儀式活動,是當?shù)卮迕衽c神溝通的媒介;隨著李方村與外界的溝通加強,“大鑼笙”演變成與鄰村進行文化交往的節(jié)慶活動,每年火把節(jié)都舉行鄰村之間“大鑼笙”“老虎笙”“小豹子笙”的文化交往活動。在政府推行非遺保護和文旅融合以來,“大鑼笙”被塑造為少數(shù)民族特色文旅產業(yè)?!按箬岓稀钡囊饬x演變,反映了李方村與外界互動中生成的新的社會關系。
首先,“大鑼笙”通過脫離儀式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來演化為一種節(jié)慶展演。20世紀90年代后,在州、縣文化部門的支持下,“大鑼笙”開始參加民間歌舞表演。2003年12月,李方村“大鑼笙”表演者22人隨雙柏民族藝術團到昆明市參加云南省民族民間文藝展演,這是當?shù)卮迕袷状我悦褡逦幕麄鞯幕顒拥酵馓按箬岓稀薄!按箬岓稀痹诿撾x具體的時空后,演變?yōu)楸硌菪晕膴驶顒樱⒂?004年成立了李方村大鑼笙協(xié)會,負責對外活動開展、外出表演、村內文化展示的集中管理和統(tǒng)籌[4]95。
在這種趨勢下,“大鑼笙”發(fā)展為一種文化性展演,成為當?shù)匚幕孕藕蜕矸菡J同的象征。在2011年,李方村獲云南省文產辦公布的云南文化傳承示范村“土風計劃”創(chuàng)建點,項目注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保護。隨著文化傳承和保護工作的展開,李方村村民已經(jīng)把彝族火把節(jié)傳統(tǒng)的祭火神儀式和跳“大鑼笙”當成一件榮耀的大事,是他們與外界交流,并讓世界看到自己的一個途徑。
自2006年李方村被列為云南民族團結進步示范區(qū)民族特色村后,“大鑼笙”作為“特色的民族文化”被當?shù)厝私邮堋T谠L談中,當?shù)厝嗽跀⑹觥按箬岓稀钡膬群瓡r,會著重強調它作為彝族文化特色的代表。他們希望以文化展演的形式跳出李方村、跳向世界。2010年,敬一丹率團隊在李方村拍攝了《與虎共舞》的央視特別節(jié)目。隨后,李方村被列為“中國少數(shù)民族特色村寨”,為了順應其身份?《國家民委關于命名第二批中國少數(shù)民族特色村寨的通知》中提出:“各地要以此次村寨命名掛牌為契機,按照《命名掛牌意見》有關要求,鞏固成果,再接再厲,進一步加強和規(guī)范特色村寨保護與發(fā)展工作,不斷提升特色村寨的品質,做好特色村寨的考核驗收和日常管理工作。同時,加大宣傳推介力度,宣傳黨的民族政策和好的村寨典型,擴大少數(shù)民族特色村寨知名度,更好地發(fā)揮示范和輻射作用?!?,李方村設立廉潔文化廣場,將“大鑼笙”有古老傳說中的知恩圖報、勤儉做人等美好品質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結合在一起?!按箬岓稀睔v史性情境中的意義被選擇性地匹配于當下的社會觀念,意義在選擇、疊加中實現(xiàn)穩(wěn)定的延續(xù)。
如果說“脫域”體現(xiàn)的是“大鑼笙”去魅的過程,那么“再域”則體現(xiàn)了“大鑼笙”在現(xiàn)代社會的重新施魅。為了強化“大鑼笙”作為一種非遺的身份,當?shù)匚幕纸⒘恕按箬岓稀本C合文化展示廳作為非遺文化傳承的博物館,生成了“大鑼笙”新的展示空間和意義情境。“大鑼笙”綜合文化展示廳位于李方村村子中心的一間公房,舊時是“祭祖房”“廟房”,被視為認祖集族、分食獵物、祭祀禮儀等活動的公共場所,后來在經(jīng)歷了村內保管室、學校之后,又于2001年建造村民會議室和文化活動室,院落繪制彝族特色繪畫。2015年,該空間在新農村改造下又被建設為文化活動室和“大鑼笙”傳習所[4]44。如今,該地成為“大鑼笙”文化綜合展示廳,展出了代表“大鑼笙”文化的影音、書籍和圖像資料,并把“大鑼笙”展演中用到的樂器、法器和刺繡等物件放置其中,成為博物館陳列的展品。
基礎設施空間內涵的重構實際上反映了不同時期大鑼笙文化觀念的變遷和意義構建[7]。將李方村地方性的宗教祭祀場所轉化為非遺博物館,透視著現(xiàn)代化觀念的滲入,意味著“大鑼笙”文化情境的漸變。在空間的再域中,日常生活和宗教祭祀的鑼作為展品進入博物館空間,成為被游客觀賞和瞻仰的物件,意味著它和人們的關系改變,以博物館文物的身份再次獲得新的膜拜和展示價值,獲得了新的生命周期[8]。
這種空間的生成也帶來了物與人關系的生成。對于村民和外界參觀大鑼笙的人而言,鑼成了展品。村民認為:“將‘大鑼笙’放置在展柜中有一種高大上的感覺,它成了代表李方村文化和精神的重要文物”?訪談對象:李睿;訪談人:李???;訪談時間:2022年7月28日;訪談地點:雙柏李方村。,象征了李方村文化的珍貴性和獨特性。鑼在博物館空間中的重新施魅,也讓李方村的村民找到了自己的文化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價值。
“大鑼笙”儀式節(jié)慶展演,一方面將歷史情境中鑼具有祭祀和娛神的圖騰延續(xù)到儀式中;另一方面又將外界對李方村的理解融入其中,不斷更新著它的意義圖景。在被問到“你認為‘大鑼笙’變化大嗎?”時,當?shù)卮迕袢匀徽J為“大鑼笙”一直沒有變,他們一直在遵循著祖先的傳統(tǒng),在形式和內容和意義上都沒有改變,這讓人出乎意料。為何在變化的情境中能產生不變的意義想象呢?
按照常識判斷,地方社會接受外界變化的方式有二:順應變化或抵抗變化。若順應變化,則假設李方村接受外來的沖擊,重塑文化的本質,適應非遺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但這可能帶來的問題在于本土獨特的文化氛圍減弱或消失。若抵抗變化,則假設李方村為了保護自己的祭祀性儀式,拒絕將“大鑼笙”打造為面向全國的娛樂性文化展演。然而,李方村村民順應著外界帶來的遺產化改造,卻主觀感覺自己的文化沒有什么流失或減弱。如何理解變化情境中“大鑼笙”意義的穩(wěn)定性呢?以“大鑼笙”為主體的復雜關系網(wǎng)絡提供了可能的答案。
通過三重情境,“大鑼笙”參與了人神溝通與社會互動,從時間上連接李方村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從空間上建構了以“大鑼笙”為核心,包括自然神、畢摩、村民、游客等社會能動者之間的復雜關系網(wǎng)絡(圖2)。虛線內表示最初“大鑼笙”作為李方村內部的儀式節(jié)慶的能動者關系;實線框表示在“大鑼笙”被塑造為非遺后的能動者關系?!按箬岓稀睆碗s關系網(wǎng)絡實現(xiàn)了鑼的層層意義的調節(jié),呈現(xiàn)了不同情境中意義的延續(xù)、沖突、替代的重塑過程?!按箬岓稀痹诔蔀榉沁z后的意義也在展演中穩(wěn)定地延續(xù)下來。
在“大鑼笙”的歷史情境中,鑼是“神”的在場,由于鑼被代代相傳而具有歷史性,歷史性帶來真實性。再加上當?shù)厣鐣φ鎸嵉拇_證不是來自文字,而是來自物件,因此只要唯一的鑼還在,它就是具有神圣效力的。鑼將象征符號通過物質形式傳承下來,在展演中這種威力得以激活。
隨著“大鑼笙”被列為非遺,原本封閉的儀式展演被拓展為包括機構(如政府、媒體、公司等)和游客等能動者在內的復雜文化展演系統(tǒng)?!熬哂猩裥缘膬x式”成為景觀,被塑造為當?shù)氐奈幕厣?,傳播給游客。機構主打的特色是“原生態(tài)”,因此“大鑼笙”越是真實,展演越具有說服力,越能夠吸引游客的參與。在這個維護真實的過程中,鑼又作為當?shù)厝伺c外來力量之間溝通的中介。當機構把流傳下來的鑼從神壇上轉移到博物館空間時,原始儀式空間中因為“神”獲得魅力的鑼被去魅,但又進入博物館空間再次施魅(re-enchantment)[1]13。正是物的存在,使得這種施魅成為可能。不過,游客對于鑼的崇拜和當?shù)厝藢τ凇拌尅钡某绨荼砻嫦嗨?,而本質不同。這種不同來源于鑼所施加的能動性差異。如果說,鑼對于本地人是神的化身、是魅惑的顯現(xiàn),那么對于游客來說,鑼是光暈存在的前提,是“原始”環(huán)境之所以真實的關鍵。
同時,來自游客的凝視也會影響和塑造當?shù)厝藢Α按箬岓稀钡膽B(tài)度。對“大鑼笙”原汁原味、地方特性的塑造加深了村民對自己文化的理解和認同。村民認為:“大鑼笙”的出圈,也讓他們自己更能理解自己的文化。比如,很多小孩在最初學習“大鑼笙”的時候不太清楚其傳統(tǒng)和故事,但是在不斷被外人問起、被學者調研、被記者追問的經(jīng)歷中,他們也形成了對自己文化傳統(tǒng)的認識。
可以說,變遷情境下的不變的想象是李方村應對變化的一種心理機制,是以鑼為中心的復雜關系網(wǎng)絡的作用結果。以鑼為中心的復雜關系網(wǎng)絡是動態(tài)變化的,隨著每一次展演,鑼在儀式展演中在傳承該地長期流傳文化的同時,加入新的社會經(jīng)驗,在變遷的社會中塑造出不變的想象。
在社會觀念的變化和政策的變遷中,鑼作為“大鑼笙”儀式中最重要的物件,起到了塑造不變的能動性作用。第一,鑼的物質性存在不變。鑼的穩(wěn)定存在提供了人們對不變最直觀的體驗。從祖先那里傳下來的鑼,對于當?shù)厥菬o價的,它傳承的是一個地方的根。因此,只要鑼在,文化就在。第二,鑼背后的觀念不變。鑼在碑文中被賦予開天辟地、天地時序的意義,在民間信仰中被賦予祖先英勇、友善、勤奮等美好品質。人們對鑼的保護和珍藏,本質是對鑼背后體現(xiàn)的地方價值觀、道德觀的遵循。第三,鑼所連接的不同主體之間的關系不變。鑼是物質媒介,連接神與人、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連接本地與外界,正是鑼讓對立的、沖突的關系能夠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動態(tài)的關系網(wǎng)絡。雖然這個網(wǎng)絡的互動方式在隨著社會變遷發(fā)生改變,但是它的本質結構是固定的。
在鑼所帶來的不變的想象中,當?shù)厝藢ψ匀坏淖鹬?、對信仰的追隨與當下的生活經(jīng)驗不斷相遇、融合。不變的本質正是應對世界變遷的包容、開放的態(tài)度,隱含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以不變應萬變”的智慧。這種不變的想象,提供了中國的地方文化在應對全球化、遺產化和中國特色的現(xiàn)代化建設的獨特經(jīng)驗。
文章從研究非遺儀式節(jié)慶展演如何反映當?shù)氐囊饬x轉移到關注特殊物件本身的能量和時空的相互影響,研究物件如何反映和重塑文化觀念、幫助人們適應社會的變遷。目的是通過物及物構建的各種關系網(wǎng)絡整體來認識地方文化。
通過對“大鑼笙”的歷史性情境、儀式性情境和后過程情境中的能動性分析,本文認為,“大鑼笙”作為一種物質性存在,在變遷的社會生命中塑造人們穩(wěn)定不變的意義想象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將人與神、表演與儀式、參與者和旁觀者等不同能動者聯(lián)系在一個復雜關系網(wǎng)絡之中。這個復雜的關系網(wǎng)絡使得鑼成為社會行動的構建者,幫助村民在變遷的社會中找到一種不變的想象。
這種不變的想象,提供了中國的地方文化在應對全球化、遺產化和中國特色的現(xiàn)代化建設的獨特經(jīng)驗。它是以“物”連接的多元能動者,通過對話、體驗和交往產生的網(wǎng)狀空間下的社會空間結構。它追求主體的多元性、文化的多元性,提供了對鄉(xiāng)村現(xiàn)代化生活的層層意義理解,塑造著不同主體的自我認知。
本文認為,非遺保護需要關注特殊物件的能動性。具體就是要將非遺視為動態(tài)的過程,關注特殊的物件在非遺形成前、中、后的能動性,關注它如何塑造了社會關系網(wǎng)并且更新著層層的意義認知。理解這些意義的變遷和不變,才能更好地理解非遺對不同主體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