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亦武
陸游的《老學(xué)庵筆記》里有個故事:有個叫田登的人做了太守,他非常忌諱別人說“登”字,如果有下屬說到寫到“登”字甚至與“登”同音的字,便會受到鞭打處罰。為此,全州上下只好稱“燈”為“火”。元宵節(jié)到了,官府按傳統(tǒng)要組織燈會,衙門小吏張貼告示:“本州依例放火三日?!?/p>
田登其人,才學(xué)政績?nèi)绾螣o從考證,只因“放火”而名垂千古,還貢獻(xiàn)了一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成語,也真是不容易。
避諱是中國人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有專家考證其淵源甚至可以追溯到夏商時代?!豆騻鳌分杏小按呵餅樽鹫咧M,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說法,意思是說孔子在編寫《春秋》時,為了表示對君主、圣賢的尊重,遇到涉及他們不好的事情會寫得比較委婉含蓄,以維護(hù)其形象。這“避諱三原則”落實到世俗生活里,就走向了兩個極端,一是簡單到回避君主尊親的姓名,二是復(fù)雜到回避君主尊親姓名的同音字。田太守“放火”的笑話,就是這種極端表現(xiàn)的典型案例。
因為避諱,中國古人要面對的第一敏感詞就是本朝歷代帝王的名字。比如秦始皇名叫嬴政,“政”與“正”同音,于是農(nóng)歷正月成了“端月”;東漢創(chuàng)始人名叫劉秀,于是朝廷選拔人才的“秀才”成了“茂才”,直到魯迅先生寫《阿Q正傳》,還把趙家少爺戲稱為“茂才公”。
敏感詞的外延經(jīng)常還會擴(kuò)大到“敏感源”的重要親屬。漢高祖劉邦的老婆名叫“呂雉”,于是原本快快樂樂生活在山林里的“雉”們莫名其妙地成了“野雞”。唐高祖李淵的祖父是北朝名將李虎,由魏徵主編的《隋書》里寫到隋朝名將韓擒虎,就只寫“韓擒”,后面空一格。這種處理方法在當(dāng)時是便宜行事,后世傳抄時有人沒多想,于是有些版本里出現(xiàn)了一個名叫“韓擒”的隋朝人,恐怕是魏主編始料未及的。
不過,“虎”字普通又常用,又和當(dāng)時的百姓生活關(guān)系密切,避諱也只能是個努力方向。李白寫過《猛虎行》:“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開頭就犯忌兩次。王維的《老將行》更狠:“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shù)鄴下黃須兒!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dāng)百萬師?!辈粌H有“虎”,甚至還選擇“射殺”,這位“詩佛”的膽子也實在是夠大的。
其實,覺得避諱麻煩的不僅僅是百姓,還有“敏感源”本身。中國歷代帝王的名字大都是單字,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降低避諱的難度。公元260年,三國時代魏國又要換新皇帝,郭太后提前頒布詔書:“古者人君之為名字,難犯而易諱。今常道鄉(xiāng)公諱字甚難避,其朝臣博議改易,列奏。”這個候補皇帝的名字挺難避諱的,大家開個會商量一下給他改掉吧!于是這個即將登頂至尊的年輕人出門時還叫曹璜,到站就叫曹奐了。清朝入關(guān),第一代皇帝順治帝名叫福臨,還曾特地下詔書說,“不可為朕一人,致使天下之人無?!保欣习傩詹挥帽苤M“?!弊?。
皇帝的名字是“國諱”,家族長輩的名字叫作“家諱”,這方面最倒霉的無疑要數(shù)李賀。李賀年少成名,卻因為父親名叫李晉肅,“晉”與“進(jìn)”同音,犯了“家諱”,所以沒法參加進(jìn)士考試。韓愈為此特地寫了一篇《諱辯》,質(zhì)問說:“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jìn)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文章是好文章,可是沒起到啥作用,李賀最后還是壯志難酬,郁郁而終。
相比國諱,避家諱的手法要簡單得多?!都t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說到賈赦、賈政的胞妹名叫賈敏,聽眾賈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xué)生讀至?xí)仓杏小簟?,她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的,是為此無疑矣!”說的就是林黛玉避“家諱”的手法。另一種方法是改字,比如春秋末年晉國諸大夫內(nèi)斗,趙氏家臣張孟談游說韓、魏,共誅季氏,最終形成三家分晉的局面,太史公司馬遷寫這段歷史的時候,暗戳戳地把“張孟談”寫成了“張孟同”,只因為他爹名叫“司馬談”。
說到避家諱,就不得不提南宋錢良臣的兒子。這位錢大人在避諱方面的敏感堪比田登,教兒子讀書,“凡遇‘良臣’字,皆令避之”。有一天讀《孟子》,其中有“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的句子,小朋友習(xí)慣使然,瑯瑯讀曰:“今之所謂爹爹,古之所謂民賊也?!?/p>
【原載《金華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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