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宋末元初最負盛名的遺民畫家,也是宋代院體畫的繼承者。作為『吳興八俊』之一,錢選的畫追求復古性和裝飾性,開啟了元代文人畫的先河,成為文人畫家中的﹃行家﹄。
元至元十六年(1279年),南宋滅亡,元朝統(tǒng)一全國。隨后,元廷廢除了科舉制度,對于中原讀書人來說這是一段精神上極為抑郁苦悶的歷史時期,其間產生了一批拒絕臣服于新王朝的遺民群體,其中最負盛名的遺民畫家當數錢選。
勵志恥作黃金奴
錢選,字舜舉,號玉潭,又號巽峰、霅川翁,別號清癯老人、川翁、習懶翁等,浙江湖州人。他大約生于1239年,卒于1300年前后,在南宋景定年間中過鄉(xiāng)貢進士,精通音律和詩、書、畫,著有《論語說》《春秋余論》《易說考》《衡泌間覽》等。
時人將錢選與趙孟、王子中、牟應龍、肖子中、陳天逸、陳仲信、姚式并稱“吳興八俊”,又將趙孟的字、錢選的畫、馮應科的筆并列“吳興三絕”。與接受元廷征召的趙孟不同,錢選自宋亡后不愿出仕新朝,隱居吳興,潛心繪事,畫作也大多反映隱逸思想。為了表現自己對宋王朝的忠心,錢選一直不肯使用元朝皇帝的紀年,作品也大多不題寫時間。柯九思在《題錢舜舉畫梨花》一詩中贊其:“羨君好古清有余,勵志恥作黃金奴?!?/p>
錢選自幼習畫,他的畫作在元初很受歡迎,致使不少贗品流布,所謂“俗工竊其高名,競傳贗以眩世”。20世紀70年代初考古出土一幅錢選的《白蓮圖》,作者自題云:“余改號霅溪翁者,蓋贗本甚多,因出新意,庶使作偽之人知所愧焉?!睘榱伺c仿作有所區(qū)別,錢選不得不采用一個新名號。
落筆幻出花之真
元代書畫鑒賞家夏文彥在《圖繪寶鑒》中評價錢選云:“善畫人物、山水、花木、翎毛,師趙昌,青綠山水師趙千里。尤善作折枝,其得意者自賦詩題之。”與錢選同時代的張之翰也在《題錢舜舉春塘三花圖》一詩中贊曰:“我疑趙昌乃前身,不爾胸次安能著此無窮春。”是故,錢氏花鳥師自趙昌是較為可信的。
趙昌的真跡今已無存,只能從文獻記載中得窺一二,《宣和畫譜》記載:“作折枝極有生意,傅色尤造其妙?!壁w昌善作折枝花卉,擅長敷彩,不重墨骨。錢選亦于此道著重下功夫,其畫往往采用明凈的色彩暈染出花木的深淺濃淡、陰陽向背,畫風工整嚴謹。趙孟評其“作著色花,妙處正在生意浮動耳”,今藏于故宮博物院的《八花圖》即為例證。
《八花圖》長卷是錢選早期作品,繪梔子、海棠、杏花、梅花、水仙等八種花卉。其先用細筆勾勒出花瓣、花葉的輪廓和脈絡,再用清雅柔和的顏色填充,并以濃墨點醒花萼。不同花卉各具姿態(tài),端莊蘊藉。卷后趙孟跋云:“右吳興錢選舜舉所畫八花真跡,雖風格似近體,而傅色姿媚殊不可得。爾來此公日酣于酒,手指顫抖難復作此。而鄉(xiāng)里后生多仿效之,有東家捧心之弊,則此卷誠可珍也。”趙孟認為此卷風格似南宋院體畫,又高度贊美了錢選在設色上的成就,打破“近體”秾麗的畫風,一變而為清淡古雅,讓人耳目一新。
前文所述《白蓮圖》今藏于山東省博物館,圖上繪有三朵含苞待放的蓮花,微風輕拂,蓮葉蓬蓬,采用平面化、裝飾化的手法,不作任何背景烘托。
今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館的《來禽梔子圖》亦為錢選早期代表作,線條與《八花圖》一致,清淡隱約,梔子葉緣呈現出偃仰有致的翻折姿態(tài),在形似的基礎上飽含生氣,同時具備了元代的裝飾趣味。
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秋瓜圖》是錢選現存花鳥畫中十分特別的一幅。畫面主要采用濃淡不一的綠色,瓜葉、花朵、瓜藤錯落有致,其下掩藏著一枚圓滾滾的熟瓜,占據了視覺的中心。錢選自題:“金流石爍汗如雨,削入冰盤氣似秋。寫向小窗醒醉目,東陵閑說故秦侯?!痹娭胁捎谩皷|陵瓜”的典故,錢選的歸隱之志可窺一二。
圭璋藻思發(fā)天巧
南宋末期的畫壇被院體畫山水所占據,以李唐、劉松年、馬遠和夏圭為代表。元初的畫家卻未受此種風潮的影響,而是轉向包括唐五代在內的早期畫風,錢選、趙孟等人掀起了一股“復古”之風。
現存錢選的山水畫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為金碧山水,遠宗唐代,采用顏色鮮艷的礦物顏料,多以石青和石綠為主,間施泥金,代表作有今藏于故宮博物院的《山居圖》《幽居圖》《秋江待渡圖》,以及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王羲之觀鵝圖》;另一類是淡著色水墨畫,繼承董源畫風,代表作為現藏于上海博物館的《浮玉山居圖》。
《山居圖》自右至左作碧峰數重,成蔭綠樹環(huán)抱著山間茅屋,細犬狺狺而吠,茅屋前的板橋連接至另一處人家;橋上行人騎驢而行,挑擔侍者小跑跟隨。遠處煙波萬頃,扁舟橫渡,高士閑釣。畫家運用細勁柔韌的線條勾勒出山石輪廓,施青綠色彩,并以濃墨點苔,山腳處則用金粉點綴,賦予了畫面豐富的肌理,營造出絢麗清雅又不失素樸古拙的山林淡泊之境。卷末錢選詩題:“山居惟愛靜,日午掩柴門。寡合人多忌,無求道自尊。鵬俱有志,蘭艾不同根。安得蒙莊叟,相逢與細論?!贝嗽娫姼窀咭?,有唐代王維之風,亦體現了錢選隱居的志趣。卷后隔水另有明代俞貞木、劉敏、周傳等人的題跋。
《幽居圖》的畫法、意境與《山居圖》相若,繪山石同樣不作皴法,而是敷染青、綠、金等色,應為同時期作品。卷首錢選自題“幽居圖”,由于“幽”字漫漶,只留“山”的部分可辨認,是故此卷亦被稱作《山居圖》。尾紙上有紀儀、紀堂、高士奇、邵松年的題跋。
《秋江待渡圖》作水色蒼茫、群山連綿、蘆荻紅樹之秋景,畫法接近隋代展子虔,錢選詩云:“山色空濛翠欲流,長江浸徹一天秋。茅茨落日寒煙外,久立行人待渡舟?!逼浜笥嘘惞?、胡惟仁、朱庸、胡敦等人的題跋。
相傳王羲之喜鵝,常常通過觀察鵝引頸的動作來激發(fā)書法創(chuàng)作的靈感?!锻豸酥^鵝圖》便是根據這一傳說創(chuàng)作。此卷作平遠之景,水面寬闊,白鵝嬉戲,岸邊水榭中,王羲之憑欄觀鵝,神情鄭重,身后童子籠袖侍立。與宋畫中青綠山水的靈動多姿不同,錢選的畫作始終流露出刻意營構的規(guī)律與平整。畫面左側作者詩云:“修竹林間爽致多,閑亭坦腹意如何。為書道德遺方士,留得風流一愛鵝?!?/p>
與前述諸青綠畫作相比,《浮玉山居圖》在藝術風格上有很大不同。此圖描繪了錢選的家鄉(xiāng)霅川浮玉山一帶的景致。畫面中,山石層疊突兀,畫家采用細密整齊的皴法線條以表現石質紋理,所繪叢樹有的形態(tài)扭曲,有的沿著山脈的起伏排列得密密匝匝,顯得粗糲而怪誕。卷首錢選自題五言詩云:“瞻彼南山岑,白云何翩翩。下有幽棲人,嘯歌樂徂年。叢石映清泚,嘉木澹芳妍。日月無終極,陵谷從變遷。神襟軼寥廓,興寄揮五弦。塵彯一以絕,招隱奚足言?!本砗笥性疬h、張雨、黃公望、顧瑛、鄭元祐、倪瓚,明代姚綬、周鼎、楊循吉、項元汴,清代王懿榮等人的題跋。清代顧復《平生壯觀》記載此圖:“白紙六尺,淺絳色,畫似三段有連屬,山石皴法,林樹鉤點,真正奇石,云是六朝法也。”
此卷以墨色渲染為主,僅用花青點染在樹木枝葉和草叢上,頗具晉唐風貌,尤其在近處汀渚的筆法處理上,明顯受到董源風格的影響。錢選曾作《題金碧山水卷四首》,有句云“江南北苑出奇才,千里溪山筆底回。不管六朝興廢事,一樽且向畫圖開”,表達了對董源的崇敬之情,同時從中也可以看出錢選是追摹過董源筆底的溪山的。
老作畫師頭雪白
黃公望曾在《浮玉山居圖》卷后題跋:“霅溪翁,吳興碩學,其于經史,貫串于胸中,時人莫之知也。獨與敖君善,講明酬酢,咸詣理奧。而趙文敏公嘗師之,不特師其畫。至于古今事物之外,又深于音律之學,其人品之高如此……”他認為趙孟曾經拜錢選為師,受到錢選深刻影響,諸多文獻中也有“趙文敏問道于錢舜舉”的記載。如元末明初曹昭《格古要論》記載:“趙子昂問錢舜舉曰:‘如何是士夫畫?’舜舉答曰:‘戾家畫也?!影涸唬骸挥嘤^唐之王維,宋之李成、郭熙、李伯時,皆高尚士夫,所畫與物傳神,盡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畫者,繆甚矣?!?/p>
“戾家”是與“行家”相反的說法。專業(yè)從事某項技藝,有專門的師承和職業(yè)的,被稱為“行家”;“戾家”則是“外行”,又稱“隸家”。元初“士人”與“商人”“匠戶”的分野十分嚴格,開始慢慢形成“行家”和“戾家”的觀念。北宋時蘇軾率先提出“士夫畫”的概念,錢、趙二人對“士夫畫”的討論便延續(xù)了蘇軾的觀點,進一步將文人畫家與畫工作區(qū)分,二者的根本區(qū)別便在于士夫畫更凸顯“業(yè)余性”,講求“畫以適意”,以此抬高文人畫家的地位。
在江南的士人階層中,除了趙孟這種被薦入朝的,還有很多人“起家教授”。錢選既未入仕也不曾擔任儒師,而是“老作畫師頭雪白”,靠著田產和鬻畫維持生計,與世無爭,隱居之志不可動搖。他有著極高的詩、書、畫修養(yǎng)。在花鳥畫方面,他從院畫工麗的傳統(tǒng)轉向了清新雅致,追求復古性和裝飾性;在山水畫方面,他遙接唐代金碧山水,又發(fā)展出獨特的拙樸簡古風格,堪稱文人畫家中的“行家”。
在文人畫史上,錢選的影響遠不及趙孟,趙孟又不及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zhèn)四家,然而正是在錢選“戾家畫”理論的啟領下,趙孟頫發(fā)展出“古意”說。明代以后,以明四家和董其昌為首的文人畫家繼續(xù)探索,日益強調對筆墨意趣的追求,開辟出另外一番天地。
羊硯云,供職于江蘇省無錫市東林書院和名人故居管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