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云彩
風(fēng)大水一樣漫過田野,沖得高粱一溜順兒往南倒,長長的葉子嘩啦啦地擺,一人多深的高粱,彎得像是誰可滿勁兒甩動的扎鞭竿兒。
瞇起眼往天上看吧,不是東北角兒,就是西北角兒,成大朵的云彩噴涌上來,有的已經(jīng)變黑了,有的半灰半白,眨眼工夫,大半個天空都被它們占滿了??粗粗?,半里多寬的雨帶掃過來了,過了小常莊,到了孟莊,到了八里溝……“雨來了,快跑吧!”說話不及,白茫茫的雨煙壓著谷子、豆子、芝麻、棉花,嘩——過來了,頭發(fā)和衣服全貼身上了。
三四月里的風(fēng),是光滑的緞子,落在身上,涼絲絲的洇人,把骨頭縫里的燥熱都趕出來了。這樣的日子里,天也藍(lán)得清甜,地也綠得嫩活,三三兩兩的云朵兒如羊群一樣被風(fēng)撩動,一群過去了,又有一群過來了,在藍(lán)幽幽的天家草地啃草散步,安閑得如同孩子們無憂無慮的心思。
暑伏連天,最受小孩子們歡迎的,是那些支著下巴側(cè)著身子半躺在空中的胖云朵子,還有捏捏咯吱響的棉花嫩云,還有大團(tuán)大團(tuán)慢吞吞半天不挪窩兒的懶云。無論翻紅薯秧兒還是割草,人被太陽曬得紅頭老千似的,皮膚都焦了,能有片云彩遮遮太陽,那真是天大的美事。
有時候云彩從天邊兒長起來,翻跟頭打滾兒,眼看就要罩到頭上了,雨腳兒一磨,又拐到幾里外的牛家村馬家寨去了。盼雨的人就會罵:俺咋得罪你了,眼看就要落地兒的雨又叫你刮跑了……
云彩在天空畫畫兒,那是夏末秋初的黃昏。湖水是鴨蛋青色,空闊到無極;山峰或立或臥,棱是棱,坡是坡,上面長著大大小小的樹木,還有云霧纏繞;湖中七八條漁舟,漁人穿著灰色的袍子,有的撐篙,有的彎腰拉網(wǎng),有的打著眼罩兒向遠(yuǎn)處張望。三五只帆船被浪頭打歪,趄著身子的白帆,白中泛灰,看上去有點兒舊。再過去,還有鳥兒,還有岸,岸上還有地,地里還有莊稼,有路,有連綿不知處的村莊……
云彩是天上的莊稼,雨是莊稼掉下來的籽兒。
晨后霧
晨后霧是從河面上長出來的,清早還看不見,吃罷早飯,它抱著團(tuán)兒,打著旋兒,升騰成一條隨河回環(huán)的煙帶子,慢慢撲閃開來,把太陽浸淹得只剩一個白點兒。待到前半晌兒,天地混沌一體,五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見了,只聽見牛鈴叮咚叮咚鈍響,又濕又沉,牛兒呼哧呼哧,像是在撞一道很厚的墻。
水珠兒在莊稼葉兒上不住滴嗒嘀嗒,人的頭發(fā)不一會兒就結(jié)滿了白茫茫的露珠兒。走田間抄近路,就像過河,沒走幾步,衣裳就開始往下淋水。 ? 太陽越升越高,半空的霧開始絲絲縷縷地攪扯、沖撞,一點兒一點兒澥開,聚積在崗?fù)荩鬟B在樹梢,隨即風(fēng)兒一搖,樹們清朗起來,霧最終不情愿地淡去了。
村野從霧海里升起來,莊稼苗兒油亮,歷歷樹木房舍,活脫是墨跡未干的山水畫兒。一脈一脈的路徑上,葛巴草支棱起千只萬只耳朵,聽孩子們趟露水,呱唧呱唧地跑,有母親在大聲喊:“小兔崽子啊,看把新鞋蹚濕了,屁股給你打爛!”
泉眼溝
剛下罷雨,小草芽兒便密密地出了一層,伙同一行行耙不下去的麥茬根兒,把剛出土的豆苗兒圍住。整整一天,人們背著毒太陽,用鋤對付它們。
汗流多了,話就少,田野里充塞著炎熱的寂靜。只有人群緩緩地移動著,一行又一行, 頑強(qiáng)地向野草開戰(zhàn)。嚓嚓的草根斷裂聲,將大地和人的手、人的腳、人的心靈焊接成一體,在一張一合的呼吸里相互融合。
一大塊地快要鋤完了,人們實在累得慌,就跑去泉眼溝兒喝水,那是一條臨河的溝,被蓑草和葛巴草覆蓋著,有菊科的黃花藍(lán)花,零星開放。腳一踏上那塊濕漉漉的土地,沁涼和柔軟一下子舒展了全身每一個毛孔。
溝底一汪沙泉,水花翻騰,像一大鍋滾開的水,摸一摸涼得冰手,汩汩流響,是一串晶瑩的白葡萄,又涼又解渴。咕嘟咕嘟喝一陣子,打住渴了,站起身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遙望著剛鋤過的那一大片豆地,綠瑩瑩的豆苗兒,一行行排列在松軟的田壟里,正使足勁兒暢飲著陽光和風(fēng)。春秋就這樣默默地交替,農(nóng)人的日子就這樣在汗水和勞作中打發(fā),一锨一鋤,泉涌不止。
界石
出了村向西南,就在老荒坡北頭,靠著葛巴草路埂兒,有一塊青色的界石,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立,也不知界定哪家哪戶的田土宅院,反正我認(rèn)識它的時候,它早已喪失了界石的意義。
不止一次,我在界石上楔過我的活絡(luò)頭挖镢兒,把包著藍(lán)布條兒的木把兒在水里蘸蘸, 然后對著它哐哐一楔,又可以得心應(yīng)手錛我的地了。
界石不高也不大,一圈兒圍著老爺胡子似的雜草,露出地面只有半磚高,至今我還記得它板板正正的模樣,楔一下,一個白印兒,等落過一場雨,連白印兒也沒了。
它就立在那里,有三條大路在它身邊連接,三條被鐵輪車輾出來的黃土大路,爬崗過河,通向不知何村何店兒。大路以外是黃黃綠綠的莊稼,和那些有意無意的風(fēng)雨陰晴,界石的天地真是清淡極了,遼遠(yuǎn)極了。
河
沒有帆的河,多么枯燥,有蘆荻,有柳樹,那影子也寂寂,沒有帆的時候,那河真是蒼老了。
有一年冰封了河面,老二爺趕車進(jìn)城,回來時太陽高了,冰開化兒,淹死了一頭牛。有一年過土匪,把三個壯小伙子捆住手腳,扔在老鱉潭里,三個人游到三汊口,都沒淹死。有一年爺爺?shù)呢洿?,貨物沉在水底兒,連老本都賠光了……
這條河,留下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息。這條河也不過是長江的一根胡須,熱鬧的時候也曾帆檣如林,下襄陽,過武漢,直抵上海。運(yùn)鹽,運(yùn)火紙,運(yùn)布匹百貨,比馬快。
有時候,船帆蜻蜓翅膀似的飄過來,男人拉纖,女人搖櫓,小孩子被繩子拴著腰,系在錨墩上。男人女人,都穿天灰色補(bǔ)丁衣服,低矮的船艙里有臥房和伙房,孩子在船尾撒尿, 女人在船頭打水做飯,這是一戶水上漂流的人家。高高掛起的帆兒,灰白色,馱著風(fēng)雨,也馱著陽光,神話一樣在藍(lán)天下悠然飄來,又飄遠(yuǎn)去,被風(fēng)鼓起的帆影子與天上的灰云相混, 不一會兒,便分不清誰是誰了。
遇到旱天水枯,沙洲擱了船,就得停下“刨洪”,也就是把沙挖開。即使三九天,天再冷,男人們也會“撲通”一聲跳下去,一桶一桶把沙提走,若是那沙久刨不開,村里人便會走去幫忙,用刷過桐油的蘆席靠船的下游打一個壩,頃刻水漲船高,輕輕地就過去了。天晌午,將船灣在深水里,村人大碗盛來小米干飯,瓷盤子端來醋蒜薹,咸辣椒,款待船上人吃了,這才揮揮手,將一絲惜別之情,慢慢扯散在晴空綠水間。
西大崗
西大崗上有黃白草,有茅草,有葛花,有山楂果,還有后來種的洋槐樹林子。西大崗又叫廣華山,有個傳說:幾千年前,廣華山是一片荒草湖泊,土地爺說,三天三夜長成山。玉皇聽錯了,誤認(rèn)為是三天三夜頂著天,就放一把火,燒了七七四十九天,把一個新生成的莽莽大山燒得只剩山根兒,依舊數(shù)十里的模樣,有崖有谷,有峰有嶺,有怪石荒草,卻只能殘骸似的干縮在那里,高不過百多米。
西大崗的石頭不論是立是臥,或是千層斜插,一色的褐紅,像火的余燼,連土也是紫紅色的,多年來雨水沖刷,積淤生成一沖一沖的良田,讓人們種苞谷種豆,種麥種瓜果。村村寨寨,不是柿子園就是梨園,梨皮兒發(fā)黃時,壓斷枝子,拉張席去樹下乘涼,一抬頭,香梨子便打住了嘴唇兒。霜紅的柿子像千萬盞燈籠,長竹竿上插一根鐵絲鉤兒,鉤下掛一只小布袋兒,村人叫它“咬子”,看中了那一顆,“咯叭”一聲“咬”下來,用針扎個洞,一口氣兒吸成空殼兒,那個甜哪,甜透了心肝肺。若拿了這霜柿子和面烙饃,又綿軟又香甜又擋餓。
后來,人們在荒崗坡上種出大片大片的槐樹林,也有幾坡常青的松柏,西大崗這才有了山的氣派。
責(zé)任編輯 楊艷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