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靜

晚霞，如浩蕩的火焰，在老街盡頭的上空烈烈地燃燒著。街道兩旁店面的卷閘門大多已關(guān)閉，像封了爐門的白鐵爐。我站在空蕩蕩的老街，仰頭觀望天空，想起那一個個紅彤彤的爐火。

老街原有一鐵匠鋪。敞口，有爐床，用磚塊和粗糙的黏土堆砌而成，一只高高的煙囪直通向房頂。一堆煤，散亂地堆放在墻角，煤堆旁是一只巨大的風(fēng)箱。田老鐵和田小鐵父子倆打著赤膊，系著油布圍裙，下身穿一黑布垮褲。紅彤彤的爐火映著一大一小兩副壯碩的身軀，顆顆汗珠在紫銅色的皮膚上閃著光。嘴上長著茸毛的田小鐵雙手拉風(fēng)箱，前傾，后仰，臂膀和胸脯的肌肉一塊塊隆起，把一只沉重的風(fēng)箱拉出一股一股強(qiáng)勁的風(fēng)。風(fēng)助火勢，火燒鐵紅，田老鐵把一枚燒紅的鐵器快速放在砧板上，提氣凝神，全身氣力灌注在鐵刃上敲打?；鸹ㄋ臑R，像是點亮了滿天星辰。

叮當(dāng)，叮當(dāng)，打鐵聲在長長的街道上空傳得很遠(yuǎn)。大樹顫抖著，枝葉瑟瑟；墻皮哆嗦著，似乎要脫裂。不出半個時辰，鐵器成型，田老鐵用鐵鉗夾住鐵器，上下檢查，然后放在旁邊鐵皮桶的水中。“噗、噗、噗噗”，一陣白煙和刺鼻的味道過后，一把寒光閃閃的刀被打磨成吹毛利器。

田記鐵器在十里八坊是出了名的：材質(zhì)好，淬火好，做工細(xì)，經(jīng)久耐用。至今，母親家還用著鏨有“田”字的菜刀。

田家爺倆是從淮北鄉(xiāng)下逃荒到安慶的。田小鐵的媽，我們都沒見過。有人曾想問老鐵，可話還沒出口，就被田老鐵沉著臉、掄起鐵錘當(dāng)?shù)囊宦暡黹_了。此后就沒人敢問，只在背后揣度：“許是逃荒時餓死了，或是跟別的男人跑了？”

雖然田小鐵的媽始終是個謎，但不影響街坊們對老鐵的信任。老鐵手藝好，為人實誠，鐵匠鋪的生意自然不錯。對自己的活計，田老鐵是滿意甚或是幾分得意的，不滿意的是兒子田小鐵。

田小鐵原有名字的，正經(jīng)八百的學(xué)名——田文才。他在老街旁的四照園小學(xué)讀過書，只是入學(xué)遲了兩年，因而比同學(xué)個兒高一大截，身體又黑又壯，加上他的淮北口音，在學(xué)校里顯得有些另類，尤其是嘴里的大蔥味兒，常被同學(xué)嘲笑“侉子”。開始他只沉默。有次，馮三猴叫他“野侉子”，他攥起拳頭就揮過去了。三猴的鼻孔下噴出兩條血河，跟著三猴起哄的孩子全作鳥獸散。此后，田小鐵憑著一對“鐵榔頭”打遍校園，還常逃學(xué)，跟著小混混在社會上打架，說是要打遍天下。原指望兒子讀書成才不再干苦力的田老鐵，第N次被老師“請家長”時，朝著老師深鞠一躬，說：“對不起，這蠢子不是念書的料！”揪著田小鐵的耳朵，拎回了家。

一根粗麻繩，一頭拴著田小鐵的一只腳脖子，一頭拴在砧板的鐵柱上，田小鐵在鐵匠鋪學(xué)起了打鐵。炙熱的爐火旁，田小鐵拉風(fēng)箱，揮鐵錘，兩條胳膊和一雙手又紅又腫，像爛了發(fā)泡的胡蘿卜?？粗瑢W(xué)背著書包歡蹦亂跳從鐵匠鋪經(jīng)過時，田小鐵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絲悔意。后來，田小鐵掄大錘了，老鐵用小錘敲一記鐵器的某個點，小鐵的大錘就準(zhǔn)確無誤地砸下去。老鐵抬起眼皮，瞟一眼小鐵，眼角里是藏不住的贊許。叮當(dāng)，叮當(dāng)，大錘、小錘默契地歡奏著。

老街的另一頭有家錫匠鋪，補(bǔ)碗補(bǔ)鍋補(bǔ)搪瓷缸。錫匠鋪也燒火、敲打，但爐火和敲打聲，比起鐵匠鋪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瘦弱佝背的馮錫匠在五大三粗的鐵匠面前，連說話的聲氣都弱了三分?？稍倨圃贍€的鍋碗盆缸瓢，只要拿到錫匠鋪，釘上幾顆釘，焊上錫，就滴水不漏了。試水時，馮老錫端著盛了水的器物，細(xì)細(xì)的眼睛從老花鏡框上瞄著，淡淡的眉梢向上挑著，眼里寫滿了得意和神氣。

錫匠手藝雖好，生意卻越來越清淡，眼看要關(guān)鋪子了，馮老錫 “翻筋”跟人跑了的兒子馮三猴回來了，還騎回一輛屁股冒煙的紅摩托。三猴變了樣：小小的腦袋梳著大背頭，頭發(fā)油光水滑得“蒼蠅都叮不住”，細(xì)細(xì)的頸脖上套著粗粗的黃燦燦的金項鏈，手上戴著一枚碩大的金戒指，亮得直晃人眼。

紅摩托在老街來來回回突突突放著響屁。幾天后，錫匠鋪的招牌換了一塊金光閃閃的牌匾——飛黃金銀鋪。金銀鋪不燒火，燒氣。那玩意兒看著邪乎：細(xì)細(xì)的黑管子吐出幽藍(lán)的光，“滋啦啦”，像蟒蛇吐信子，靈活而兇猛，一舔兩舔，白的銀、黃的金就化成了水。銀水金水倒進(jìn)模子里，一個鏨花戒指面就成了。再一拋光，嚯，亮瞎了眼！

街坊們把壓箱底的老貨都拿出來了，改戒指、耳環(huán)、鐲子、項鏈?？粗思掖┙鸫縻y，我和姐眼饞得緊，纏著母親拿了奶奶留下的一枚“袁大頭”（銀元），打了三枚銀戒指，我和姐還有媽，一人一只。

金銀鋪的生意熱火朝天，鐵匠鋪的生意卻越來越冷清?；馉t上，只有吊著的大鐵壺里的水不停地翻騰、冒白煙。不到天黑，鐵匠鋪就打烊了。馮老錫過來，笑著倚門招呼：“老哥，喝一盅去？”臉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溢出得意。田老鐵擰著眉，擺擺手，嘩地關(guān)了門，獨自喝悶酒去了。

過段時日，馮三猴的紅摩托換成了四個輪子的“甲殼蟲”。三猴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握“大哥大”，邊開車邊哇哇地談生意。副駕駛上坐著一個妖嬈的時髦女郎。兩個碩大的金耳環(huán)在臉頰旁叮當(dāng)晃，抬手一捋大波浪，腕上三道金手鐲當(dāng)啷響，手上一排戒指五花八門，白花花的脖子上戴一根金鳳凰項鏈。車門打開，一雙鑲亮鉆的高跟鞋探出來，喲，腳脖上還套著金晃晃的腳鏈。女郎親昵地挽著馮三猴，屁股一扭一扭，進(jìn)了金銀鋪?？礃幼樱帮w黃金銀鋪”真的飛黃騰達(dá)了。

可不知為什么，馮老錫似乎不太高興，有人見他黑著臉，壓著嗓門，跟兒子嘀嘀咕咕，像是鬧不愉快。為的啥？不清楚。

直到胖嬸一聲又尖又亮的叫嚷戳破了天。胖嬸說，把三猴打的鐲子拿去化驗了，分量不足，成分也不純。

“分量是當(dāng)你面稱的，金子也是當(dāng)你面化的，你家鐲子原本就不純，還跑來訛人！”三猴振振有詞。

“哎喲喂，我家那對傳了三代的足金鐲子啊，被摻了假，咋對得起祖宗哦！你家那火，邪氣！”胖嬸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直拍大腿。

三猴翻起白眼正要還嘴，馮老錫忙給胖嬸賠禮，并拍著胸脯保證給她重打一只足足的金鐲子。

胖嬸走后，馮老錫就關(guān)了鋪子。只聽見啪的一聲脆巴掌，接著是叮叮哐當(dāng)聲，像是打起來了，還砸了東西。

街坊們開始懷疑那藍(lán)火邪氣，紛紛把改過的金銀器拿去化驗。 “飛黃金銀鋪”里再沒見著馮老錫，生意也漸而冷清了。此后，老街刮來了一股時尚風(fēng)，喇叭褲、流行歌曲“燒包”起來了；老街也刮來了一股假冒偽劣的邪風(fēng)，吃的穿的用的常沾了那邪氣；一家家服裝店、音響店、煙酒店，像一簇簇火，在老街一一點燃。不斷有人發(fā)達(dá)，不斷有人落寞。

田老鐵把一堆生了銹的鐵器扔到火爐里：“要變天嘍！”

不變的是那間開水爐。總是老遠(yuǎn)就見白汽裊繞，鍋爐里的水也總是咕嘟咕嘟地響著。水泥砌的爐灶占了半間屋，一人高的白鐵鍋占了前半間，鍋下兩個水龍頭都包著白老布。方木凳上，擱一只扁方形白鐵匣子。來打開水的人，把1分、2分的角子往鐵匣里“當(dāng)”一扔，自個兒把瓶口對著白布嘴兒接水，“嘟”滿了，霧氣彌漫中，開水爐師傅不用眼瞧，憑聲音就利索地關(guān)了龍頭，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那師傅比我大不了幾歲，人稱“兔子”。他原跟大院的人一道讀書，初中沒畢業(yè)就停了學(xué)，因為他那一言難盡的長相——豁嘴唇，因而得名“兔子”?！巴米印睋Q牙后，上排兩顆牙縫很大的門牙暴露在外，看著瘆人，說話也口齒不清。孩子們膈應(yīng)他，“兔子”總形單影只。

那年，學(xué)校舉行大合唱比賽，老師刻印了詞譜發(fā)給學(xué)生回家練習(xí)。“兔子”對著詞譜，一個字一個字反復(fù)地練，早早晚晚，那公鴨嗓唱得我們直叫頭疼，但不得不承認(rèn)他進(jìn)步很大，尤其是吐字已相當(dāng)清晰。彩排那天，“兔子”穿著雪白的的確良襯衫和藏藍(lán)的中縫筆直的褲子，興沖沖到學(xué)校，老師卻說：“前線后方都是英雄，‘兔子，你給同學(xué)們看衣服吧?！薄巴米印便蹲×?，回過神后，拔腳就跑，晶瑩的淚珠摔碎一地。跟著碎的，還有一顆琉璃心。

“兔子”再沒進(jìn)教室。過了大半年，“兔子”的豁唇封門了，聽說去上海補(bǔ)了唇。豁口是補(bǔ)上了，疤印卻很明顯，一說話，嘴角就扯著疤痕，很費(fèi)力的樣子?！巴米印卑謰岒v出一間屋改造成開水爐?！巴米印本褪刂_水爐，天不亮就生火、燒水。生意不咸不淡。每次停水時，開水爐前就排著兩條長龍。“兔子”鮮少說話，除了生火捅爐，就捧著一本書，自顧自地看。

一天，我放學(xué)從開水爐前路過，一眼看到“兔子”手里捧著一本《紅樓夢》。那是我看了一半被母親沒收的禁書。我立即回家，拎了兩只水瓶出門。返家時，母親不知我褲腰帶上掖著的秘密。更不知，每天夜里我都躲在被窩里打著電筒享受著這秘密。作為交換，我把爸爸書箱里的《林則徐》《紅旗譜》拿給了“兔子”。就這樣，我們成了“書友”。

一次，“兔子”遞給我一手抄本，神情有些忐忑：“看看這篇咋樣？”雖是手抄本，但字跡清晰端正，我一口氣看完了。說的是一名支邊工人，一次發(fā)現(xiàn)管道漏氣，叫大伙兒逃散出去，自己卻冒著生命危險關(guān)了閥門。中毒的他最終被搶救過來了，但一年后生的兒子卻是豁唇。一家人為了給兒子整容，付出很多。諸多的細(xì)節(jié)，寫得很感人，文筆也相當(dāng)清麗。我這才知道，為何“兔子”爸媽和姐都相貌堂堂，只有他豁唇了。

聽我夸文章寫得好時，“兔子”眼里閃著的光比爐火還旺。他說，他準(zhǔn)備上自修大學(xué)自學(xué)中文，還說，想成為一名作家。作家，多么神圣而遙不可及的字眼！我驚呆了，怔怔地看著他。那張滿懷憧憬仍殘存憂郁的臉，深深烙進(jìn)了我的記憶中，并像一顆火星子，總在我理想之火即將燃盡時，倏忽出現(xiàn)，又點燃了它。

我記得，當(dāng)時我說了一些鼓勵他的話，并從那以后，常吵著家里煤爐燒水太慢，要去開水爐打水。因為我知道，那方鐵匣子里的一枚枚硬幣，會在舊書攤上換成一本本舊書；因為我還知道，煙霧彌漫中，一個殘疾的燒水大哥哥有一個天大的理想！盡管沒人在意。

也沒人在意，鐵匠鋪、金銀鋪和開水爐何時從老街消逝的，就像紅彤彤的爐火，燒著燒著，火力越來越弱直至熄滅一樣，沒人在意。某日家里菜刀壞了，鍋底通了，突然想起它們，感覺像是約好了，它們一起在某個夜間消逝的。

暗黑的夜色中，流水所湮滅的不僅是紅彤彤的爐火，還帶走了一個年代的回聲。

那些開了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開后永久關(guān)閉的時裝店、鞋店、煙酒店，如一爐一爐的火，在老街上明明滅滅。

明明滅滅的還有燒火人的命運(yùn)。田老鐵在一次醉酒后摔倒，殞了。小鐵去了外地打工，軋鋼筋。春節(jié)回鄉(xiāng)前酒后滋事，一根鋼筋打殘了拖欠工資的包工頭。此事件報道后，他那謎一樣的媽認(rèn)了他。從監(jiān)獄出來后，他就和他媽住在了一塊兒；馮老錫回鄉(xiāng)下老家了，馮三猴因投機(jī)倒把進(jìn)了監(jiān)獄。

“‘兔子呢，現(xiàn)在在干什么？有沒有成家？”

街坊們都搖頭說不曉得。

他們也不曉得，其實我最想問卻覺得問不出口的是：“‘兔子的理想，實現(xiàn)了嗎？”

如今開水爐已變成了快遞驛站，正燈火通明，里里外外圍滿了人。這里，又一簇爐火燃起。

西天的火焰已冷卻，焚燒的代價是：整個自然巋然不動的黑暗。正如爐火焚燒后火堆上會升起灰燼，在天火之外，一群燕子如焦煤色的灰燼升騰著，漫天飛舞的鐮翼，似乎要割斷晝夜相接的經(jīng)脈。但我知道，割不斷的。

明天，東方會燃起火焰。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