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我先是管他叫汪曾祺同志或曾祺同志,后來也隨著林斤瀾他們簡稱之為曾祺。晚近幾年人們多稱他汪老,我雖向來不喜歡什么老什么老地叫人,但也只好隨俗,不然顯得我不懂敬老似的。
現(xiàn)在他已成故人,我們就像對待一切歷史人物那樣,直呼其名吧。
汪曾祺在一份小傳里這么說:“1949年以后的10年我沒有寫什么東西,是一段空白?!蔽覅s記得這期間兩次見到他寫的東西,都引起私心里一點驚喜。頭一回大概是195l年《北京文藝》創(chuàng)刊號或第二期,有一篇《一個郵件的復活》,署名汪曾祺。比報上一般的新聞篇幅長,而能吸引人一直看下去。郵遞員的事跡本來都是平凡的工作,真人真事更受不少限制,但是作者選取了死信復活這么個角度,寫得饒有興味。曾祺本人可能因為是奉命采訪,寫出來,發(fā)表了,就完成了任務,沒把它算作自己的文學作品。我在那時候眾多敘事寫人的文字里發(fā)現(xiàn)它,記住它,絕不僅僅是因為我熟悉作者的名字,讀過他寫的小說。就像1956年,蕭乾的特寫《萬里趕羊》一下子抓住我,不是偶然的。
這兩篇印象殊深的散文,我后來都沒有重讀過。如果說,那是因為當時觸眼多平庸之作,看到兩位老寫手筆下取材稍具匠心,便覺文采斐然、耳目一新的話,那么,1957年6月《詩刊》上他的短詩《早春》,在今天看也仍是上品:
新綠是朦朧的,飄浮在樹杪,
完全不像葉子……
遠樹的綠色的呼吸。
詩只一句,充其量算3句。但如說起1957年“鳴放”時期的詩,不能不想到它。
汪曾祺的詩,又“古典”,又“現(xiàn)代”。讀過他早期小說的人,知道他曾經(jīng)把一只手伸向西方;只讀過他10多年來新作的人,在他爐火純青的敘述中,幾乎找不到域外影響的痕跡。他針對一似乎理直氣壯的論調(diào),對所謂“越是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提出置疑。據(jù)報道,他說他如果寫長篇,就寫《尤利西斯》《憶逝水年華》那樣的。然則他醞釀已久的長篇歷史小說《帝》,倘若真寫出來,該是什么樣子呢?現(xiàn)在,這跟魯迅計議寫的《唐明皇》一起成為文學史上的遺憾了。
有人說汪曾祺是最后一個士大夫,也許是指他能寫能畫,這樣的人在今天的文人里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了。勸年輕作家要更“有文化”,他是有資格說這個話的。我卻寧愿說他是個自由派,是五四運動以后曾經(jīng)為新文化主流的那樣的自由派。他不是前朝遺老,他是前朝遺老的對立面。他的孩子有時叫他“老頭子”,連孫女也跟著叫親家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曾祺說他覺得一個現(xiàn)代的、有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他又說,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xiàn)在和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shè)計?!耙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來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單是這一條,若擱在巴金的《家》里,肯定是覺民、覺慧們才有的思想!不能見容于高老太爺和馮樂山那批士大夫的代表的。
《受戒》就更是異端了。這篇不長的小說大大“美化”邊緣人物和“邊緣感情”,宜乎使某些人瞠目,即令放它一馬,也只不過視為冷盤,不能當成主菜了。
這樣的文學勇氣,與士大夫氣能相容乎?
不少朋友在追憶汪曾祺的文字里,都說起他為人的隨和、恬淡,為文時也體現(xiàn)了心閑氣定的風格。這是不錯的。
一個大半生處于亂世的人怎么能做到時時處處心閑氣定?我在他的《跑警報》里找到一點解釋:“他們(按指日本侵略者)不知道中國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彈性的,不那么容易被嚇得魂不附體。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于憂患,已經(jīng)很‘皮實了,對于任何猝然而來的災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征不服的?!?/p>
魯迅讓我們于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看到他不那么“靜穆”的作品。
陶淵明原是有“在乎”,有“不在乎”,其“悠然”者是已“不在乎”了也。汪曾祺在《無事此靜坐》一文里也說:“我是個比較恬淡平和的人,但有時也不免浮躁,最近就有點如我家鄉(xiāng)話所說‘心里長草一云云。”
這是毫不矯情的大實話。當我拿起電話聽筒,聽見曾祺提高幾度音罵人時,直覺就是,逼得沖和淡泊如老先生這樣說話的,那人必定是真可惡了。
汪曾祺有“不在乎”,亦有所“在乎”,因此他才做到有所為,有所不為。
曾祺的作品不大關(guān)涉政治,這是他的審美趣味決定的。我翻看他近年出版的散文隨筆,也只找到兩處。
一是1989年8月寫的:我希望政通人和,使大家能安安靜靜坐下來,想一點事,讀一點書,寫一點文章。
一是1991年寫的,稍長:中國的知識分子是善良的。他們對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對現(xiàn)實多多少少是疏離的。受過傷的心總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為政臨民者,可不慎乎。
其實,曾祺還是既不失熱情又不失天真的。這一段不失溫柔敦厚的話就是證明。
汪曾祺去世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但朋友們聚會時想到他,面前有酒時想到他(一桌豪華筵席不如來一盤爆肚,喝二兩汾酒),看到好文章時想到他,看到壞文章時也會想到他(他會說:可惡);走過福州館前街,想到他仿佛還在那四層樓上寫他的字,畫他的畫(“亦是快事”);想他間或漫步出胡同口,側(cè)耳聽蟬聲,走走停停,若有心事,不知是在打腹稿,還是在打量行人。
總覺得曾祺還在我們中間,不像是與我們永訣之人。但,一時關(guān)于他,人們寫的都是悼念的文字了。我和他過從不密,但自以為相知不淺。見面或不見面,有話就說,直來直去。他只向我提出過問題,卻沒有批駁過我,我對他沒顧忌,他對我也不設(shè)防(可能他對什么人都不設(shè)防吧)。
爾今爾后,我們隨時拿起汪曾祺的書來,我們?nèi)匀缓孟裨诼犓告付?,但我們想對他說點什么,卻再也看不見那認真、專注的眼神了。紀念,紀念,紀以為念。這里寫下我的一些想不能講在當面了,將不謂我為背后議論乎?可惜,再也聽不到睿智兼風趣的插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