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墨的神韻
一滴墨水,落在紙上,形態(tài)飄逸,滿紙煙霞。在墨水的長河中,我們難以做出準確的定義:墨水究竟是一種物質,還是一種精神?
萬千變化的水墨,像蝌蚪在畫軸上游走,如斑紋從扇面中溢出。墨色,迎風起舞,隨水而動,讓一些平淡無奇的事物頓生華彩,使寂靜無聲的紙頁妙趣橫生。
面對眾多速朽的事物,落筆有痕的墨水,用永恒的氣韻裝點了歷史的顏值。它穿越滔滔的生命長河,在以柔克剛的紙上,飄蕩著千年風雅。
沉潛的墨水,如膠似漆,自帶光亮,它既有對顏色的堅貞固守,又能順應水的豪放與浪蕩。水墨如鏡,指明來路,照亮歸途。墨中見天地、見生死、見雅俗、見性情……
凝結在凡塵俗世的墨,帶有雙重屬性,它既可讓人千古留芳,也可使人遺臭萬年。墨水如鏡,呈現忠奸善惡,鐫刻是非功過,激蕩流光溢彩,生發(fā)歲月風云。它曾見證了蓮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也親歷過染缸一樣越描越黑的陷阱??此撇懖惑@的舞文弄墨,背后隱藏著巨大的政治風險。墨水如旋渦巨浪,亦真亦幻,載沉載浮。
回望被紙筆喚醒的墨水,其形態(tài)如密封窖藏的陳年老酒,在醉人的酒香中,構建出漢語的浩蕩盛宴。審視被歲月發(fā)酵的墨水,就像一場神奇的化學反應,在時光的容器中升華沉淀,生成嶄新的事物。
墨的制作隸屬非物質文化遺產,但墨本身卻堅守著物質化傾向,它從肇始之初就成為一種文化遺存。那些描金刻物、隔世而望的墨錠,用沉穩(wěn)的色塊保存著人類記憶,讓歷史的根脈在正確的軌道上輕歌曉暢,行云流水。
隱忍的墨,被反復錘煉鍛打,留下了心事重重的面色。它經歷了無數兵燹戰(zhàn)火,遭遇了改朝換代的命運更迭,在險象環(huán)生的困境中成長為一個古老的傳說。這個與墨有關的傳說,帶著特有的氣息,從一個地方飄散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朝代流傳到另一個朝代……
墨的風雅
墨水,一條浩蕩的江河,蜿蜒流淌,歷久彌新。它在漢字的版圖上櫛風拔節(jié),沐雨生長,構筑了無數華美的宮殿。
墨儲滿了一生的情感,它以內化于心、外化于行的品格,照亮一張紙的命運和前程。我作為黃庭堅的同鄉(xiāng),每當從他家鄉(xiāng)雙井經過,總會引發(fā)一些新的思考。當看到飛檐翹角的高峰書院,看到古色古香的木雕牌樓,我的心底就如波浪翻滾。一生坎坷、抑郁而終的黃庭堅,恐怕做夢也沒有想到,在他離世九百多年后,那幅六百余字的行書《砥柱銘》,竟以總成交價4.368億元人民幣的天價拍賣。落槌成交的那一刻,收藏界地動山搖,而“騎牛遠遠過前村”的雙井,卻禪心依舊,波瀾不驚。
隨物賦形的墨水,有時如泣如訴,有時慷慨激昂;有時直指要害,有時滿紙柔情。墨水最幸福縱情的時刻,莫過于聽命于筆尖的調遣,服從于手指的控制,用情感呈現真實的自我,以美學的方式表達人世的喜怒哀樂。
墨色深沉,既洞見君子,也隱藏小人,有時墨水會被外力扭曲,會被利益綁架,或遭良心販賣,或因強權背叛真相,成為指鹿為馬、無中生有的誣告和陷害。失控的墨水,如刀斧暗箭,滿紙血淚,一路嗚咽。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流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屈原滴落的墨水一派蔚藍,形如天問;“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李白的墨水桀驁不馴,率性而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甫的墨水悲天憫人,憂國憂民;“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賈島的墨水哽咽傷懷,煞費苦心;“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陶淵明的墨水田園歸隱,自然天成;“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蘇軾的墨水哲理深邃,孤高曠遠,千古追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保苎┣鄣哪难谋M,滿紙辛酸。古往今來,每一滴墨水都包含了巨大的信息,每滴墨水都照見各自的人生。
貫穿歷史的墨水,融入了巨大的文化信息,它像魔法師的道具,給世界營造了樂趣和神秘。我們后來者雖然無法面見古人,但能參見古人的筆墨。從不同風格的墨跡里,可以揣測他們的情懷和個性。懷素的用墨手法超凡脫俗,從驚世駭俗的《自敘帖》里能看見一萬株芭蕉的顏色,“綠天庵”里的蕉葉隨風起舞,飄散著曠古的墨香。
米芾的《珊瑚帖》線條流暢,氣韻跌宕,神采飛揚。在他躍然紙上的筆墨中難掩激動,流露出幸得寶物的狂喜。
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完全是另一副表情,因常山太守顏杲父子一門在安祿山叛亂時挺身而出,堅決抵抗,以致“父陷子死,巢傾卵覆”,所以顏真卿在祭悼愛侄顏季明時才會縱筆毫放,一瀉千里,字里行間滿是悲憤激昂。
如果說文如其人是內在的精神表達,那么字如其心則是外在的形態(tài)體現。在起伏沉浮的生命歷程中,書家通過濃墨與淡墨、枯筆和濕筆的對比,運用不同的墨色抒發(fā)不同的感情?!澳治迳蹦鞘怯媚膶哟胃?,更是已入化境的用墨體現。
王獻之的《奉對帖》是被公主逼婚,無奈之下離婚后寫給前妻郗道茂的信,表現了他的愧疚之心和悔恨之意;而《不謂帖》卻流露了他對家門不幸所帶來的巨大悲傷。同樣是這些墨水,卻有千古難解的萬千變化,其內在氣質和神韻,讓中華文化有了更多的精髓和精彩。
奔騰不息的墨水,在文明的進程中,抒情寫意,推波助瀾,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它啟蒙心智,喚醒大眾,在真理的追尋中,讓草根有了逆襲的可能。
畫龍點睛的墨,涇渭分明,以其溶解于水的柔性,點染滿目星斗,描摹漫天河漢。水墨、朱砂、青黛,《清明上河圖》讓后人見證了張擇端絕世的墨色。
靜如池水,動如飛瀑,墨是一種物質,也是一種精神,它承載著東方物美主義的神韻。因其犀利的個性、內斂的鋒芒,浸染出中華文化的底色。
古代將寫字視為學問的開始,現代人的學問早與寫字無關,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好像學問的高低與字的好壞形成反比。
也許是應試教育對于書寫的輕視,致使許多學生從啟蒙時起,寫字就沒有下過寒窗功夫。話說有一幫精英聚會,為了提升與渲染聚會的品位與氣氛,幾位牽頭者決定布置一下場面,比如寫幾幅對聯、作幾首助興的詩。一番忙碌后,找來了筆墨紙硯,可是當要提筆書寫時,個個都搖頭晃腦,沒人敢為。論學歷不少是碩士、博士,可是對于書法繪畫,題詩作對幾乎還未脫盲。此時難堪已掛上了臉面,后來還是掌勺的廚子挺身而出,他提筆一氣呵成,讓一群精英為之嘆服。
在這種場合,舞文弄墨成了一種全新的考量。黑如烏金的墨,在暗處發(fā)光,大美無言,意在“顏”外的黑色特別適合藝術的渲染和浪漫想象。筆與墨是一對生死情侶,它們在白紙鋪陳的生活里,日日如新,永不厭倦,續(xù)接出一場感天動地的曠世情緣。
相濡以沫的筆墨,似藍田種玉,注定要經歷一場漫長的愛戀,它們在紙上相吻,在硯田擁抱。水動風搖,一片錦繡,筆落紙上,就像犁鏵插入泥土,滿目都是春天的氣息。
一黑到底的墨,觸物有痕,它深諳“萬色生于黑,而萬物發(fā)于道”的藝術玄機。凝固的墨,帶著隱士情結;流淌的墨,具有獻身精神。
墨是心靈的顯影,如果沒有黑白分明的墨色來反襯對比,再高貴的紙也沒有靈魂。每一滴墨水都帶著生命的動態(tài),在變化萬千的墨色里,不由想起鄭板橋為八大山人題寫的“橫涂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的句子。
墨像修行的高僧,既有過風平浪靜,也見過金戈鐵馬,知曉人生離不開起伏頓挫。作為中華文化的源頭,墨的問世如同天意,黑白兩色,太極陰陽,如此簡單的顏色,卻囊括了天地萬物的永恒和極致,創(chuàng)造了高深的哲學命題。墨用一種無法掩蓋的顏色,捍衛(wèi)了自身的本色和個性。
風情萬種的墨,它的出場倍受矚目,才子佳人,注定是一出大戲。
那是東晉永和九年(353)的暮春,對于中國書法史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年號。那是“江南草長,群鶯亂飛”的季節(jié),按照當時的習俗,初三是個上巳日,古人都要到水邊舉行一種祭禮,叫“行禊”,意以消污穢,除不祥。時任右軍將軍、會稽內史的王羲之,偕家人及子侄輩,同時又邀約了自己的一批友人來到風景如畫的蘭亭。可以說是群賢畢至,精英云集。面對盎然的春意,名士俊彥開懷暢飲,放喉歌吟,無拘無束。這一天,四十一人共得詩三十七首,編為一卷,曰《蘭亭集》。作為活動的發(fā)起人、東道主,王羲之自然會義不容辭、責無旁貸地擔當起為詩集作序的重任。
晉代是一個智者復活的時代,魯迅先生談到魏晉風度時曾指出,這是一種“集體覺醒”。在這樣的氛圍中,王羲之想到了序言應該如何寫。萬物隨季節(jié)而變化,人生賴宇宙旋轉而時移??辞礁傂悖f壑爭流;光陰斗轉,時序交錯,從自然萬物中回到人類自身。他想到人的生命,想到了快樂與痛苦,想到了生與死,也想到了后人將如何看待這群飽學之士……
情感在內心掀起波瀾,有如春潮拍岸,于是他揮毫潑墨,一口氣寫下了傳誦千古的《蘭亭序》。
文與字的絕妙結合,一篇三百余字的美文,卻有二十個不同形態(tài)的“之”字?!爸肿疃酂o一似”,它像一根五光十色的彩線,把珍珠一樣的文字串連起來,成就了精美絕倫、舉世無雙的藝術珍品——“天下第一行書”。那一刻,天地必定一片華彩,從此,一代又一代人仰望驚嘆!
由此,“永和九年”“蘭亭序”這兩個關鍵詞橫掃天下,耀目千載,成為中國書法史上一塊難以治愈的心病,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峰,困擾著多少文人墨客寢食難安。也許當初右軍大人根本沒有料到,這篇“我手寫我心”的序言,能穿越一千六百多年的漫長歲月,引發(fā)一場曠日持久的紙上“戀愛”。
一代又一代人,臨摹競技,如醉如癡。時至今日,依然激情未減,毫無厭倦。我相信即便是狂傲自負的書家,對于這種天意般的杰作,也會暗自敬佩,心服口服。
很多人或許都不了解,后人所見的稀世墨寶《蘭亭序》,那只是唐人的一個勾摹本,王羲之的真跡早已作為唐太宗的陪葬品,埋入昭陵,留給后人永遠的追懷和感嘆。
一代帝王,在生命終結時可以扔掉天下江山,卻不愿丟下一幅墨寶,可見中國書法有何等魅力!
墨的源流
墨是一部博物史,也是一本文物志。它背后有無數的星光,有起伏的情感,有綿延的故事。
硯臺研磨,墨如凝脂,被時光煎熬的墨水,像鏡面一樣于暗處發(fā)光。在長河的上游,水墨如風,傳遞著孔子、孟子、荀子、老子、莊子、墨子、韓非子等眾多先賢的端莊氣度。
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墨色里隱藏著青銅的顏色,墨水中激蕩著石頭的堅挺。當雨后的彩虹在天邊驀然閃現時,我對那種奇異的顏色百思不解。在赤橙黃綠青藍紫這七種色彩里,為何不見黑白兩色?
如果彩虹是蒼天的繪畫,那么神奇的畫家就不可能出現這種粗心的疏漏。直至某一天,漆黑的墨水濺上我白色的襯衫,那一刻,終于如醍醐灌頂,瞬間透亮。原來《心經》中所說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這種狀態(tài)。要想認清世間變幻莫測的萬事萬物,就得用心去觀察和辨別。許多時候我們的聽覺、視覺、觸覺、嗅覺都不一定可靠,那些浮在表面的東西很有可能是一種假相。唯有深入其中,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質,找到最后的真相。
原來,統管一切的黑色,具有王者之氣。黑色是視覺的最后歸途。當所有的顏色混雜一團時,黑色便應運而生。而一塵不染,一物不剩的地方,那就是純凈無瑕的白色。
我曾經不理解變化萬千的圍棋為何要做成黑白兩種顏色,原來專供對弈的黑白棋子自有深意。黑白表示陰陽,萬物由陰陽而生,二者相生相融,不可混淆,一旦黑白顛到,必定一片亂象。
黑白還象征黑暗與光明,圍棋執(zhí)子,雙方你來我往,相互圍攻,蘊含的不僅是戰(zhàn)略技巧,同時還暗示著宇宙萬物,包含了天地陰陽,動靜變化。
黑白是相互之間的對立,也是相互之間的統一。欣賞過《曉雪山行圖》的人都知道,那是南宋畫家馬遠的珍稀佳品,也是黑白世界里的傳世杰作。面對那樣的畫作,除了眼前一亮之外,還會忍不住一聲驚嘆。
那是南宋的一個清晨,大雪封山,一位山民趕著兩頭身馱木炭的毛驢,在白雪皚皚的山間艱難地行走。山民衣著單薄,彎腰縮頸,從畫面上可以感受到雪地里逼人的寒氣。用枯筆勾勒的毛驢、竹筐、木炭及人物的衣紋,散發(fā)出冰雪的孤寒。作為雪中的山野,以帶水的筆墨如斧劈皴,呈現冷硬的棱角。遠處的山石用淡墨大筆掃過,近處的樹枝則以焦墨勾描,那種黑白交融的層次感,讓墨水在紙上萌生出遠古的夢幻。馬遠出神入化的用墨手法,點染出一個巨大的想象空間,就像一個爐火純青的魔法師,讓南宋的一場漫天大雪,下得天地混沌,四野蒼茫,綿延不絕。
取類比象的漢字,特適合用墨水和毛筆來抒情寫意,筆與墨有著血脈般的親緣。中國的書寫用墨,起源甚早,具體起源于何時,尚無確切定論??脊艑W家在殷墟發(fā)掘出來的甲骨上,發(fā)現有毛筆書寫的朱文墨書,經化驗檢測,那些紅字和黑字的顏料為朱砂和黑墨,為此,推斷天然墨出現在殷商時期。
商周過渡時期遺存的竹簡、木牘、縑書、帛畫、彩陶等,都能看到古人熟練的用墨痕跡。據先秦及兩漢時期的文獻記載,古人用墨范圍甚廣,除了寫字繪畫之外,墨還有更多的用途。如《莊子》記載:“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p>
木匠使用墨繩取直,墨斗中那根拈指一彈的墨線,就是衡量是非曲直的準繩和法則。為此,準繩向司法、建筑等領域不斷拓展,廣泛應用,延續(xù)至今。
墨在上古時期,關乎信仰。烏龜作為通靈之物,被認為有超強的靈感,能探測空間所處的吉兇方位。所以古人盛行用龜占卜,以龜涂墨爬行,觀察墨跡來占卜吉兇。商代的甲骨文就是用龜甲或牛肩胛骨記錄的占卜文字。在占卜前,先用墨在龜甲上描畫,描畫的圖案根據占卜的需要來確定。描畫好圖案后再用火燒龜甲,燒灼后觀察裂紋在圖案上的走向,推測人事的吉兇。人們把這種古老的方法稱為龜靈占卜法。而在整個占卜過程中,墨就像神靈的語言,給人指引和暗示。
墨帶有政治色彩和法律意志。黑色在品行上代表污點,在詆毀某些人和事的時候,稱作抹黑。古代有一種黥刑,又叫墨刑,此刑在周朝被列為五刑之一。主要是在犯人臉上或者額頭上刺字或刻圖案,再染上黑墨,作為刑罰的標記。
墨刑的詳細記錄出現在秦漢時期,秦末漢初名將英布就受過黥刑,所以英布又叫黥布。在當時,某個人一旦受過墨刑,相當于被釘上了人生的恥辱柱,一輩子都會受人嘲諷。但是與其他殘忍的酷刑相比,墨刑又顯很溫和,至少不會影響受刑者的身體行動。這一點統治者也十分樂意,既不傷筋動骨,影響勞作,又可對犯人鞭笞懲戒。為此,春秋戰(zhàn)國時期很流行派黥面者去從事苦役。
自光緒年間徹底廢除黥刑之后,人們的身體回歸了自然和完整??墒鞘朗码y以預料,誰也沒有想到,如今街頭隨處可見文身男女,他們在脖子、肩背、手腕、臂膀、大腿、小腿,甚至更隱蔽的胸脯、肚腹等私密處文上生猛的圖案。這些時尚男女在追求個性的時候,不知是否明白,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被他們視為人體之美的文身,在古代竟是懲罰罪犯的手段。當然事物總在不斷發(fā)展和變化,而墨的顏色卻始終未變,它以不變應萬變的從容,固守著原初的墨色。
溯源而上,毛筆、紙張、硯臺,它們是與墨錠并肩而立的“文房四寶”,看上去它們都有來路、有出處。從湖筆、宣紙,到端硯、歙硯、洮硯、澄泥硯,每一件都是根脈深厚的遺存。然而,有關墨水的來歷,發(fā)明的過程,似乎更難以確認。明朝末代潞王朱常淓所著的《述古書法纂》有載:“邢夷始制墨,字從黑土,煤煙所成,土之類也?!?/p>
朱常淓借用十七個漢字的排列組合,讓“邢夷”名垂青史,被后人膜拜為“制墨祖師”。然而對于這個“邢夷”的后續(xù)記載卻明顯缺失,好像在文字的汪洋中,“墨祖”故意激流勇退,最后隱身而去,下落不明……
歷史像一條幽長的隧道,短暫的個體生命無法看清它內在的縱深。《述古書法纂》中的寥寥數語,對于邢夷的背景未有任何涉及。十七個漢字如同謎語,鎖定了無限可能,究竟是作者在實證實物面前如實記錄,還是道聽途說的虛構臆想,這一切已無從查考。
正如《追風箏的人》的作者,美籍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賽尼所說:“時間很貪婪——有時候,它會獨自吞噬所有的細節(jié)?!?/p>
從莊子的“受輯而立,舐筆和墨”,到曹植的“墨出青松煙,筆出狡兔翰”,都是對墨的感慨追懷。再看《齊民要術》《墨經》《墨譜》《墨苑》《天工開物》《墨史》,那就是一條從遠古流來的墨水長河。
墨的芳華
源遠流長的墨水,駐春有術,容顏不老,它傳承了漢字的長壽基因。跨越朝代,飛躍時空,在歷史的長河中自由往來,不停穿梭。
墨是中國文化的符號,水墨洇散,在黑白兩色的紙上,怒放出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游弋在波光粼粼的文化長河中,倒影清晰,如詩如畫,讓墨水有了絢爛的底色。
在書寫的王國里,漢字有兩座世界高峰,那是墨水的淵藪。在遠離現代印刷術的年代,暢行天下的館閣體,成為兩書的時代標配。有誰能計算出2169名抄寫高手、3.7億漢字的《永樂大典》和3800多名抄寫文人、8億多個漢字的《四庫全書》用去了多少墨水?也許根本不用計算,在中華文化的大廈中,已經用兩部宏篇巨典樹起了墨水的豐碑。
墨水是一種調和劑,它像滋養(yǎng)生命的血液,在藝術的天地中開啟了書畫同源的先河。縱觀世界美術史,多少人沉迷于斑斕的色彩,陶醉于顏色的光亮。只有堅守傳統的中國畫家,縱情于墨色,在黑白、濃淡、枯潤的筆尖上表現墨水的萬千變化。他們打通視覺屏障,將時間和空間融為一體,創(chuàng)造出墨生萬物的視覺世界。
面對時光貪婪的胃口,多少舞文弄墨的高手,在歲月的利齒中煙消云散,化于無形。而在指尖揮灑出來的墨色,竟然穿越了無數的刀光劍影,跨過了惡浪滔滔的急流險灘,最終在生命的叢林中安然無恙。墨水注定比血肉之軀活得更健壯、更長久……
輕重、快慢、提按、虛實、曲直、順逆的用墨,那不是對技法的神化,而是對筆墨的詩化。筆與墨相互排列,巧妙組合,有機統一。筆以墨為血肉,墨以筆為筋骨,筆與墨密不可分,二者皆為“立其形質”“分其陰陽”,最后以“成其山水”。
中國畫的筆墨,有著自足抽象的美感力量。古人說,點如高山墜石;有人評論黃賓虹筆下的一根線條如折釵股,那是筆墨的功力。
筆墨遵循內在的秩序,散發(fā)外在的力量。畫家用墨如同音樂家控制節(jié)奏,觀宋代范寬的山水畫《溪山行旅圖》、米芾的米氏云山等,都是用墨的節(jié)奏、秩序的范本,千百年之后依然可以感到攝人心魄的筆墨之力??梢姡搅艘欢ň辰绲墓P墨就不再固守單一的技法技巧,而是再現生命的力量。無論是八大山人的孤寂冷傲,還是倪瓚的荒涼僻靜,都是畫家情感世界的外化。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撲面而來的大地氣息是何等的超拔飄逸,筆墨中流淌著一種永恒的生命力量和自然情懷。
當年齊白石那一滴無意滑落的墨水,如神來之筆,長成了一只神奇的牛角,成就了一幅傳世經典。在中國五千年的文明積淀中,抒情寫意的墨水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精彩接力。
墨水從竹片、木匾、紙張上流過,它在尋找新的愛戀。瓷與墨是一對曠世絕配,兩者的結合非同凡響,珠聯璧合。
丹青浸染,在修行的路上,水墨將白胚點化成另一種生命風景。
在瓷都名家工作室,在非遺展示廳,我看到了素雅、恬靜的丹青藝術如風一樣滿堂奔跑。此情此景,不禁讓人聯想到那首好聽的《青花瓷》,歌中描述的瓷器妖嬈多姿,骨子里散發(fā)出高貴的韻味。
在抵達泥土與火焰的現場,客人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白色胎胚,交給畫家描繪。白胎像一群含羞的少女,靜靜地立在墻體一邊,好像在等待有緣者的到來。當水墨遇上瓷器,就像種子落入大地,子宮開始孕育新的生命。白色的胎胚到了藝術家的手上,就像摩術師的表演,點石成金,脫胎換骨。墨成了點睛的道具。
行至后廳,突然閃現出一幅畫面,在一方陡峭的石壁下,一人盤腿而坐,雙目緊閉,這就是達摩面壁修行的生活。我知道畫家早已成竹在胸,面對喜好各異的客人,他時而運筆沉思,時而停筆遠觀,輕柔勾勒,點染墨色。當人形漸顯,輪廓再現時,畫家手中的筆墨開始恣意揮灑。先是眉頭緊蹙,然后嘴角上揚,一種難以捉摸的情緒在他身體中如血涌動。墨水里有了感悟,一筆一畫將達摩托出了水面,以虔誠之心,再看潔白的瓷胎,面目安詳,滿是禪意。
在成品展廳里,有一幅燒制好了的水墨金魚圖讓人暗自驚嘆。透過“黑白”兩色的對比,讓傳統精華得以淋漓盡致。落款配上靈動的金文字體,在飄逸中傳遞著動人的古典之美。雖然只有寥寥數筆,但傳神的勾描呈現了金魚流淌的生命。畫風采用了疏可跑馬的章法,空出的大片留白,構建了神形兼?zhèn)涞南胂罂臻g,讓豐盈的審美意象瞬間生成。誰不為這般出神入化的筆墨深深嘆服!
早年讀明代文人高濂的《山窗聽雪敲竹》,見“飛雪有聲,惟在筆間最雅”的句子,不甚理解,感覺那是文人酒足飯飽之后的閑適抒情。如今人到中年之后,細品名家筆下的《雪竹圖》,心境大變。山窗寒夜,淅瀝蕭蕭,仿佛真的聽到了下雪的聲音!這種奇妙并非詞語的夸張,而是感官的實錄。
水墨無骨,這是它的致命短板,再亮眼的墨色,也得借助他者來描摹塑造,方顯墨的本色。無論竹簡、羊皮,還是紙張、畫布,那上面縱情的筆墨,全都經受不起火的考驗。再精致的墨寶,在火的吞噬下,瞬間就灰飛煙滅。而親吻瓷器的墨水,一旦留痕,就能產生水火相容的奇跡,在烈焰的鍛造中獲得永生。
水墨生成的青瓷一塵不染。在考古的通道上,泥土和水墨拼接出恒久的記憶。胎記般的瓷畫,水乳交融,即使沉入海洋,深埋地底,它依然保持著水墨的端莊和青瓷的顏色。哪怕粉身碎骨,一地殘片,依然像閃光的珍珠。墨水,這條奔騰不息的文化長河,終于找到了永恒的流向,找到了理想的歸宿。
瓷上留痕,那是水墨熬成的舍利。