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梁
1876年,正在美國考察的清朝官吏李圭,親歷了合眾國的百年慶典。諸多紀念活動之中,尤以在舊都費城舉辦的世界博覽會最為熱鬧。其中,一臺新式打字機讓李圭尤為贊嘆:“高僅許尺,寬約八寸,以鐵為之,中有機括,嵌墨汁,設鐵板,下列洋文字母二十六,若棋子然”。他發(fā)現(xiàn),這個精巧機器,僅由一位女工就能操作,她把紙張放置在鐵板之下,再像鼓琴一般敲擊字母,油墨躍然紙上,一行行文字隨即出現(xiàn),可謂辦理公務的一大利器,只可惜它無法印刻漢字。
李圭或許還不知道,他心中的遺憾,正被西方人當作嘲諷漢字文明的笑柄。打字機投入市場不久,就有好事者質(zhì)疑,英文26個字母足夠簡約便捷,但成千上萬的漢字該如何放進現(xiàn)代機器呢?在一幅著名的諷刺漫畫里,長辮馬褂的中國打字員,匍匐在太和殿形狀的碩大打字機腳下,吃力地翻檢所需漢字,此畫暗示漢字文明與現(xiàn)代社會格格不入。遠在中國,道器之辨也愈演愈烈,在李圭訪美之后的二三十年里,中文打字機不僅是一種科技機械,更是傳統(tǒng)漢字能否適應現(xiàn)代文明的關鍵佐證。
外國人率先設計中文打字機
然而,在中文打字機事業(yè)上,捷足先登的仍是熟悉機械的美國人。在北京通州辦學多年的美國公理會傳教士謝衛(wèi)樓,在19世紀末發(fā)明了世界有跡可循的最早一款中文打字機。對此研究頗深的美國人墨磊寧在《中文打字機:一部歷史》里予以詳細介紹:謝衛(wèi)樓中文打字機最顯眼的部件是一個大圓字盤,里面收錄了4662個漢字,分為4個區(qū)域,其中常用漢字726個、次常用漢字1386個、不常用漢字2550個,除此之外另有特殊字符162個。這些漢字與字符在大圓盤上排列成若干個同心圓環(huán),越是常用字,就越靠近打字員身前一側(cè)。其排布順序并未遵從傳統(tǒng)檢字法,而是為傳教事業(yè)服務,尤以《圣經(jīng)》譯本里漢字使用頻率為參考。
據(jù)載,謝衛(wèi)樓回到美國之際,曾聘請工匠將機器打磨成型,但無法做到量產(chǎn)。曾與謝衛(wèi)樓在通州共事的傳教士都春圃也投身打字機事業(yè),不過他改弦更張,轉(zhuǎn)而兜售國音字母打字機。另有新聞刊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米勒制造過一臺中文打字機,可以打出2萬多漢字,但不知其工作原理,也不知是否投產(chǎn)。
在謝衛(wèi)樓和米勒之后,還有一個經(jīng)常被當今學者忽略的名字——日本發(fā)明家酒井安治郎。至遲在1912年,他設計完成了酒井式中文打字機,收錄3000多個常用漢字,工作原理大致是傳統(tǒng)部首檢字法,先選定漢字部首,再從同部首之中檢字。相較于謝衛(wèi)樓打字機的巨大圓盤,酒井式打字機僅長2尺有余,重約30斤,當然對比李圭所見的西文打字機還是稍顯笨重。不同于謝衛(wèi)樓止步于草圖與樣機,酒井式打字機真正實現(xiàn)了投產(chǎn)標價。然而,它尚未得到普及和認可,風頭就被國產(chǎn)中文打字機搶走了。
周厚坤嘗試制造國產(chǎn)打字機
早期制造國產(chǎn)中文打字機的嘗試,由2位留美學生分別完成。對此十分關注的胡適在1914年的日記里都有提及,可見中文打字機制造是當年知識界的一大焦點。對其優(yōu)劣,胡適也都做了簡要評議。
山西留美學生祁暄打字機采用拆字之法,如,“女”“子”為“好”,與西方文字接軌,不失為一大創(chuàng)舉。后世的五筆打字法,或許借鑒了這一思路。但漢字字形復雜,組合后既不便利,又難言美觀。祁暄歸國后,為這一款打字機申請了專利,在農(nóng)商部檔案里可以查到相關記載。但似乎在此之外,并無文獻說明打字機是否獲得改進乃至投入商用。
江蘇留美學生周厚坤在中文打字機的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是1910年的庚款留美學生,與趙元任、竺可楨、胡適同屆。初入伊利諾伊大學研究鐵路工程,后轉(zhuǎn)入麻省理工大學研究海軍建筑,日后又將興趣轉(zhuǎn)向航空工程。根據(jù)周厚坤回憶,他與打字機結(jié)緣,與李圭的經(jīng)歷如出一轍:1912年參觀波士頓機械學會展覽,他被一臺打字機深深吸引,女打字員端坐敲擊按鍵、文字井然印出的場景,在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此后,他與幾位朋友共同研討許久,腦海里有了方案雛形,又幾經(jīng)改進,才有了胡適筆下的打字機。
吾國文字不能適應打字機嗎?胡適在日記中搖旗吶喊,不少人卻已在身體力行。1916年,由于父親病重,本已在紐約擔任飛機工程師的周厚坤辭職歸國。商務印書館伸出橄欖枝,希望他能夠重回打字機事業(yè),負責監(jiān)造一款便捷可用的國產(chǎn)中文打字機。周厚坤欣然受命,還四處演講,科普打字機對于文化傳播的重要意義。在他的規(guī)劃里,中文打字機需要經(jīng)歷“先理想、次研求、次試驗、然后求其完善以發(fā)行于世”的過程。他已解決了前3個問題,只有商業(yè)化、平民化的瓶頸尤為艱難。在商務印書館期間,周厚坤曾經(jīng)兩度改進了打字機,卻始終不能突破機械工藝帶來的震動問題,最終只得黯然離場。
從“舒式打字機”
到“明快打字機”
然而,國產(chǎn)中文打字機的研發(fā)之路并未中斷,接替周厚坤的是畢業(yè)于同濟機電班的舒振東。他仔細調(diào)研了此前各類中文打字機的利弊,調(diào)整了一些設計思路:一是減少常用字數(shù)量,以求機器輕便;二是用鉛活字取代字板,拆卸方便,利于增添字符;三是起用滾筒,確定“字動紙不動”原則,減少紙張磨損。根據(jù)當時的一篇報道,改進之后的“舒式打字機”的使用方法為左手握打字柄,右手執(zhí)字盤,在字表中指正所打之字,即將打字機柄向下一撳,字即擊于紙上,打字速度大幅提高,“據(jù)云,最快每點鐘可打二千余字,較之繕寫,不啻加速三倍”。至此,它終于滿足了商用需求,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臺具有實用價值的中文打字機,舒振東也因此躍升為商務印書館總工程師。為了推廣這款打字機,商務印書館還邀請中國動畫創(chuàng)始人萬籟鳴兄弟為之量身打造了動畫廣告片《舒振東華文打字機》。這部動畫廣告片可能最終未能真正攝制完成,卻也是中國動畫史上的里程碑之作。
時間到了1926年,距離李圭初見打字機正好過去了半個世紀。這一年,費城又一次舉辦世界博覽會。這次盛會上,商務印書館送展的舒式打字機斬獲銀獎,算是填補了李圭當年的遺憾,也打消了漢字能否放進打字機、漢字文明能否適應現(xiàn)代世界的質(zhì)疑。
半個世紀,從費城到費城,中文打字機的故事似乎有了一個相對圓滿的結(jié)局。不過,在中文打字機研發(fā)之初,關于漢語和漢字的大辯論里,就有一個重要命題:如何真正將漢字推廣到民間?自古以來,識文斷字是一種知識壁壘和階層門檻,舒式打字機解決了部分機械和商業(yè)問題,但并未涉及學習成本問題。一個粗識文墨的打字員,無法準確辨識每個漢字的部首,在同一部首之下文字甚多,也無從迅速檢索所需之字,依然如胡適在日記里的擔憂,“其法甚新,惟覓字頗費時”。即便接受了3個月至半年的訓練,打字員也未必能夠熟練拆解漢字,因而打字機只能被局限在出版等寥寥幾個行業(yè),連政府機構都鮮有使用,遑論向民間推廣。
這一難題困擾中國數(shù)十年,其間一位文壇名人、科學界異類挺身而出,提交了一份別具心裁的答案,此人就是林語堂。針對打字機學習成本大、使用門檻高的問題,他獨創(chuàng)了“上下形檢字法”。
對于打字機事業(yè),林語堂可不是心血來潮的票友,而是鉆研多年的資深人士。早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為了將漢字向民間普及,他曾經(jīng)設想將漢字主要筆畫排序,編上阿拉伯數(shù)字,以便讓初識文字的人迅速入門。這一思路經(jīng)過王云五細化,成為著名的四角號碼系統(tǒng)。在此基礎上,林語堂將四角簡化為上下形:“無須規(guī)則,就必須牢牢盯住漢字的邊角,不能考慮其筆畫而只看其上形和下形,而且必須把上、下形看成一個整體,不用再細究”。這套系統(tǒng)某種程度上是“中文音標”,有36個“上鍵”和28個“下鍵”,上下組合,被篩選的漢字就會出現(xiàn)在一個被叫作“魔眼”的窗口里,打字員從中選擇所需即可。這一方法的優(yōu)勢,在于跳過繁瑣的部首,把打字簡化為按形索驥,無需太多知識儲備,也能操作自如。
1947年,林語堂對外公開了研究成果“明快打字機”,每小時可打漢字3千,將舒式打字機的速度又提高了五成。無論是祁暄的拆字法,還是周厚坤的傳統(tǒng)部首檢字,又或是林語堂的上下形檢字,都為中文打字和日后的中文輸入法提供了思路和靈感。民國時代數(shù)位研究者的心血,讓漢字終于沖破質(zhì)疑,走向民間。在西方科技的挑戰(zhàn)之下,東方文明渡盡劫波、歷久彌新。
(摘自《世界博覽》2022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